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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7章 徽山紫衣鎖橫江,武當劍癡劍攔途(1)

  武帝城王仙芝的出城,很快在武林中掀起軒然大波,隻是等到這股驚濤駭浪在江湖上跌宕起伏時,一位麻衣麻鞋的雪發老者已經穿過了舊西楚大半國境,乘船來到最為粗壯的一截廣陵江麵上,魁梧老人站在渡船船頭,雖然惹眼,可行走江湖的大小高手不計其數,老人無非是高壯一點,又沒有兵器傍身,倒也算不得何等驚世駭俗,一些個擅長鑽營關係的江湖人士,不是沒想過去套近乎,混個熟臉,出門在外相互捧場總歸是有好處的,隻是接連幾個上去搭訕言語,都沒有得到回應,也就悻悻然作罷,腹誹一句老家夥擺甚高手架子,小心一不留神就給烈日曝曬得死翹翹。


  麻衣老人安靜站在船頭,望向遠方江麵,渾身氣勢驟然一凝,吹拂船帆獵獵作響的浩大江風仿佛都為之一頓,偌大一艘兩層渡船,無緣無故如同一葉浮萍,在江麵上打了一個旋兒。


  所有人驚愕得茫然失措,紛紛舉目四望,坊間一直傳言廣陵江有蛟龍,呂祖飛劍斬殺過,後來青衫李淳罡禦劍過江,也有過類似壯舉。


  前方百丈外,有一艘孤舟靜止不動。


  有女子傲然站立。


  一襲紫衣,隨風飄搖。


  紫衣攔江。


  隨著新武評的出爐,整個江湖都在猜測何謂聽潮閣南宮仆射隻差一樓,何謂大雪坪紫衣隻差一關。


  熟知春秋戰事的老人可能才會知道,這一葉孤舟這一襲紫衣的橫向江岸兩側,有兩座巨大的石盤遺址,高兩丈,樹立有兩根如今早已鏽跡斑斑的鐵柱,石孔相對,始設於大奉王朝,曾經確實成功阻滯過北方蠻子的南侵,隻需要拉起數道鐵索,就可以封死廣陵大江。多數攔關鐵索微微隱於水麵之下,水枯季節才會全部浮出江麵,後來西楚守江大將叛變,親手燒斷鐵索,這才有了“一羽未發鎖沉江”的淒涼典故。據說當年西壘壁一戰後的大楚百姓聽聞噩耗之後,不知發出多少聲的哭泣。後世不乏熟諳水性的漁家健兒,得了某些春秋遺民的巨額賞銀,想要去江底一探究竟,尋覓那些鐵索,可惜都沒能得逞,那些遺民也都隻能丟下銀錢,淒然反身,後來離陽朝廷越安穩,天下越太平,這樣的傻子也就越來越少,這幾年,已經根本沒誰在乎廣陵江底是不是真有那幾條沉江鐵鎖了。


  渡船前頭的老人有些訝異,有人攔路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沒有想到她會是第一個。


  那女子已是身負武林盟主和牯牛降軒轅家主兩重顯赫身份,竟是如此不惜命。自己棄城之後,可就沒有在武帝城內那麽好說話了。以往珍惜武林中的一棵棵材木,不是他王仙芝菩薩心腸,對誰都心懷惻隱,而是他希冀著這些人能夠在武道上登頂,出現一個最終能夠跟他並肩而立的武夫。如今出城離開東海,目的很明確,隻是找那個北涼王,其他人已經全然不入他王仙芝的法眼,再來他麵前尋釁不知死活的話,那他不介意讓他們一一去死,就當為自己在天下世間最後一戰做些鋪墊也好。


  王仙芝抬頭望向天空,天下之後,就隻有天上了。


  渡船船頭開始緩緩下沉,直到船尾高高翹起,可那些傾倒前撲的過江渡客,都在大船中段位置就被一堵無形牆壁阻擋,一夥人狼狽簇擁在一起,眼睜睜看著那個麻衣老人依舊站在船頭。


  紫衣女子彎下腰,給裙擺挽了一個結,係出一個死結。


  然後站起身,望向遠處那個蓄勢待發的天下第一人。


  不知不覺走下徽山,一路急行就來到這裏的軒轅青鋒沒有什麽悔意,在西域遇上陸地神仙之下無敵手的人貓,她怯戰是一方麵,更多是不願竭盡全力,後來那人又要跟人貓死戰一場,她還是不願意白白送死,就再次抽身而退,甚至跟北涼劃清界限,以此贏得離陽趙室的青眼,她也一躍成為數百年來頭一位女子武林盟主,天下共仰。不講義氣?她從不否認自己的忘恩負義,可她是個女子,講義氣做什麽?她其實一開始聽說王仙芝出城趕赴北涼,並沒有就頭腦一熱,要摻和其中,靠著汲取玉璽氣運,以及吞食壓榨近百高手辛苦積攢的修為,躋身大天象後,她更清楚武評前三的那種舉世無敵氣概,她都已經看得到最後一道門檻,就更應該惜命才對。可她去那株唐桂樹下挖出父親軒轅敬城早年埋下的三壇女兒紅後,本想著一醉方休,可越喝越清醒。那一夜,她躺在高樓屋簷上,許久凝視著一隻瓶底的八個小字,後來她就那麽悄無聲息地下山了。


  麵對當時的天下第十,她退了。


  但是麵對一甲子天下無敵的王仙芝,她來了。


  此時此刻,軒轅青鋒自嘲道:“你傻不傻?”


  軒轅青鋒笑了笑,“無藥可救。那就別救了。你難道還能這會兒逃走?不能逃,那就戰唄,多大的事。”


  軒轅青鋒眼神瞬間堅毅起來,她探出一臂,五指如鉤,小舟一側江水翻滾如沸。


  一根巨大鐵鎖如一條黑蛟破開江麵。


  軒轅青鋒握住鐵索一端,腳尖一點,小舟盡碎。


  紫衣女子拖拽著那條長達兩百丈有餘的鐵索,開始在江麵上狂奔,手腕一抖,與此同時,鐵索眨眼間便擰出一個巨大弧度,如蠍子擺尾,狠狠砸向那條渡船。


  渡船前頭的老人高高躍起,整座船頭猛然鑽入江麵,然後被江麵向下水勢一撞,又給推回水麵之上,向後急滑出去。


  王仙芝衝至高空,直麵迎向那條裹挾雷霆萬鈞之勢下沉的鐵索,這一線之間的廣陵江麵上,猶如仙人一劍開江麵,以東西分出南北。


  王仙芝麵無表情,任由淩厲罡風砸下,一手扯住鐵索。王仙芝沒有馬上攥住鐵索,而是在虎口滑落幾丈距離,頓時火光四濺。


  王仙芝握拳,捏斷蛟尾鐵索。


  轟然作響,猶勝夏日雷響。


  腳下江麵更是炸裂得巨浪滔天。


  紫衣女子對於鐵鎖斷去,無動於衷,停下腳步,縮手幾寸,又遞出幾寸,長鞭鐵索靈巧毒辣做矛尖狀,筆直刺向王仙芝的胸膛。


  王仙芝伸出一掌,掌心抵住“矛尖”,身形略帶傾斜地一個下墜。


  長矛前端就如點燃的爆竹,一節一節化作齏粉,一次次震響連綿不絕。


  始終不肯鬆手的女子被浩大無窮盡的衝勁撞入江水!


  以那一襲紫衣為圓心,廣陵江上驀然綻放出一朵氣勢恢宏的水花。


  江上已不見女子身影。


  王仙芝在落腳江麵之前,扔出手中那十數丈長的黝黑鐵索,丟擲向那名幾乎沉於水底的女子。


  王仙芝不去管她的生死,雙腳觸及水麵之時,亦是屈膝而蹲,十指交錯握一拳,砸向腳下江麵!


  整座江麵被這一砸,砸出一個“水碗”,青色大碗邊沿的碗中大江水猛然漫過岸邊,而碗中心,水線則劇烈下降,顯然是要把那碗底的女子碾壓成一團肉泥!

  沒有忙於起身的王仙芝淡然道:“躲?徐鳳年空有三十萬鐵騎也躲不掉,你能躲去哪裏?”


  王仙芝不等洶湧江水趨於平靜,雙指並攏繼而叩指,輕敲腳下水麵。


  每一次敲擊,江麵上就有一條出水蛟龍騰空,然後懸停。


  轉瞬之後,江上便有青龍十八。


  王仙芝站起身,隨手一揮袖。


  曾有青衫劍客,有那兩袖青蛇。


  後有他王仙芝一袖遊青龍。


  一袖之後,青龍首尾銜接,向下刺入水麵。


  翻江倒海。


  王仙芝雙手環胸,靜等那條女子落水狗給趕出水麵送死。


  水麵下,接連傳來十數下急促沉悶的聲響。


  當那女子出現在江麵之時,身邊有無數根斷裂之後的鐵索扶搖纏繞。


  紫衣站在一條橫放江麵的鐵索上。


  嘴角隱約滲出血絲。


  王仙芝與那女子仍舊隔了八十餘丈遠,一臂抬起,一臂往後。


  隔空轟出一拳。


  砰!

  老人身畔浮現出一道扇形的氣機簾幕。


  然後就看到紫衣女子的鐵索瘋狂前撲,又刹那之間就被絞爛撕碎。


  又是一次砰然巨響!

  紫衣倒撞出去,哪怕不斷有紊亂氣機牽扯,試圖阻住後退頹勢,可仍是徒勞無功,她一直往後,直到身軀撞在峽壁之上,撞出一個巨大凹陷。


  如同一座墳塚。


  看似輕描淡寫一拳,就把紫衣女子硬生生嵌入峽壁。王仙芝僅是望了一眼,並未追殺,而是躍回那艘渡船。甲板上猶有水漬,都不用這位老神仙發話,渡船繼續前行。船上無人膽敢靠近,竊竊私語。如今紫衣風靡大江南北,江湖上有些姿色的年輕女俠都喜好身穿紫裳紫裙,船上混過江湖的,一時間也不敢確定那攔江紫衣便是時下的武林盟主,若女子是大雪坪樓主軒轅青鋒,那麽站在船頭這位能把她打成落水狗的老家夥,還能是誰?王仙芝腳下的渡船緩緩前行,過峽之前,距離那座嶄新墳塋越來越近,船上江湖人士跟老百姓都提心吊膽。


  王仙芝始終目不斜視。山峽峭壁處,傳來一聲碎石墜江的細微聲響,那一襲寬鬆紫衣如過冬之後的藤草活物,春風吹又生,又如水滿溢,“滲”出石坑,絲絲縷縷紫色攀附在石壁上,看得渡船上所有人肝膽欲裂,那女子莫不真是廣陵江裏殺不死的惡蛟化身?裹挾在一團紫色中的女子緩緩飄出墳塚,伸出一隻手掌,按在嘴上,可猩紅鮮血仍是從指縫間滲出。躋身於四百年前由高樹露命名的天象境,氣機流轉,氣象生滅,都極為迅速,如果說指玄僅是“看得見”天地萬物的“運轉規矩”,然後伺機叩指一問,或掐斷或助長,那麽天象就是摸得著一整條脈絡,以便順勢而為,以此借法天地。但是高樹露曾言天象便是人間這座庭院的看門人,更了解打狗看主人的道理,尋常天象境界高手,殺人救人都會不可避免地浸染氣運,韓生宣一輩子故意停滯於指玄,就是人貓殺死江湖一品高手,可以更加肆無忌憚。軒轅青鋒以牯牛降老祖宗軒轅大磐獨創的手法,瘋狂汲取他人修為和氣數來充填己身實力,徽山的第一撥元老高手幾乎全部無故暴斃,她每月都會隱秘下山一趟,尋找新鮮食物,這已經不是什麽兔子不吃窩邊草,而是窩邊無草可吃的無奈之舉。軒轅青鋒就像一隻雌貔貅,在這條旁門左道的路途上愈行愈遠。


  她那婀娜曼妙的身影浮出破敗山壁,大袖紫衣的肆意飄拂非但沒有清減她的風姿,反而增添了她這位武林盟主的神秘色彩。王仙芝那一拳,砸爛了“第一口氣”,渡船前行這段時間,又給了她“再生一氣”的機會。其實在廣陵江底為一袖青龍追殺,軒轅青鋒已經強提一氣,當時她有兩條路可以走,破去那一袖罡氣後,避其鋒芒,老老實實躲在江底,但她仍是讓自身罡氣牽引鐵索出江,近乎硬抗王仙芝一拳,看她此時飄搖離塚的姿態,是要再戰?果不其然,趁著渡船尚未蹚入山峽,軒轅青鋒望向王仙芝側麵,向前伸出一手。


  王仙芝傲立船頭的身影一閃而逝,腳下渡船隨之像是一根離弦箭矢,猛然劈開江麵,疾速撞入山峽,七倒八歪的渡客顯然已經沒機會見到之後的離陽武林巔峰之戰。軒轅青鋒雙手往下一壓,身形貼著峭壁上浮十數丈。王仙芝如影隨形,腳尖先是在那個窟窿外緣一踩,然後如履平地,追著那抹紫色“走上”山壁。軒轅青鋒雙手一扯,隱蔽於峭壁腳下的無數條黝黑鐵索嘩嘩啦啦攀附山石,簇擁升起,擰纏在一起,瘋狂追逐魁梧老人的後背。雙腳在山壁上滑行的王仙芝對身後黑壓壓一大片的鐵蛇置若罔聞。軒轅青鋒雙臂往後一敲,五指鑽入石壁,如一尾紫色壁虎釘附牆麵,那一襲紫衣撞在山體上,驀然鋪開,然後一瞬遮掩主人的身軀,裹成一隻密不透風的碩大蠶繭,吐絲千百,以鐵索去逼迫王仙芝氣機迭出,再以蠶絲去追尋王仙芝氣機流轉的獨特軌跡。鮮紅蠶絲與漆黑鐵索迅猛交錯而過,竭力碾壓深陷其中的王仙芝。


  這是個遮天蔽日的陷阱,王仙芝在其中閑庭信步,隨著他的前行,蠶絲鐵鏈隨之推移,不斷有山石炸裂滾落入江,激起層層浪。王仙芝沒有尋常高手氣機外露鼓脹的跡象,但已經讓無數糾纏不休的蠶絲鐵索無法近身,老人反其道而行,斂去大半氣機,任由那張蛛網死死攥住他那具號稱猶勝佛門大金剛不敗的身軀,隻露出一顆頭顱。一品四境,王仙芝跨越速度都不是最快的,時至今日,哪怕他這個武帝城主是做了一甲子的天下第一,也沒有在前三層境界中奪魁。金剛境界有白衣僧人李當心,指玄有鄧太阿,就算沒有桃花劍神,仍有韓生宣,天象有曹長卿,但是當年四大宗師所處的江湖,李淳罡則是幾乎連中三元,除了金剛境界輸給了龍樹僧人,指玄天象俱是當代魁首。但這並不妨礙王仙芝笑到最後,成為整個五百年來武道之巔的唯一。所以當王仙芝刻意收斂氣機,任由軒轅青鋒得逞,紫衣山主當即就放棄勒死這頭老怪物的念頭,果斷破繭而出,繼續向上懸浮。與此同時,蠶絲鐵索轟然炸響,紫黑雙色粉末向四周散去,一整麵峭壁在霧氣的巨大衝擊下,開始劇烈搖晃。


  軒轅青鋒的紫衣不再紫得那麽濃鬱,那件手工比皇室織造局中最好織工活計還要“天衣無縫”的袍子,色澤已經淺淡了四五分。


  隻見王仙芝還是沿著山壁向上行走,不快不慢,恰好比軒轅青鋒的上升速度要略微快上一分。王仙芝竟然還有抽空聊天的閑情雅致,語氣平淡,“天下武學分術、道,呂祖肩扛天道,老夫由衷敬佩,李淳罡之後的劍道,人才凋零,鄧太阿走術之一字,也能入老夫的眼,道之一擔,以前落在了曹長卿的肩膀上,這些年始終未能脫離古人窠臼。”


  “軒轅青鋒,你這術不術道不道的一身修為,不過是海市蜃樓,無須巨浪,僅僅大風一吹就蕩然無存,遇上武評之外的凡夫俗子,還能嚇唬幾下。老夫原本念你是女子,武道修行殊為不易……”


  紫衣猛然停下後退身形,厲聲道:“女子?女子又如何?!”


  軒轅青鋒亦是雙腳踩在峭壁上,她與王仙芝如同踩在同一側立鏡麵之上,迎麵而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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