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徐鳳年神遊春秋,賈家嘉命懸一線(3)
這支駿馬騾子夾雜而走的慌亂車隊過後,後邊的車隊就要井然有序許多,並無騾驢這些低賤畜生,盡是在北地逃亡途中極有華而不實之嫌的高頭大馬,車隊也尤為綿長,約莫不下四百人,乘車乘馬之人,不論老幼青壯,都不像前後車隊那般惶惶不可終日,甚至其中幾輛車子的馬夫身後簾子以外的位置上,簇擁著許多衣襟為春雨略微打濕的白衣稚童,男女皆有,無須手捧書籍,皆默誦詞章,琅琅上口。一名族塾教書先生模樣的老人坐在稚童之中,閉目凝神,偶爾才會跟隨學生們一起出聲。
夢而遊春秋的徐鳳年沒有跟隨這支車隊前行,隻是駐足原地,一直從“女慕貞潔,男效才良”,聽到“堅持雅操,好爵自縻”,最後到“高冠陪輦,驅轂振纓”,讀書聲才漸漸消散於耳。
一直不出聲的年邁教書先生在這期間隻高聲誦讀了一次,而且無法掩飾老人的眼眶濕潤,“節義廉退,顛沛匪虧!”
徐鳳年心想,他們不是什麽後世史書上人人唾棄的北奔喪家犬,他們大概才算真正的北渡衣冠,而他們,應該有朝一日返鄉祭祖,但是那位教書先生,則肯定有生之日見不著家鄉的楊柳依依,青苔流螢。
人流之中,突兀走出一名本就無依無靠的老儒生,就那麽盯著徐鳳年,想必在附近的陽間活人眼中,對老儒的癡呆作態,也早已習以為常,一路北行,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老人病死、氣死、投水而死。
頭頂春雨的老儒生撚須笑道:“總算見著這個你了。”
“你早就算到了?”徐鳳年習慣性張口,雖然啞然無聲,但這個日後會饋贈一隻包子的老儒生既然看得見他,更應該“看得見”他說話。
在旁人看來就是在瘋瘋癲癲自言自語的老儒生點頭一笑,“貧道說過,哦不對,是將來有一天會在倒馬關內對你說,貧道袁青山此生不算天地,隻算人。趙希摶授予你弟弟徐龍象的大夢春秋,是一條漫長的夜路,而那隻包子,算是指路的燈籠。”
袁青山微笑道:“兩朝滅佛,唯獨北涼誠心親佛,你既然願意扛起重擔,那麽就該你得到劉鬆濤的那份氣數,由此搭起了燈籠骨架,因此龍樹僧人的那碗血,也該點亮籠中燈芯了。可惜啊,貧道到底還是沒能親眼見過另外兩個你。”
徐鳳年問道:“你不擔心北莽被離陽覆滅?”
袁青山搖頭淡然道:“王朝可興衰,浩氣需長存。”
徐鳳年抬頭望著灰蒙蒙天空,輕聲道:“這個‘我’,已經親眼見識過齊玄幀坐斬魔台斬天魔;李淳罡青衫仗劍入西蜀,劍氣滾龍壁;西蜀劍皇替天子一劍守國門,直至劍毀人亡,為馬蹄踐踏成肉泥;鄧太阿騎驢拎枝入江湖;襄樊守將王明陽在城破之後自刎,捧一舊罐而死,罐中堆有妻兒枯骨,曾以此罐做烹具。見過了許許多多人事,可一直覺得沒能找到該找之物。”
袁青山說天機卻不說透,“一心二用三人夢春秋入春秋,各有所尋,不外乎儒釋道三教根柢。後兩者與你天然相親,其實不用你找,就已找到你,水到渠成而已,隻欠其餘兩人回神,你不用太過擔憂。至於儒家的浩氣,你要刻意尋找的話,多半是找不到了。就算你去找棋待詔的大官子曹青衣,找黃門郎的張巨鹿碧眼兒,恐怕找遍了春秋,都隻會徒勞無功。”
徐鳳年歎了口氣,“那如何去擋路?”
袁青山閉目掐指,睜眼後緩緩說道:“貧道畢竟不是真的神仙,飛升之前注定算不準身後事。不過此時此地,貧道不管如何竭力推算,你都攔不住王仙芝。”
徐鳳年沒有任何焦躁不安。袁青山又凝視著這個“徐鳳年”的氣象,掐訣如飛,臉色陰晴不定,“奇了怪哉,為何越算你越是必死之局?!既然是如此,為何我以後會跟你用包子換銅錢?”
儒生裝束的北莽國師陷入沉思,許久後抬頭道:“這興許便是天道漏一,貧道也算不準一些人一些事。貧道也不能與你言談過多,這就要護送這些士子進入北莽。徐鳳年,你好自為之。”
徐鳳年點了點頭。
徐鳳年一直停在原地,給泥濘路上的車隊墊底,這才跟在後頭,在日後的幽州邊境目送他們繼續向北遠去。
然後徐鳳年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他進入這座黑白春秋後有過許多次閉目,總是一睜一閉之間即一夢,永遠猜想不到下一次睜眼會出現在何時何地,更不知道又會見到哪些人。
之後數度睜眼閉眼。
徐鳳年見到了清涼山王府搭建的整個過程,也知曉了為何羊皮裘老頭會在此被大亭鎮壓。原來這裏正是酆都的遺址,是同為四大宗師之一酆都綠袍的家鄉。後人都以為當時最隱秘的幫派“酆都”必然是鬼氣森森的地下之城,不曾想到那名女子宗師會選擇一處青山綠湖之畔,取名為酆都。也許僅是在說心死之人棲息於心死之地,也許沒什麽緣由,就是女子鍾情於大漠黃沙之中的這顆綠珠子,喜歡跟她衣裳相同顏色的地方而已。獨臂無劍的老人一人占山,便拒退了新涼王徐驍的數百精騎,後來是徐驍數次獨自一人提酒上山,皆是在貧苦北涼之地千金難買的中原好酒,就坐在老人身邊,說著一些平時不可言說的心裏話,好幾次都喝得酩酊大醉,徹底醉倒在老人身邊,依舊醉話連篇,都是給李義山攙扶下山的。終於有一天,羊皮裘老人接過了徐驍手裏的一壺新酒,破天荒開口詢問堂堂北涼王此酒如何,徐驍直言不諱說這沒名字的劣酒,比起以往的好酒,口味差得遠了,但價錢便宜,喝著痛快不說,更是很能醉人,這就足夠。老人喝了一口,說這酒其實叫綠蟻,以前有人勸酒,他也是嫌棄此酒的劣烈。
二姐後來作詩,綠蟻酒第一次被北涼以外熟知,得以風靡離陽朝野上下,應該是來源於此。
之後閉眼複睜眼,期間看到了頭回進入清涼山梧桐院的兩個女孩,一個她當時還叫著紅麝,青鳥還是青鳥,但多了個姓氏,王,王青鳥。
隻是那會兒兩個女孩的性情與日後截然不同。紅麝帶著濃重的北莽氣息,眼神冷冽如刀子,見著誰都心懷敵意,哪怕是那個需要她侍奉的小主人,北涼世子殿下徐鳳年,也不例外。青鳥則截然相反,他父親是四大宗師中最年輕亦是死得最晚的槍仙。王繡晚年得女,對其尤為寵溺。她的初次入府登山,並非以婢女身份現世,而是作為小貴客,當時尚未改姓的王繡師弟劉偃兵帶著少女進入王府,隻是未與少年徐鳳年相見。後來發生了陳芝豹大逆不道弑師的巨大變故,劉偃兵曾經單槍匹馬挑釁有五百騎護駕的北涼王,直到最後被劍九黃用了八劍才堪堪攔下。對江湖武夫向來很不客氣的徐驍竟是任由這名武道天才離去,許他三次報仇機會。三次用完之後,劉偃兵既沒有殺掉徐驍,也沒能殺掉在邊境上如日中天的陳芝豹。他跟後來已經做了幾年馬夫的劍九黃不打不相識,相約喝酒,劉偃兵才知道本名黃陣圖的缺門牙老劍客,原來是西蜀劍皇的師弟,起先是跑來北涼報仇,後來也是很多次殺著殺著,就沒了那份恨意。
劉偃兵隨口說了一句,君臣死國門,劍客死江湖。西蜀劍皇,兩者都死得其所。老黃笑著回了一句,是這個道理,不過俺可說不出來這種話。
老黃還說他挺喜歡那個小殿下的,不會嫌棄自己一身馬騷味,看人的時候,的確是在看人,不像以往走江湖瞧見的許多豪閥王孫,看門當戶對的家夥才算看人,看其他人都是看狗。當然,最重要的是這小子隻要去馬廄牽馬,都會偷偷給他這馬夫帶來一壺酒,看著自己喝就很開心。老黃說這孩子總念叨著江湖好玩,老馬夫就說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帶他去真正的市井江湖走一走看一看,這個孩子一定會失望的。
說到這裏,缺門牙的老黃笑得合不攏嘴,不小心從嘴裏漏出許多黃酒。
沒過多久,青鳥就丟了那個姓氏不用。而劉偃兵也改姓徐,當了老涼王的親衛扈從。
不知為何,這個徐鳳年知道了自己是最後一次睜眼神遊於春秋。
他站在一名小姑娘的裹屍草席附近,隻能看著她被人嘲諷和毆打,然後他看到了年輕世子殿下即年輕自己的鮮衣怒馬。
車上坐著當時城內身價最高的腴美花魁,見一麵就需要五百兩銀子做敲門磚,哪怕他是北涼王的兒子,隻是從她嘴裏聽一些江湖趣聞,也得一樣付錢。
徐鳳年雖然看書可以過目不忘,但依舊對眼下這份場景很記憶模糊,所以他“未來”哪怕多次從小姑娘手裏接過醬牛肉,哪怕後來被一名少女刺客追殺,也沒有認出她會是當年那個自己隨手贈送出一根珠釵的小女孩。
亂世人命賤如草,歲歲有榮枯,誰會留心自己在年少時一份本就是漫不經心的善舉?
那時候的世子殿下更多想著如何提防府上府外的刺殺,想著如何才可以練武報仇,想著如何應對師父李義山的繁重課業,有太多太多事情都忙不過來。如果說許多豪族子弟還能有些閑情逸致,哪怕少年不知愁滋味,還可以為賦新詞強說愁,那麽他的整個少年時代,始終是灰蒙蒙霧沉沉的印象。既記仇,又懵懂無知,還會不懂事地去惱火遷怒於徐驍空有北涼王跟大柱國的兩大頭銜,卻毫不作為,不肯報仇。所以那時候的徐鳳年很反感自己的世子身份,連徐驍這個有三十萬鐵騎的藩王都報不了仇,就算他世襲罔替成了北涼王,又能如何?少年更多是想著習武,練刀,成為一名絕頂高手,然後去太安城找那個坐龍椅的皇帝。
徐鳳年來到一座新墳墳頭,在暗中護送小姑娘的徐家扈從離去之後,看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位中年男子。
黃三甲。
春秋三大魔頭之首的黃龍士。
遊曆北涼安植長線諜子的男子,這段時日本就一直在仔細觀察那個少年殿下,他出現在跪在墳前不起身的小丫頭身邊,蹲下身,捏起一塊黃泥,很快熟能生巧地捏出一尊小泥塑,遞給小丫頭,問道:“像不像?”
小姑娘猛然聽到聲音,沒有接過泥人,而是跪著後移幾步,眼神冰涼。
他雙指捏住泥人,抬了抬手臂,繼續問道:“像不像?”
破草鞋爛薄衣,雙手雙腳都長滿裂開見骨凍瘡的小姑娘,呆滯了一下,瞪大眼睛看著那隻泥人,一把搶過,小心翼翼雙手抱在懷裏,終於號啕大哭。
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柔聲笑道:“泥人像你娘親,但你,像我女兒,很高興遇見你,這比我在這個春秋找到任何‘書上之人’,都要開心。”
小女孩隻顧著撕心裂肺哭泣。
他不在意,眼神異常溫柔,就像一個幾近絕望的父親,在萬裏之外的他鄉,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閨女。繼續說道:“我叫黃龍士,在這裏獨占了春秋三甲,你以後就叫賈家嘉好了,你生在春秋,就當跟春秋十三甲同姓,但是,跟一個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她,同名。”
小女孩止住了哭泣,但仍然不敢靠近這個奇怪的男人。
但她知道他應該沒有惡意。
因為她打心底裏不討厭。
黃龍士坐在墳前泥地中,“我以後會教你武功,你要報恩的那個少年,也是書上之人,可他會在不到三十歲的時候就死掉,正史野史記載了很多種稀奇古怪的死法,反正都是罵名,最好也是最壞的一種,說他是死在北莽鐵蹄之下,死無全屍。我想以後他如果能死在你手上,就是一種很好的報答了。”
黃龍士看著她聽不懂太多卻滿是悲傷的稚嫩臉龐,心驀然一軟,輕聲道:“既然翻書之人莫名其妙來到了書中,並且沒有被書頁壓死,那麽以後的事,可能就會說不定了。”
黃龍士站起身,笑著向她伸出手。
小女孩被他牽著站起身,然後望向遠處一片金燦燦的向日葵田地,怔怔出神。
黃龍士轉頭看了眼那隻新土培成的小墳包,歎了口氣,不用想也知道墳會被不敬鬼神的貪財之人一次又一次刨開,隻為拿走那支綴珠金釵。但他沒有跟她說這個。
小女孩突然跑去那片金黃的向日葵地,折了兩稈,一稈擺在墳前,然後她想了想,又放下打算扛在肩上的另外一稈,放在腳邊。
她跪在泥地上,麵向遠方,重重磕了三個頭。
恰好站在小女孩跪拜方位的徐鳳年,輕輕側過身。
蒙學“三、百、千”中的《千字文》,以氣勢恢宏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字開篇,其中宇宙又解析為“上下四方,古往今來”八字。
道教老真人趙希摶所學的大夢春秋,歸根結底,是緣於一位先古得道之人的“出無本,入無竅”。
這才是後世天人出竅逍遙遊的精髓所在。
此時此地的這個徐鳳年,抬起頭,跟那個如今才不惑之年的黃龍士一起望向遠方。
小蓮花峰頂,以往十次出竅神遊都不妨礙外在肉體行走思想的新涼王,如同陷入深睡的半死之人。
武當跟劍癡王小屏相同輩分的宋知命、陳繇、俞興瑞,這三名老道人輪流為徐鳳年“鎮守關外”。
不斷有神俊遊隼落在龜馱碑之上,傳遞來諜報,其中第二份姍姍來遲,因為在那柄桃木劍飛掠上山之後,當時正在守關的宋知命就等於知道結局了。陳繇和俞興瑞聞訊趕來,都默不作聲。
俞興瑞在師兄弟中除了小師弟洪洗象,數他性情最易自然流露,悲喜分明。老人背靠石龜巨足,仰起頭,不敢去看那柄懸停飛劍。
比這位此代武當掌教的師父更年老的陳繇,坐在這個師弟身邊,輕聲道:“這算喜喪了,你也別讓小王師弟走得不安心。”
俞興瑞木然點了點頭,說道:“掌教師兄走了,小師弟走了,王師弟也走了,宋師兄也說自己快走了,這才幾年工夫,咱們六個師兄弟……”
陳繇笑道:“可他們走得都沒什麽遺憾啊,而且你回頭想一想,玉斧給你帶上山了,還有那麽多後輩孩子也都上山了,以後還會有一代代新人上山,有些時候看著那些年輕臉孔,連我這麽個死板的老古董,都要忍不住想笑啊。”
俞興瑞歎息一聲,悶聲道:“我可沒你想得開。”
陳繇打趣道:“你徒弟比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