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宋貂寺馳赴東海,徐鳳年再上武當(2)
清貧道人正是當代武當掌教李玉斧的師叔,劍癡王小屏。而僧人則既是爛陀山的法王,又是百年前逐鹿山的魔教教主劉鬆濤,更是如今江湖上名聲大噪的無用和尚。兩人相逢之後,且戰且行且問且答,直到這座龍門渡口,劉鬆濤才“醒”多“睡”少。王小屏的劍道造詣則突飛猛進,雖未躋身新武評十五人之列,但王小屏依稀感知到自己離那道門檻僅一尺之遙。這道門檻,師父以及大師兄再以及小師弟,先後三位武當掌教都曾各有見解,但都殊途同歸。當初王小屏是老一輩師兄弟中的異類,重術不重道,性情相對沒那麽溫和,當初也隻有他很不客氣地給過北涼世子臉色看。如果說以前身負天下第一符劍神荼的王小屏,是最鋒利的一柄劍,那如今的中年道人,就要銳氣內斂許多,重劍已無鋒。
王小屏蹲下身,撿起一顆石子丟入江水。身邊的僧人,“睡著”的時候,在世人眼中就喜歡說渾話,比如逮著一個老百姓就說“貧僧知你前生來世,早投胎去可享大福,你死不死”,把人嚇得不行,要不就問別人“吾輩生於天地間,是當草木魚鳥為近鄰,還是鄉親”?要麽捫心自問:“我之所想所思所求,是否天注定;我之不想不思不求,又是否一樣難逃天注定?既然如此,如何才能真正自得自在?”而且這位僧人經常在河邊做那“問佛”的舉措,大聲詢問“如來,如何來”“歡喜佛,何謂歡喜”,凡此種種,都讓習慣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老百姓感到不可思議,不過念在還有個不奇怪的王道人,這才沒有去報官。
劉鬆濤手中的竹竿罕見甩起,問道:“你還在想著冰炭同爐的事情?呂祖想得清楚卻也說不清楚的難題,你偏偏為難自己,有何裨益?”
王小屏微笑道:“武當山上修行,五百年來一直堅持做小事,不當大人物,所做之事,無非是長添燈草滿添油。修己,不求登仙,順其自然,這之前都要下山遊曆,更多忙著修他人。山下的世道是好是壞,都不耽誤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你講呂祖沒能說清楚三教融合的根柢,可武當山從來沒有先人做不好後人就不去做的規矩。就像眼前廣陵江水,去勢凶猛,歸功於前水開路,後水走路,缺一不可,否則就沒有眼前滾滾東流奔入海,以至於綿延數千年的宏大氣魄了。”
劉鬆濤感慨道:“難啊。”
王小屏轉頭問道:“你想清楚了沒有?”
劉鬆濤點了點頭,說道:“劉鬆濤要為自己尋一人,爛陀山老僧要為天下佛統傳承,去攔一人。既然明知所尋之人已不在,就不用找了。”
王小屏笑問道:“我曾經答應過小師弟,大概跟你所攔之人是同一個,到時候是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劉鬆濤平靜道:“你吧,到時候貧僧還能為你念經幾句。況且貧僧暫時還不能死,攔不住便攔不住,讓開道路便是。但你王小屏,或者說你王小屏的劍,則不行。”
王小屏說道:“也行。給人祈福禳災一事,我比起師兄弟們,差太遠。”
劉鬆濤笑道:“你的劍,是好劍。擱在一百年前,貧僧一樣會惺惺相惜。”
一直冷麵冷心的王小屏突然沒來由笑了。
記起了當年在武當上上,那個練刀的年輕人,去紫竹林溜須拍馬的時候,嘴上所謂的劍術卓絕,劍法入神,其實應該是那個“賤”字才對吧?難怪小師弟那時候一直偷著樂,又不敢笑出聲。
徐偃兵單槍匹馬離開了北涼邊境,在幽州、河州交界處駐足。
還有個少女去見過了墳頭後,就離開北涼道,扛著一根尚未金黃的青嫩向日葵,她走得不快,因為沒有想著去見老黃一麵。
她戴了一頂不合時宜的貂帽,也不知是誰送的,讓她如此不舍。
碧山縣有人歡喜有人愁,歡天喜地的,都是那些識趣的牆頭草,早早投誠依附於縣衙馮瓘幾位父母官,慢了一拍子的,就要憂愁自己再想成為這幾位大人物的座上賓,就不是一兩百兩銀子可以做敲門磚得了。縣令馮瓘時下可謂春風得意,剿匪立功,胭脂郡郡守洪山東親自下榻碧山縣衙為其表彰,縣內豪族朱氏也帶頭捐出白銀三千兩,一夜之間就湊出了將近萬兩的白花花現銀,當然,朱氏嫡長孫也得以順利進入縣衙刑房。不過朱正立沒有太多喜悅,因為當主簿的徐兄弟雖說劫後餘生,可在碧山縣顯然已經完全沒有了立足之地,聽說馮瓘有意無意跟郡守洪山東提了一嘴,這位年輕主簿在金雞山上多有蹊蹺之舉,如果不是青案郡巡捕大頭領王實味竭力擔保,徐奇這家夥砸鍋賣鐵才買到手的主簿官位恐怕就懸了。朱正立特地跑了趟那棟私宅,拎了兩壇子劍南春釀,本想勸慰幾句,結果氣不打一處來,徐奇這渾蛋竟然還能笑得出來,反過來送了他一籠紅腹錦雞,說如果自己不玩,送給胭脂郡權貴子弟的話,肯定拿得出手。朱正立哪有心思逗弄那籠珍禽,就擔心徐奇過不了多久就得卷鋪蓋滾出碧山縣,到時候他找誰喝酒去?朱正立也不得不揭開老底,說他家在胭脂郡攢下些香火情,可以幫著徐奇去說點好話,不敢說升官,總要穩住主簿的官帽子。不承想這廝不領情,還反過來說了一大串道理,說他朱氏這麽多年一直沒有扛大梁的年輕子弟,前輩在官場上積攢下的香火情,用一次就要少一次,就別揮霍在他徐奇身上了,很難回本的。那天朱正立喝得酩酊大醉,是被徐奇背到家門口的,第二天再去找人,那名被縣衙上下都稱為徐夫人的女子倒是還在,隻是她說徐奇告假去武當山散心,何時回來述職,沒有一個準數。
朱正立聽到這個操蛋的消息,蹲在台階上直生悶氣,這姓徐的也太不講義氣了,一遇上點坎坷,就丟下媳婦和兄弟自己跑去躲起來了?朱正立耷拉著腦袋,怔怔出神,偶爾唉聲歎氣。那個不知該喊嫂子還是弟媳的嫻靜女子,倒是比他一個大老爺們兒要坐得住太多太多,正從水缸裏勺出一瓢水,潑灑在牆腳根的一小方菜圃裏。朱正立回神之後,就趕緊站起身,準備告辭離開。雖說他本就才來了幾盞茶的工夫,而且身正不怕影子歪,可鄰裏街坊總有太多的碎嘴婆娘齷齪漢子,一些風言風語傳來傳去很容易變味,等徐奇回到這裏,聽到那些胡言亂語,保不齊就連兄弟也做不成了。朱正立跳下台階,道別一聲,女子也沒有挽留,她放好手上的葫蘆瓢,撒了一捧米給籠中雞鴨,走回空落落的屋子,坐在長凳上,望著屋外。院子牆角泛著綠意,耳中有聒噪的雞鳴,她有些懊惱,不是惱火他的來去匆匆,不把這個地方當家,她隻是想起他當主簿的時候,每天傍晚回到院子,總能順順利利把那些雞鴨趕回籠舍,可他不在的時候,她做這個活計,總會累得精疲力盡,也未必能成功,這不昨天就走丟了一隻才開始下蛋的母雞,這讓裴南葦很有怨氣,於是她今天就幹脆沒打開籠舍。
裴南葦看了眼天色,記起竹竿上還晾著他的幾件衣衫,就走到後院,一件一件挽在手臂上。
徐鳳年除了出竅神遊至小蓮花峰山頂,練刀下山之後就再沒有腳踏實地登過武當山了,過了那座“武當當興”的石牌坊,徐鳳年獨自拾級而上,沒有攜帶一名扈從,也沒有知會武當山,所以山上沒有什麽迎客的動靜。不過湊巧老道士宋知命隔三岔五就要到山門牌樓這邊等人,今天老人才從大蓮花峰緩緩走下,趕巧兒跟徐鳳年撞了一個對麵。在山上歲數最大的宋知命就笑著轉身,也不嘮叨什麽有失遠迎的客套話,就是陪著這位年輕北涼王一同爬山。老人難免生出一些唏噓感慨,山上冷清啊,王師兄和小師弟都已不在了,擔任掌教的師侄李玉斧尚未返山,小王師弟也下山遊曆有些時日,結果就剩下些隻能比誰頭發更白的老頭子看家,這得多無聊。山上倒是也有些性情極佳的好苗子,可畢竟不如小師弟跟掌教李玉斧那般灑脫,臉皮又薄,經不起他們這幫老家夥的打趣,一些玩笑話,尤其是從掌管武當戒律的陳繇嘴裏說出,冷得不行,後輩們大多戰戰兢兢。宋知命哭笑不得,陳繇這老頑童一本正經問你們有沒有遇上年輕貌美的女香客,又不是怕你們耽擱了修行,就更不會是擔心壞了道心這類狗屁不通的大道理了,其實這老家夥就是閑著沒事,逗後輩們玩呢。宋知命如今不怎麽癡迷煉丹,很少去擺弄那些丹爐,經常在山上閑逛,隻要在山門等不到掌教李玉斧,就回到山上,看一看紫竹林,看一看龜馱碑,看一看洗象池,山上各座道觀的道童遇上這位歲數很大輩分很高的道人,難免都要覺著宋祖師爺爺是真的老了。
徐鳳年跟宋知命沿著寬窄不一的山路,慢慢走向小蓮花峰。徐鳳年輕聲說道:“上次在春神湖擅自主張提早請下真武法相,給你們設下八十一朝頂大醮的武當惹了許多麻煩,我就是個勢利人,但還好,不太喜歡說些虛情假意的客氣話,山上有什麽需要北涼做的,盡管提。”
宋知命擺擺手,笑道:“又不是買賣,不講什麽回本不回本的。呂祖曾留下誡訓,武當山有個‘當’字,其中一當,便是當仁不讓。”
徐鳳年不再說話。
宋知命繼續說道:“王爺坐鎮西北門戶,稱得上一夫當關,也有個‘當’字,難怪跟武當山有緣。”
徐鳳年停下腳步,望著蓮花峰天空那邊的雲卷雲舒,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這次王仙芝趕赴北涼,打了我一個措手不及,隻能來武當山這座洞天福地當一隻碩鼠。陸地神仙就那麽些個位置,以往都是誰先飛升了,然後下一個頂替。我跟王仙芝不太一樣,我是硬擠上去的,又恰好是他的座位,所以王仙芝就跑來找麻煩了。他畢竟不是道門中證得大道的真人,武道境界再高,一身修為再深厚,也無法過天門而不入。”
宋知命反問道:“洞天福地的福分,若是山上之人,一代一代都死死摟在懷裏,與山下的守財奴何異?”
宋知命很快灑脫笑道:“該積之時積福,該散之時散運,這才算流水不腐,否則再深的幽潭,隻是一大汪臭水,徒增人厭而已。當然,也並非因為你徐鳳年是大將軍的兒子,便可以任意豪奪強取,而是阻擋北莽百萬控弦之士的當關之人,正是你這個北涼王。你所取與你所付,大致相當。老道跟幾位師兄弟這些年時常提起你,尤其是當你成為天下第六之後,就更想著你能夠把那王老二真真正正拉下馬。以後別的不說,傳出去北涼王當初是在這座山上練刀習武的,香客總能多一些吧?”
徐鳳年輕聲道:“初次出竅神遊時,我在江南某地見到一名稚童,後來告知了掌教李玉斧,不知此時怎樣了。”
宋知命笑道:“老道自知命不久矣,等了半年,可多半仍是等不到,不過等不到也無妨,這對師叔師侄或者說師父徒弟,兩人能上山即可。”
徐鳳年點了點頭。
宋知命突然說道:“老道有一事相求。”
徐鳳年正要答應下來,宋知命猛然出手,在他肩頭重重擂了一拳,徐鳳年笑了笑,不以為意。年邁道人氣哼哼道:“不管怎麽說,掌教師兄和小師弟,一個因你而死,一個因你大姐而兵解,老道心裏頭憋著口怨氣,本來以為要帶進棺材裏去,你自己找上門,就算打不過你徐鳳年……”
徐鳳年微笑道:“宋真人,若是還不解氣,再打一拳?”
宋知命板著臉轉身離去,道:“算了,萬一惹惱了你這個堂堂三十萬鐵騎共主,小小武當山吃罪不起。”
徐鳳年一笑置之,單獨走向小蓮花峰山頂。
背對徐鳳年走下山去的宋知命則偷著齜牙咧嘴,在肚子裏罵罵咧咧,娘的,不愧是天下第六,都沒還手,他宋知命整條胳膊就吃疼得厲害,早知道當時就下手輕點了。
徐鳳年走到山巔龜馱碑旁邊,呼出一口氣,接下來不僅僅是神遊萬裏那麽簡單了,而是去“春秋”看一看,至於是否會看到西壘壁定鼎一戰,還是襄樊城十年攻守,或者是西蜀皇宮裏李淳罡的劍氣滾龍壁,一切都說不定。反正臨時抱佛腳,能看多少是多少,如果王仙芝在那東西一線上趕路太快,憑他徐鳳年此時高出天下第六的真實境界,肯定仍是死路一條。黃三甲評定武評,故意將他放在這個不上不下的位置,本意是要他死得晚點,先補棄氣數境界,先按照約定救下嗬嗬姑娘,到時候他徐鳳年再是死是活,就不關他黃龍士屁事了。天底下,黃三甲肯定不是做買賣最公道的,但肯定是最不肯吃虧的一隻老王八。
徐鳳年一手按住龜背,閉上眼睛,“八百年前有大秦。四百年前的大奉王朝,大奉相較於大秦,少一人而已。是在等我嗎?”
八百裏春神湖,有如山大黿緩緩浮出水麵。
太安城內持有神荼符劍的真武大帝金身塑像,也開始搖晃起來。
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抹過眉毛。
當下局勢,何止是燃眉之急?
既然如此,隻能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
徐鳳年打了個飽嗝,吐出一口紫金霧氣。
學那北莽國師袁青山,一手拎出一個“徐鳳年”,共赴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