第564章 楊慎杏老馬失蹄,薊南騎全軍覆沒(1)
佑露關外的主將營帳,氣氛凝重而古怪,有盧氏親兵驛騎傳來一份緊急軍情。兵部侍郎盧升象坐在案後,不動聲色,手指在一塊兵符上輕輕撫摸。帳內將領校尉以步騎雙方分列,這些武將大多是盧侍郎從廣陵道帶去京城的班底,忠心和能力都毋庸置疑,既有春秋戰火熏陶出來的穩重老人,也有正值壯年銳意進取的有為武官,夾雜有幾名破格提拔起來的年輕都尉,年齡配置十分合理。一個被趕去當馬夫的心腹愛將火燒屁股般衝進大帳,護帳親兵都沒有阻攔,盧升象連眼皮子沒有挑一下,隻是低頭看著那張好不容易從戶部抽調出來的老舊地圖。說來可笑,顧廬保持多年的兵部,竟然找不到一份讓盧升象滿意的京畿南部輿圖,兩遼邊線倒是可以輕鬆找出幾百張來。
一身馬騷味的郭東風瞪了幾眼幸災樂禍的同齡人,大大咧咧質問道:“將軍,那楊慎杏是吃錯了藥不成,怎的就自作主張地率先向南倉促推進,他就那麽有把握一口氣闖過玉芳關、過沁水津渡,繼而拿下廣陵道北地首屈一指的重鎮櫆囂?他這麽一衝,置我們兩軍於何地?將軍,你說說看,咱們是眼睜睜看著他帶著一幫紈絝子弟去送死,還是陪著他們一起玩火?他娘的,四萬兵馬,那可是薊南軍最後的家底子了啊,一過沁水津渡,在到達櫆囂鎮之前,那裏自古便是四戰之地的青秧盆地,如今咱們對廣陵道那邊的兵馬調動全是兩眼抹黑,這老頭兒何來的信心孤軍深入!這西楚再不濟事,總能擠出八九千可戰騎兵吧?萬一櫆囂鎮守將是詐降,堂堂安國大將軍,給這等拙劣的誘敵之策打得灰頭土臉,到時候背黑鍋的還不是將軍你?!”
盧升象頭也不抬,平靜道:“首先,可以確認,櫆囂守將韓蓬萊不是詐降。其次,四萬薊南精銳老卒,補給完善,安國大將軍行軍布陣長於步步為營,就算對上八九千騎軍,隻要沒有重騎突襲,未必會輸。最後,西楚餘孽能否在櫆囂、青秧一線投入近萬騎軍,誰都不敢肯定。因為地理限製,西楚一向步戰於西,騎戰於東。當然,碰上瘋子,就誰都不好說了。”
郭東風硬著脖子說道:“可兵部的既定方略,是先讓屯兵滑台的淮南王趙英與駐紮蒿鼇湖的靖安王趙珣同時展開攻勢。不論他們成敗與否,接下來也該是廣陵王趙毅登台,哪裏輪得到他楊慎杏?!”
盧升象怒斥道:“藩王名諱也是你可以直呼的?滾回去喂你的馬!”
郭東風縮了縮脖子,乖乖退出營帳,很快就又掀起帳簾探出腦袋,好奇問道:“將軍,敢問那主帥曹長卿與周鬆、裴弘治等老人,如今分別身處何地?”
盧升象繼續盯著地圖,倒是一個出自廣陵春雪樓的壯年將領輕聲笑道:“曹長卿親自盯著廣陵軍,周鬆和裴弘治都沒有臨近北線,一人守淮一人守江。”
郭東風哦了一聲,轉身離去,自言自語道:“看來是西楚終究不是大楚了,再沒有與敵戰於國境之外的魄力。”
等郭東風這家夥走遠,盧升象抬頭望向一名略顯鶴立雞群的文衫老者,問道:“廣陵道北線的馬匹流動,趙勾那邊可有抓到蛛絲馬跡?”
老人無奈道:“難啊。這還沒開戰,朝廷這邊的諜子就死了四十幾個,加上先前反水的二十多人,將軍,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啊!”
盧升象嗯了一聲,擺擺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這位領銜大將軍的兵部侍郎瞥了眼那份軍報,上頭倒是大致闡述了些出兵南下的理由,措辭華美,行文講究,文采斐然撲麵而來,自然不會是楊慎杏這個大老粗能寫出來的東西,盧升象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出自某位熟讀兵書的王公子弟手筆,“京畿之南雖是‘天下中州’,‘霸業之石’,卻固不可受,必須守於境外,南唐亡國之因不可不察。”
盧升象輕聲道:“紙上談兵,幹你娘的。”
祥符元年秋,處暑。暑氣盡,天轉涼。
總算有些秋高氣爽的意味了,這讓那些夏中時節匆忙入伍的近千新卒如釋重負,病懨懨的神色一掃而空,頓時龍精虎猛了幾分。尤其是當大軍南渡沁水津之時,這些大多騎乘高頭駿馬的年輕人都顧不得渡河陣形,紛紛披戴上鮮亮甲胄,在河北岸策馬奔馳,比拚騎術。其實在這些人剛剛入伍沒多久,很多人就生出了退回京城享福的念頭,因為軍營實在是太臭味熏天了,簡直就是豬圈都不如,洗澡不易,先前盛夏時分,這些膏粱子弟就親身領教了滿身跳蚤的厲害。這與他們心目中兩軍對壘斬旗殺敵的美好初衷相去甚遠,若非家中長輩好說歹說,同時不斷通過關係送去大量違禁物品,才讓這些公侯將相的子孫後代臭著臉捏著鼻子,繼續留在了老將楊慎杏軍中遭罪。這生長在天子腳下的千餘“關係戶”,幾乎人人攜帶親衛扈從,這就讓安國大將軍麾下憑空多出了三千“精騎”。當大軍南下之時,十幾位頭麵人物的公子哥世家子就去跟楊慎杏請命,要做先鋒。老將軍笑著說了一大堆借口,並且信誓旦旦說這三千騎是他的殺手鐧,好刀要用在刀刃上。
身材魁梧不見老態的楊慎杏單手按刀站在南岸,身邊跟隨父親戎馬二十餘載的嫡長子楊虎臣一臉苦澀,看著那些策馬揚鞭的年輕人,輕聲道:“爹,也不知道是哪個後生說的,大軍渡河之時謹防敵襲,因此他們要幫忙遊騎護駕。這幫孩子,就不知道斥候探報一事嗎?如此一來,除了擾亂陣形耽誤渡河,可沒有半點用處啊!竟然還有那個關內侯的次子,問我能否在兩軍大戰之時,準他單挑敵方大將,這算個什麽事啊!也不知道是看了哪本狗屁不通的演義小說。再有,貞亭伯的長子,提出異議,說我們每日行軍五十裏,太過滯緩,還用上烏龜爬的比方,說春秋戰事中,那些輕騎一日一夜三百裏都是常有的事。唉,實在沒法跟他們講道理。爹,他們這三千騎,看著氣勢雄壯,其實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白發蒼蒼的楊慎杏極富威勢,教訓道:“我心中有數!虎臣,你以後切不可流露出半點不滿。”
楊虎臣苦笑不言語。
楊慎杏斂了斂刻板麵容,語重心長說道:“東線有顧劍棠主持軍政,西線有北涼那姓徐的年輕人扛著,這兩人都不好打交道。世道太平,實打實的軍功何其不易?西楚餘孽造反,橫空生出一條南線,這樣的機會,是爹拚著大半輩子積攢下來的老臉不要,硬搶到手的。北岸那些年輕人論交情輩分,大半數的孩子都要喊你一聲叔叔伯伯,可這些崽兒,別聽他們嘴上喊人熱絡殷勤,其實最是性情涼薄,難伺候啊。你切不可好心辦壞事,導致咱們送給了他們軍功,還讓他們不領情,不念咱們楊家的好。”
楊虎臣沉悶地點了點頭。
楊慎杏拍了拍這個自己寄予厚望的兒子肩膀,笑道:“不說其他,如果不是這些年輕人父輩的運作打點,咱們可弄不來那五千匹好馬。薊南老卒向來隻以步戰著稱,這回我那孫兒可是過足了騎將的癮頭。而且這個孫子,比你圓滑多了,已經跟許多原本並不熟絡的京城子弟都開始稱兄道弟,這是天大的好事。”
楊虎臣終於有些笑臉。
楊慎杏輕聲感慨道:“虎久在籠中,難免要收起爪子的,也不是誰都可以離開籠子。你瞧瞧姑幕許氏的龍驤將軍許拱,就錯過了這趟千載難逢的時機。現在你雖說還比他低一個品秩,但以後就難說了。”
楊虎臣點了點頭。
楊慎杏摘下佩刀,轉身指了指南方,“爹瞧得上眼的西楚老古董們,像裴閥的裴弘治,還有周鬆和朱寅良,據密報都還被牽製滯留在廣陵道中南部,曹長卿更是要與趙毅對峙,咱們隻要一鼓作氣打到櫆囂軍鎮,搶到手頭功,就算穩操勝券,之後是進是退,朝廷都能有很大的回旋餘地。至於兵部的非議,敵得過北岸那些公侯子弟兵身後眾多廟堂大佬的唾沫?至於盧升象就算了,一個春雪樓出身的兵部侍郎,不足一提。唯一的小變數就是青秧盆地那邊,是否會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前來阻截。”
楊虎臣笑了笑,“來了才好,文奇那孩子正憋著口氣,咱們楊家以後不靠我,得靠他這位儒將。”
楊慎杏點頭後,突然譏笑道:“曹長卿就是儒將,可惜命不好。”
廣陵北線重鎮,櫆囂。
先反離陽再反西楚的守將韓蓬萊暴斃,腦袋被割下後,擱在那張價值連城的紫檀書案之上。
跟他一起死的,除了心腹嫡係,還有趙勾六名資深諜子和一個江湖門派三百餘口。
剛剛成為這座將軍府新主人的,是一名俊逸公子哥,在廣陵道上素有風流雅名,正是昔日春秋十大豪閥之一的裴氏嫡長孫,裴穗。
裴穗讓人拿走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開始有條不紊地接手軍鎮事務,完全沒有新近鳩占鵲巢後的生疏,對於此地軍務嫻熟至極。
裴穗握緊筆杆子,沉聲道:“就看謝西陲你的了。咱們這一仗,可是整個天下人都在盯著,四萬薊南老卒,務必要都吃掉!”
四萬薊南老卒安然無恙穿過青秧盆地,老將軍楊慎杏還有意無意在邊緣地帶的一處高坡上停馬回望,似乎有些沒有遇上伏兵的釋然,也有些沒遇上硬仗的失落。這位安國大將軍肚子裏有很多貨,連兒子楊虎臣也沒有告訴,兒不如孫,嫡長孫楊文奇是家族內唯一的帥才,隻是太過年輕,楊慎杏不希望這個孩子過早沾染沙場之外官場之中的算計,而兒子楊虎臣僅是將才之資,多說無益。這趟南下,他們楊家薊南兵的勝負,其實根本無關大局,曹長卿就算有心想要一場開門紅,也隻會盯著閻震春那塊肥肉,唯有清理掉東豫平原之上三萬騎軍,才不至於被人在頭頂上任意拉屎撒尿。楊慎杏笑了笑,閻震春不願意收納那群從沒上陣經驗的子弟兵,除了老家夥跟京城公卿勳貴一直關係寡淡之外,未嚐不是清楚自己的凶險處境,不敢借機交好於太安城權貴門庭,萬一死了幾十個年輕世家子,那可就是一口氣得罪數十個京城門閥的下場。到了戰場上,敵人誰管你爹娘是多大的身份?殺紅了眼,一顆頭顱就是一份軍功。
楊慎杏正在想著接手掌管櫆囂軍鎮後,怎麽尋覓新機遇才好喂飽那幫紈絝子弟。老將軍驀然聽到一串尖銳哨鳴,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立刻翻身上馬,向南而去。
一騎突入陣形,無人阻擋,是薊南老卒裏的精銳探子,此時身負重傷,後背上插了一支羽箭。斥候一律快馬輕騎,為了追求極致速度,除了接觸戰必須具備的短弩佩刀,幾乎不會披甲。楊慎杏快馬加鞭,趕到探子落馬處,這名楊慎杏都能喊出名字的中年斥候已經氣絕而亡,更早到達的楊虎臣扶住斥候尚且溫熱的屍體,咬牙切齒,正要開口稟報軍情,在馬背上的楊慎杏擺了擺手,楊虎臣也知道輕重,命人抬走陣亡老卒的屍體,上馬後跟父親並駕齊驅。兩騎迅速來到僻靜處,楊虎臣這才黑著臉沉聲道:“爹,去櫆囂軍鎮的六名斥候,就回來這一個,城頭已經豎起了楚字大旗,城前也連夜臨時挖出了三道壕溝,其中胸牆、雉堞和箭垛的設置,手法嫻熟,不比咱們薊南工營生疏,此城兩翼更有騎軍遊弋,數目不詳,但應該是不打算死守櫆囂了。怕就怕這幫西楚餘孽一口氣都將全部騎軍擺在櫆囂附近……”
楊慎杏冷笑道:“斷然不會。櫆囂地勢隻能放下三千騎,再多就隻能做做樣子。三千騎,加上城內六七千叛軍,守城還行,主動出城攻擊,腦子被驢踢了還差不多。現在怕就怕他們更多盯著咱們身後的這條補給線,過了沁水津渡,多出一個青秧盆地。”
楊虎臣小心翼翼問道:“爹,咱們是否退回沁水津渡北岸?有河水阻隔,對方就算有騎軍優勢,也施展不出,是攻是守,咱們都還有主動權。大不了就是沒了頭功而已……”
楊慎杏麵沉如水,沒有作聲。這時候又有新一撥斥候反身帶回軍情,傳來一個讓楊慎杏、楊虎臣父子覺得荒誕的消息:櫆囂重鎮外有兩千輕騎開始向北快速推進,很快就要跟他們迎頭撞上。薊南步卒的南下速度快慢適度,稱不上步步為營,但應對各種敵襲都不至於手忙腳亂,更遠遠稱不上疲憊之師,何況楊慎杏麾下也有四千養精蓄銳多時的輕騎。楊慎杏覺得有些好笑,對方是哪兒娃兒帶的兵,是不是熟讀兵書結果把腦子讀傻了?隻覺得對上遠征步卒,隻要手裏握有騎兵,就可以大肆撲上?楊慎杏微笑著下令道:“虎臣,讓文奇做先鋒,領兩千騎前往,你則親自率領三千騎隨後壓陣,若是咱們那‘三千鐵騎’主動請命,你不妨應允下來,讓他們居中撿取戰功即可,見見血也好,回京以後才好跟他們那幫狐朋狗友吹噓。還有,讓人注意盯著青秧盆地的動靜,西楚這些個捧了十多年兵書的愣頭青,保不齊會做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舉動。”
楊虎臣領命而去。
楊慎杏策馬緩緩前行,然後登上一座緊急搭建起的簡陋瞭望樓。老將軍扶著粗糙欄杆,有些感慨。春秋戰事中,兩軍對陣,天時地利人和,錙銖必較,他曾經跟北涼數人都並肩作戰過,那才是真的賞心悅目。袁左宗的騎軍衝鋒,哪怕人數在劣勢上,但在旁觀者眼中,仍有獅子搏兔的氣勢。褚祿山的殿後阻截,不論追兵有多少萬人,這頭肥豬永遠不會讓人感到有後顧之憂。至於陳芝豹的坐鎮軍中,一場戰役之中下達數百條精準指令,每一營每一名都尉都如臂指使。當今天子為何獨獨青眼於這名小人屠,因為正是陳芝豹,在十萬以上大軍的對壘廝殺中,在春秋兵甲的葉白夔手上贏得過絕對戰果,而且贏得毫不拖泥帶水,那叫一個幹脆利落。楊慎杏歎了口氣,老人何嚐不知春秋最大功臣姓什麽?隻是那瘸子贏了沙場,輸了廟堂,怪不得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