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徐鳳年神遊春秋,賈家嘉命懸一線(2)
東北防線尚好,畢竟顧劍棠已經滅掉東越,不費吹灰之力,絕大多數顧部精銳猶在,哪怕沒有按約南下策應徐驍大軍,畢竟對大楚而言仍是一柄懸於頭頂的刀。可是南征途中從頭到尾一直規避正麵戰場的大將軍趙波當,即便僅是負責構建西北防線這麽輕鬆的擔子,作為屈指可數有著皇室宗親背景的高官將領,竟然在關鍵時刻撂挑子,一口氣後撤了整整六百裏,似乎打定主意要隔岸觀火,這無疑是把景河一役的巨大戰果雙手奉送出去。趙波當比起南邊西壘壁戰場上殫精竭慮的徐驍,顯然要更早接觸到聖旨,所以當他的大軍連夜火速退至妃子墳六百裏開外的鉛山關之時,明眼人都清楚,真正意義上的兩國定鼎之戰,已經提前浮出水麵!
當時兵力還占據優勢的大楚隻要重新奪回妃子墳沿線,就可以用不影響西壘壁戰局的兵力去獲得更大的戰略縱深,隻要兵力顯劣勢的徐驍膽敢分兵妃子墳,兵聖葉白夔完全可以率先在西壘壁戰場上吹響號角,從無敗績的葉白夔怎會對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視而不見?大楚之所以淪落到當前的困局,就在於徐驍打了一連串近乎孤注一擲的速戰速決,名聲不顯的義子褚祿山正是在這些戰役中脫穎而出,正是這個擅長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褚胖子,用一種蠻橫無理的毒辣手腕把大楚北軍給打蒙了,這才幫助陳芝豹清理了北線全部外圍,最終造就了景河大捷,迫使大楚不得不龜縮屯兵西壘壁,以至於空有人和,卻丟了地利。葉白夔身為大楚的定海神針,被譽為一人可當一國的兵法大家,在此時作出了一個為後世史學爭論不休的決定,他放棄了初出茅廬就展露出驚豔軍事才華的曹長卿,而是選擇資曆深重、軍功卓著同時性格穩重的心腹大將蒙鵠,派遣此人率領一支精銳兵馬奔赴妃子墳。
與之針鋒相對,徐家軍在不得不出兵之前,有一場局限於小範圍的激烈爭執,一向配合默契的兩大軍師趙長陵李義山之間,終於產生了第一次劇烈分歧。陽才趙長陵決意既然我方喪失了一鼓作氣的格局,而且趙家皇帝又下旨不戰則退,那麽以大將軍為統帥的三十萬大軍,就退給離陽看一看,大可以光明正大退至妃子墳,甚至可以退到趙波當駐紮地,順勢“吃掉”這支兵馬,再讓顧劍棠也俯首聽命,解決掉後“顧”之憂,再來跟大楚跟葉白夔決一死戰。而李義山則認為這一退,就是讓僅剩下半口氣的大楚緩回了一口大氣,因此李義山建議果斷分兵,但同時絕對不可多分,兩萬是極限數目。一直溫文爾雅的趙長陵怒不可遏,直斥李義山兒戲,葉白夔明擺著比大將軍更早獲知聖旨和趙波當的撤軍,大楚從本就擁擠不堪的西壘壁東邊分割出去四五萬人,不會傷筋動骨,但是大將軍這邊的兩萬人,既有損於大將軍在兩軍對壘中的勝算,又是杯水車薪的昏聵舉措,更無異於去妃子墳白白送死。
氣氛凝重的軍帳之中,掛有一張大楚形勢地圖,被朱筆炭筆圈出一條條象征攻守的紅黑雙線,桌上用以精準計時的行軍箭漏則在緩緩滴水。
帳內,站著三十幾歲就已經可以關係天下歸屬的徐驍,一直在大帳內運籌帷幄的趙長陵和李義山,緊急召喚入帳的三位義子陳芝豹、袁左宗與褚祿山,還有一批步騎兩軍的功勳統領,有跟姐姐一起來自吳家劍塚的劍士吳起,他算是陳芝豹的半個兵學師父,還有在騎軍中聲望不輸大將軍小舅子吳起的徐璞,是徐家軍中頗為罕見的儒將,有將軍鍾洪武,還有新得綽號“步步成營”的步軍新銳燕文鸞,以及劉元季、尉鐵山諸位將領。可以說帳內這十幾號人要是被成功刺殺,隻需要死一半,整個天下就會是大楚的囊中之物。
徐鳳年轉過身,望著這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正是他們為徐驍打下了江山。
他們都沒有看到一個年輕人站在地圖下,手指沿著那些條紅黑行軍路線輕輕抹過。武當蓮花峰頂,一心兩用夢春秋,三“人”各自入春秋看春秋,其中這個“他”出現在慘烈的景河一役中,然後一路跟隨到了西壘壁。隻是在他眼中,春秋中的人和物,顏色隻分黑白,他的喜怒哀樂,不會絲毫影響春秋的局中人。此時,鍾洪武還未一手掌控北涼騎軍,在他之前猶有吳起、徐璞兩座大山,燕文鸞已經瞎了一眼,但在大帳之內數他最是新人新麵孔。褚祿山比起以後的祿球兒,似乎要清瘦幾十斤,戾氣十足,不像十幾年後那般時時掛著諂媚笑臉。成名已久的白熊袁左宗大概是顧不上打理胡須,胡茬子厚密,越發英氣勃勃。
老將洪澤還沒有病死在襄樊城外,大將蘇橫渠也沒有在西蜀境內陣亡。
徐鳳年望向站在徐驍身邊的趙長陵,看著這名出身大楚廣陵綠亭趙氏的謀士側臉,清逸並且堅毅,趙長陵是那種能夠讓君王公卿一眼見到便心儀的讀書人。攻打算是家國所在的大楚,趙長陵非但沒有任何手下留情,相反,徐家鐵騎的經略大楚,大多出自他的手筆謀劃。趙長陵為主,李義山為輔,兩大謀士總能相得益彰。
徐鳳年稍稍偏了偏視線,那個一直心甘情願被趙長陵遮蓋鋒芒的寒門謀士,在趙長陵咄咄逼人的質問下,神情平靜。
這時候,師父的麵色,還很好。
極少跟人爭執的李義山依舊沒有當麵反駁趙長陵,而是走到地圖下,伸出手指點在妃子墳,看著帳內眾人,說道:“葉白夔早已出兵趕赴此處,顯而易見,若是設身處地站在他的角度,我會先後派出兩支兵馬:一支輕騎,以便應對我方的馳援;一支行軍相對緩慢的重騎,用作後手。西楚國庫裏頭的銀子多到不計其數,世人皆知,否則咱們大將軍也不會成天念叨著打贏仗後,一定要去金山銀山裏躺著美美睡上一覺……”
李義山說到這裏,便是趙長陵也臉色和緩幾分,徐驍訕訕然咧嘴,其餘將領皆是會心一笑。
李義山繼續說道:“大楚有兩塊金疙瘩,那十幾萬大戟士已經被咱們證明的確是過時的雞肋,但葉白夔麾下的六萬重騎,是否屬於累贅,尚待商榷。養重騎自然很燒錢,普通一騎大概起碼等於養肥三到四名精銳輕騎的價錢,利弊都很顯著,弊處是重馬重甲,在戰事真正開啟之前,行動不便,披甲慢,上馬慢,可以說除了一切妥當後的上馬衝鋒,什麽都慢,而且轉身更慢,在一次成功衝鋒殺穿敵方陣形後,仍是不能停,得繞出一個巨大半徑來緩衝,才能順利轉身展開第二次衝鋒。在合適的戰場上,被許多輕騎將領譏諷為隻能做一錘子買賣的重騎,其實是當之無愧的戰場之王,而地勢寬闊易於衝殺的妃子墳,就是大楚重騎便於發揮的合適戰場,長陵說我方分兵前往,隻要沒有五萬以上的人馬,都是送死。”
李義山言語急促,顯然是不想浪費一寸光陰,但仍是在這裏下意識停頓了一下,才說道:“當然是去送死。”
李義山迅速做了一個翻覆手心的手勢,繼續說道:“隻要打下大楚,接下來打蜀打唐打南詔,那就是順水推舟的小事,易如反掌!我們對此都不會懷疑,也正是我們徐家鐵騎仗仗打頭,戰戰衝前,才一鼓作氣打到了西壘壁。但如果我們在這個節點選擇後退,避其鋒芒,接下來不說能否贏過大楚,大將軍能否繼續掌握兵權,都難說了。我們死了很多人,接下來照樣要死人,但是,這時候在妃子墳少死兩萬人,我們之前死的所有徐家袍澤,都將白死!”
李義山不去看趙長陵,隻是盯著徐驍,沉聲道:“懇請大將軍,讓一人領兩萬輕騎去死!”
從各處戰場巡視中風塵仆仆趕來大帳的陳芝豹平淡道:“義父,不用兩萬人,給我一萬五千騎,但是我要體力最好的戰馬、最好的長矛、最好的弓弩,我去守下妃子墳。”
趙長陵盯著這個自己極為器重的年輕將領,神情複雜。
袁左宗伸出手掌摸了摸下巴胡茬子,笑道:“芝豹還要摸清各方軍伍的校尉用兵本事和習慣,才能做到最後一場大戰的如臂使指,畢竟還有那麽多外姓兵馬和眾多降將,拖延不得。還是我這個大閑人去妃子墳吧。”
褚祿山突然嘿嘿笑道:“這種大家一起死光光的死仗,袁白熊你有我熟稔?跟我搶,你也不害臊?”
李義山平淡道:“妃子墳這場仗,葉白夔有先後手,咱們也得分作兩撥,算是先後赴死,前者死得要慢,越慢越好,最好是耗光大楚的所有輕騎,甚至務必要讓大楚重騎進行過一輪衝鋒。左宗擅長保存實力的騎戰。”
袁左宗點了點頭。
褚祿山瞪眼道:“那後邊的兵馬,總該是我的了吧?”
李義山搖頭道:“要是求一個兩敗俱傷,你去無妨,可那樣的話,大楚歸根結底還是贏了。葉白夔可以源源不斷派兵前往妃子墳,那就成了一場對我方很不利的消耗戰,除了消耗大將軍的實力,更消耗太安城的耐心,可惜任何一點,我們都輸不起。”
陳芝豹笑道:“我去好了。一萬五千騎給左宗,我隻要後續的五千騎,隻要左宗拖到大楚重騎投入戰場,我就能保證吃光他們,讓葉白夔再不敢用一兵一卒染指妃子墳。”
趙長陵擔憂道:“要是此時葉白夔突然展開決戰?”
主帥徐驍輕輕拍了拍這名有“滴水不漏,算無遺策”美譽的謀士的肩頭,爽朗笑道:“諜報上不是說那個大麻煩曹長卿還待在南邊嘛,葉白夔既然沒用此人,說明多半不敢過早決戰,何況這會兒還是他占優的,他一個大楚主心骨的大人物,沒必要跟咱們這幫光腳的窮光蛋豪賭。”
風流倜儻的趙長陵嘴角泛起苦笑,但終於不再堅持己見。
都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可是這一次兩萬輕騎的悄然長途奔襲,除了攜帶少數糧草,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
為了掩人耳目,陳芝豹甚至特意策馬前往西壘壁前沿戰場,白馬長槍,一騎獨行。
大楚前軍都可以清楚看到此人的風采。
袁左宗領一萬五千騎率先趕往妃子墳,路線是先北再東。
上馬之前,李義山走上前,嘴唇微顫,卻沒有說話。
袁左宗猛然抱拳拱手,眼神清澈,神色堅毅,亦是沒有說話。
徐驍走上前,輕聲道:左宗啊,義父不會說什麽好話,就說一句。就算死了,好歹爭取留個全屍,以後入棺的時候,義父也好幫你穿上一雙親手縫的布鞋。”
袁左宗聽著喪氣話,卻沒有半點憤懣,灑然笑道:“不用,留著給小年穿就行。就當左宗給他的禮物,這麽多年也沒送過他什麽物件,心裏頭總過意不去。”
徐驍揮手道:“去吧。”
一萬五千輕騎在深夜中悄然離開西壘壁。
徐驍站在原地,左邊是趙長陵,後邊是李義山,恰似大將軍徐驍的左膀右臂。
褚祿山蹲在義父前頭生悶氣,拔起一根僥幸沒被馬蹄踩爛的野草,連草帶泥嚼著。
徐驍在這名義子身邊蹲下,抬手拍了拍褚祿山的腦袋,笑著說道:“隻要這回能吃掉大楚,就由你做開蜀先鋒。義父本來已經許諾給左宗,他要是死了,剛好你來算上他那份。”
在徐家軍中搶軍功比誰都翻臉不認人的死胖子,破天荒沒有半點高興,耷拉著肥頭大耳。
徐家鐵騎,一撥撥老人走新人來,可自打追隨徐驍出兩遼起,打到了這座西壘壁,就沒有生離,唯有死別!
曾是狼奔豕突的楚、越、唐,現是狗屠驢販的奴、賊、盜,巍巍春秋,隻餘下個傷春悲秋,笑哉悲哉?
傳聞神州陸沉的罪魁禍首黃龍士,在親眼瞧見士子北奔的一幕幕淒涼場景後,隻是捧腹大笑,作了數支幸災樂禍的曲子以供後人哼唱,自稱不但武林要感激於他的顛倒氣運,文壇更該如此,因為國家不幸詩家幸。
春秋這盤逐鹿大棋收官時的士子北奔,離陽正史上隻記載有一次永徽北渡,嘉勉以一段段華美辭藻,不吝稱讚,讚以八姓衣冠過廣陵。但在北莽史書上,則有兩次,除了筆墨簡略的永徽北渡,更多書寫的是在徐驍就藩北涼之前的第二次北渡。這一次對離陽朝廷徹底失望的中原士子名流,開始瘋狂擁入北莽如今的南朝境內,如今占據南朝高位的所謂豪閥,絕大多數是此時如喪家犬般倉皇北竄的高門大第。這些大族當時不遺餘力在太安城暗中運作,希望讓性情相對溫和的顧劍棠封王北涼,而不是那個姓徐的劊子手,他們堅信兩人之中誰能封異姓王,會決定著離陽接下來的國策是嚴密還是寬大的風向。結果卻讓人大失所望,那個瘸子要以藩王身份而非普通的封疆大吏,親自坐鎮帝國西北門戶,如此一來,他們就希望趕在大門完全關上之前,樹挪死人挪活,為家族子弟在離陽朝廷接下來的“秋後算賬”中留下幾縷香火,哪怕是背負著依附北蠻子苟延殘喘的罵名,也在所不惜。對於他們這些動輒四世三公的龐然大物而言,一國更換姓氏,從來不是什麽滅頂之災,故而國亡事小,家破事大!
一座座名門望族丟了老樹根,不說其他,僅是那些幾百年下來代代珍惜如命的族譜祖像,在北上逃亡途中就散落滿地無人顧。
春雨綿綿,一個年輕人蹲在路旁,他撿不起翻不開那些珍貴圖譜,就隻能看著當下正攤開著的一頁族譜。撰譜之人顯然是位書法宗師,字跡飄逸而不失風骨,這頁譜牒所寫文字,字字珠璣,寥寥幾筆就能寫出某一位家祖的功績全貌。然後一隻扛有四隻金漆箱子的疲累騾子就踏著蹄子一踩而過,一腳踩爛了整本譜牒,使之深陷泥濘,字跡趨於模糊。年輕人站起身,眼中是一條看不到盡頭的人流,一族跟一族,一姓接一姓,共同由南向北奔走。他輕輕收回視線,看到那匹騾子所扛的一隻箱子在繩斷後轟然墜地,濺起許多泥濘,趕騾人全然視而不見,隻是狠狠一鞭子打在騾子身上,不是心疼那隻箱子裏數代人重金購置的孤本古籍,而是惱火騾子的蹄子太過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