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賣炭妞雨夜攔道,擺碗男橫空出世(3)
徐鳳年見過掌管戒律的老真人陳繇之後,就在當初練刀所在地的洗象池邊上住下,沒有刻意拘束著餘地龍,由著孩子在山上瞎逛。徐鳳年大多時候都在潭中巨石上靜坐吐納,終於止住了體內氣機一潰千裏的跡象,“池塘水麵”,緩緩回升。這期間不斷有驛騎將梧桐院相對重要的批紅摹本送往山上,徐鳳年穩固體魄的閑暇之餘,會把每一封公文都仔細瀏覽,除了驛騎傳遞政務要事,邊關軍機秘事則交由拂水房老練諜子由邊境傳往武當山。諜子中夾雜了一些新納的江湖高手,都已是經過褚祿山這個諜子大頭目的篩選,要這些人去沙場上拚死不現實,可要說做些這種輕鬆閑適的活計,還是會讓人趨之若鶩的。揀選江湖人做精銳驛卒,這是從李息烽手頭接過金縷織造局的王綠亭提出的建議之一。除此之外,設在陵州境內的金縷織造局在其餘三州設置了織造司,並不能親手參與地方吏治、緝盜和參劾,卻能幫助清涼山密報監督各種事務。同時正是在王綠亭此人的提議下,涼陵幽三州總計二十餘座書院,在三位文壇領袖的牽頭下,每月評出三份不限體裁的“魁文”,奪魁者,直接在北涼道獲得官身。這裏頭有件有意思的事情,涼州負責審文的文豪,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寫出《頭場雪》的王初冬。不過真正交到徐鳳年手上的文章,更多是那些言辭尖刻針砭時政的“棄文”,雖然很多行文立意有失偏頗,甚至大逆不道,可這些書生卻悄悄在梧桐院檔案掛了名,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許多被他們丟入廢紙簍的憤懣之作,那些皺巴巴的文稿,會在幾天後出現在清涼山梧桐院的書桌上。
徐鳳年臨時居住的那棟茅屋,夜間幾乎燈火不熄。
一個風雨飄搖雷電交加的深夜,徐鳳年看完所有送來的北涼諜報和離陽邸報後,單獨挑出三份,攤在桌上。一份來自邊境都護府所在的懷陽關,是褚祿山的親筆。都說字如其人,可褚祿山的字卻極為秀氣溫婉,簡直就是女子字跡,實在無法跟他的臃腫體型掛鉤。密信上匯報了流州流民充軍的大致進程。在北涼道放鬆邊禁後,流民入境出現過一波高峰,一月內過境人數達到四千人,不過選擇進入北涼軍的寥寥無幾,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隻是等到他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幹掉王仙芝後的消息傳出,在新任流州刺史楊光鬥的推波助瀾下,終於迎來了一大股人潮,短短一旬內有六千人主動要求去邊關投軍。
雖說春秋二十年連綿硝煙,早就證明了從無長命的萬人敵大將,可一支軍伍,有無萬人敵做主心骨,截然不同。徐鳳年和褚祿山、袁左宗等人都不覺得彪悍流民在流州可以自成一軍,更不相信他們守得住北莽鐵騎的衝擊。十數萬流民,確實人人上馬可戰,隻是成熟的軍伍,做得到一兩成戰損後軍心猶在,這些流民看似數量龐大,真正打起仗來,遇上勁敵不堪一擊不說,說不定還會衝散北涼原有的陣勢。因此最好的情況就是,把這些流民打散送入邊軍,然後把北涼一部分精銳換血輸送給流州,作為將來流州抵擋北莽鐵騎南下的中流砥柱。隻是這種事強求不得,雖然流民從軍之後可以衣食無憂,可畢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的活計,誰都不傻,好死不如賴活著。
徐鳳年自嘲道:“天下第一的名頭,還是很有用處的。”
密信上也有提及流民入伍之後與老卒的各種摩擦,甚至有人不堪受辱,憤而殺人,差點鬧出嘩變。在信上,褚祿山說那些流民隻要參與其中,都已處死。
徐鳳年歎了口氣,那些從死人堆裏活下來的流民雖然剽悍勇健,可哪裏敢在北涼軍中主動鬧事,自然是骨子裏瞧不起流民的邊軍老卒有過激之舉在先,可以說這些流民的死,極其憋屈冤枉。但是徐鳳年並不想改變褚祿山的決定。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軍營之中,老卒大肆欺侮新卒,是任何一位領兵將領都無法根除的陋習,邊關老卒欺壓流民新卒,要罰。可是流民新卒違例犯禁,則是要殺。流民想要有出頭之日,隻有一個機會,那就是以後上陣廝殺,贏得老卒的由衷尊重,視為兄弟袍澤,除此之外,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第二份來自梧桐院。離陽大舉滅佛,流離失所的入境僧人多如過江之鯽,泥沙俱下在所難免,自然不會人人是一心向佛不惹塵埃的得道高僧。之所以修佛,本就是未曾成佛。這其中就有許多習慣了養尊處優的名僧,通過各種途徑向官府索要那免除賦稅的“寺廟賜田”,名義上是為徐鳳年這個北涼王建寺祈福。梧桐院內就此起了爭執分歧,主事人徐渭熊的意見是非但不能開這個口子,還要命令各地官府嚴厲斥責,將這些僧人驅逐出境,而陸丞燕的意思是明著安撫暗中留心,不答應,拖著便是,這就無須撕破臉皮。
徐鳳年揉了揉太陽穴,苦笑道:“一個雷霆手段,一個菩薩心腸,似乎都沒錯。就當沒看見這份東西好了。”
第三份很有意思,來自離陽,中間有很多風波輾轉,最終能夠進入北涼,除了銀子能使鬼推磨,還有不小的運氣。在廣陵道和南京畿之間有個厭蛟湖,是離陽一統天下後開鑿的人工湖,據說是用以鎮壓西楚遺留龍氣。湖中有島,島上建有庫房,四周重兵把守,專門庫藏王朝各州每隔五年一造的黃冊,記載了離陽各地的戶口、耕地和賦役情況。但世人不知除了京城戶部主管的黃冊之外,還有一樣更隱晦的檔案,除了當朝首輔,別說各部衙門,甚至連中書省、門下省的兩位主官都無法提閱,那就是各地軍隊的冊籍。這源於先帝當年下令編製《諸部司職掌》時,既要提出天下耕地的準確數目,又要保住軍事機密,於是就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把屯田黃冊分別掛到眾多部司和州郡下。廣陵道本就是天下糧倉,還算隱蔽,可兩遼的田地數目都出奇得多,無疑是掛上了此冊的原因。上任兵部右侍郎劉懋就因為向掌管厭蛟湖的恭良侯趙思啟索要名冊,這位皇室宗親便按例彈劾了一本,後知後覺的劉懋接連上折請罪,仍是沒能保住右侍郎的官帽子,被貶謫到了燕剌道那個瘴氣橫生的蠻荒之地,最終老死在任職上。
這次被西楚複國波及,厭蛟湖開始大規模向北搬遷,這中間冊籍正本不少一本,卻平白無故多出了許多綱領摹本,大部分流入廣陵道境內,小部分散落民間,安插在境內的北涼諜子就從一撥江湖人士手中半買半搶,得手了一杯羹。
黃冊上的數目是死的,但有心人卻能看出許多活的東西。
剛好徐鳳年又跟拂水房要來了一大摞曆年來有關廣陵道軍鎮的諜報。徐鳳年原先知道趙家天子任命西楚老太師孫希濟做經略使,看似放虎歸山,實則請君入甕,以便甕中捉光大小鱉。可看著那個仔細推敲出來的真相,徐鳳年可以確定一點,那些嘴上跟部卒嚷著朝廷缺餉的駐軍主將,一個個理直氣壯,說是朝廷太過偏袒兩遼防線,其實不過是他們中飽私囊而已。朝廷在張巨鹿和極其擅長“點石成金”的戶部尚書王雄貴聯袂主持下,並不曾半點虧待境內駐軍。要說地方駐軍使勁瞎嚷嚷,會喊的孩子有奶吃,這並不奇怪,可在徐鳳年看來,廣陵道這些將老爺的吃相實在是差到了一種觸目驚心的境界。但這也是張巨鹿自食其果。當初正是他一手造就“南人北上為臣,北人南下為將”的局麵,雖說此舉把江南和北地兩個豪閥集團都與各自本地割裂開來,但是那批北方將領到了廣陵道後,本身就有靠近趙家龍興之地的鄰居家族做靠山,這些自恃是自己父輩打下江山的武人,吃相能好得起來?廣陵道又是朝廷帶頭壓榨的待罪膏腴之地,他們會有半點忌憚?十幾年下來,幾乎每一個實權位置,少則兩屆多則四屆,大夥兒輪流坐莊輪流搜刮,誰去管境內民生民意如何?
徐鳳年輕聲道:“過猶不及。”
徐鳳年起身走到一麵牆前,牆上掛了一幅囊括舊楚國境和整個京畿南部的地理形勢圖。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現在離陽和西楚都算名正言順,前者坐擁江山,是要靖難平叛,後者打出了中原正統的旗號。這不是亡國兩百年後,而隻是二十年後。西楚當年滅國,連史家都認為“過不在皇帝臣子百姓”,西楚的覆滅,更被無數士子痛心疾首地視為“神州陸沉”。
徐鳳年看著那幅地圖,不同於一般粗劣的疆域輿圖,圖上所繪的山川地理和關隘軍鎮極為詳細,隻要有可能成為用兵之地,無一遺漏,並且各地的甲數和民戶,都清楚標注,而且經常有所臨時更改。
這張地圖之上,呈現出很隱蔽的一動一靜,靜止的是靖難藩王的各支兵馬,和臨時受封大將的兵部侍郎盧升象大帳、楊慎杏所率步卒為主的四萬精銳、閻震春領兵的騎軍居多的三萬人馬。
盧升象所在的佑露關,據說軍令難出。
楊慎杏陳兵於西豫地帶,虎視眈眈,這位春秋老將屁股後頭,可是跟了一大幫嗷嗷待哺的王公世家子弟。西豫多山地,夾雜眾多河流,多東西孔道和橫穀,既非兵家死地,也非孤地,同氣連枝。
而閻震春所在的東豫平原,地勢坦闊,雖無險可據,但自古即是便於騎軍驅策的興兵通途。若非閻震春與京城王貴門第極少來往,其實更多人是想投身閻老將軍麾下,以便更早和更多撈取軍功。反正西楚餘孽彈指之間就可捏死,到時候兩條腿的步卒,哪裏有坐在馬背上的騎軍跑得快?
三支兵馬暫時按兵不動,但是按照最新的諜報顯示,西楚的戰力卻一直在暗流湧動。除了南邊比較安靜,舊京城的兵力已經四散鋪開而去,尤其是北線一帶,更無定數,粗略一看,就像一隻無頭蒼蠅四處飛竄,充滿了顯而易見的破綻漏洞。
徐鳳年眯眼盯著地圖,去揣測曹長卿這位未能在春秋之中大放光芒的儒將。徐鳳年自己的北涼,他雖然隻是個父輩打下現有江山後的守成之人,但一樣深知伏兵的重要性,青城山那幾千潛伏多年的甲士和邊境上的兩股馬賊是如此,以後安插在西域用以長驅北上的騎軍也是同理。擱在一場戰役之中,一樣要求後續兵力的精準投入。重騎之所以在戰場上能夠一錘定音,便在於此。這些年中,舊西楚國境四周一直有許多股流賊跨境流竄作亂,廣陵王趙毅的部卒能夠相對保持較高的戰鬥力,少不了這些練兵對象的貢獻。這才讓趙毅不把燕剌王趙炳放在眼裏,叫囂著可與北涼鐵騎叫板。在幾位封疆裂土的藩王之中,膠東王趙睢空有身處邊關的地理優勢,但是在朝廷和顧劍棠的雙重壓製下,無法跟北莽正麵交鋒,這些年的戰力就一直在下滑。
徐鳳年在尋找曹長卿的精兵所在位置,他相信太安城的兵部大佬們也都在瞪大眼睛。
當年那個誌在天下的大楚,除了有兵聖葉白夔這根定海神針,更重要的是擁有無數良將,有著步卒戰力巔峰的十二萬大戟士,還有靠無數黃金白銀喂養出來的龐大騎軍,輕騎、重騎都堪稱無敵。
現在,西楚的大戟士已經煙消雲散,新的重騎尚未浮出水麵,此時在這張地圖上呈現出來的兵力,主要是負責駐守西楚舊京城的兩萬“叛軍”,還有各軍鎮各關隘累計的八萬人馬,那些埋藏在各處的流民匪寇,保守估計不下三萬人,戰力會遠遠在八萬人之上,與兩萬親軍旗鼓相當。但是兩國交戰,由民望和國力支撐而起的底蘊,至關重要,有聲望就會有兵源,百姓願意為之而戰,有財力,才能不輸在配置上。大致相當的兩支兵馬,兵器多寡,甲胄優劣,都足以決定勝負,除非是一方將領出現致命的昏聵命令。但問題在於現在幾乎沒有人可以確定,到底有幾千還是幾萬的西楚遺民,會為了那個“薑”字赴死。
徐鳳年視線偏向更北,那裏是顧劍棠的三十萬邊軍,離陽王朝的真正精銳之師。
徐鳳年緩緩收回視線,轉頭將視線投在西蜀、南詔相接的版圖之上。
兩個當今離陽王朝最會用兵的人,一個無事可做,北上不敢,南下不能,另外一個沒事找事,借口皇木亂案帶兵南下,聽說隻帶了八百甲士。
徐鳳年坐回桌前,閉目凝神。
屋內沒有懸掛涼莽對峙形勢圖,因為根本不用看,都刻在他腦子裏,也不用他這位北涼王如何在邊關軍務上鞠躬盡瘁。
道理很簡單。
將近二十年辛苦經營,北涼邊境的防守已經做到了極致。
北莽如果僅是南朝四十萬兵馬南下。
北涼就不客氣地吃掉。
如果北莽舉國南侵。
無非就是死戰。
當然,也可以理解為束手待斃,好聽一些,就是玉石俱焚。
徐鳳年走出屋子,來到洗象池畔。小徑是由池潭中的鵝卵石鋪就,緊密有序,經過雨水和池水年複一年的衝擊洗刷,本就棱角不多的鵝卵石越發光潔圓潤。徐鳳年脫下靴子拎在手裏,緩緩走在石子路上,一股沁涼卻不寒冷的舒適感滲入腳底板。
徐鳳年跳到巨大青石上,躺著望向星空,閉上眼睛。
廣陵道上不知道有多少萬人,活不過這個秋天?
又有多少萬北涼人,活不過下一個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