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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9章 符籙山匪眾嘯聚,徐鳳年偶遇故人(3)

  於是跌水井這邊就隻剩下兩個各自心知肚明隱蔽身份的男女。


  徐鳳年走近那口井,蹲著伸手去接水,水霧彌漫,卻不得近身,手掌離井口尚有三四尺距離,但是瀑布被斜向撕扯出一縷,傾瀉到徐鳳年手心,如開一朵白蓮。


  樊小柴沉默許久,終於走到他身後,情緒語氣沒有任何起伏,平淡道:“拂水社一等房樊小柴,見過北涼王!”


  背對這名女子的徐鳳年問道:“拂水社在這裏先前安插有死士諜子?”


  樊小柴答複道:“沒有,樊小柴這次入山,公私皆有。公事是兩山藏有可觀的金銀,若是得手,可以緩解幽州軍需之急。私事,北涼王已經知曉,樊小柴要取回家傳刀劍。”


  徐鳳年笑問道:“家傳?怎麽,取回了名刀名劍,就要跟我報仇?”


  樊小柴回答道:“不敢。”


  徐鳳年縮回手,站起身,手心擦了擦袖子,笑道:“好一個不敢,賊心不死啊。”


  樊小柴死死盯住徐鳳年,想到那手開蓮花的景象,咬牙問道:“北涼王當真是當世武評的天下第六?”


  浩瀚氣機重新煙消雲散的徐鳳年說道:“虧你忍得住,沒有在那夥人一離開就跟我拔刀相向,看來這幾年忍辱偷生的拂水社諜子沒白當。”


  女子輕輕咬住嘴唇,閉上眼睛。


  徐鳳年彎腰從她腰間摘下一柄稍長佩刀,橫在頭頂,拔出鞘一半,凝視雪亮刀鋒,笑問道:“樊小柴,你說咱們是不是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樊小柴驟然拔刀,握刀極穩,出刀極快,手中短刀刀尖狠狠刺向徐鳳年後背。


  離心一寸處,短刀直接穿透了這位北涼王的胸膛。


  徐鳳年臉色如常,右手將長刀歸鞘,伸出左手雙指崩斷刀尖,然後輕輕一拍,短刀跟顫抖握刀的樊小柴一起倒飛出去,樊小柴整條胳膊頹然下垂,但仍是沒有棄刀。


  徐鳳年沒有回頭,隨手把長刀拋給大膽行刺的樊小柴,然後伸手馭氣扯過一條粗如手腕的瀑布清流,洗掉前胸後背衣衫上的兩攤血跡,而傷口則“緩緩”愈合。


  徐鳳年做完這一切,才轉身微笑問道:“這種滋味不好受吧,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懷著同歸於盡的心思,還是沒能手刃仇寇。當初麵對一個姓柳的,我也有過。不過你運氣肯定比我好,以後多的是這樣的機會,你以後每次晉升境界,都可以來找我嚐試一下。不過出手之前,好好做你的拂水社死士,就當作是我們之間的一筆買賣。”


  樊小柴問了一個有不知所謂之嫌的問題:“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徐鳳年沒有理睬,笑道:“當年頭回見著你,就覺得腰肢細到不能再細了,那會兒還擔心你是不是一走路就要把自己扭斷腰。”


  樊小柴嫣然一笑道:“看來是沒瘋,不過就是從世子殿下變成了北涼王。”


  徐鳳年驟然伸出一掌,往下一按。


  樊小柴整個人給山嶽壓頂一般,從雙膝跪下到身軀趴地僅是一瞬之間的事情。


  全身筋脈蘊藏的氣機更是猛然停滯,這種痛徹骨髓的疼痛,常人一輩子都沒機會感受。


  這名女子竭力抬起頭,眼神晦澀,不僅僅透露出恨之入骨的味道,還有更多的意味,嘴角竟噙著一份似痛苦至極又似愉悅至巔峰的複雜笑意。


  徐鳳年輕聲道:“你倒是瘋了。”


  樊小柴向前一尺一尺爬行。


  何其相似,如出一轍。


  徐鳳年怔怔出神。


  他坐在青石邊緣,安靜等待著女子爬到腳下,道:“你通知山外負責跟你接頭的諜子,讓皇甫枰調動一百遊弩手和一千甲士,跟在宋愚、白上闋調動的兵馬之後,若是碧山縣半旬內沒有任何動靜,自行入山。”


  樊小柴似哭似笑,五髒六腑如同翻江倒海的淒慘女子艱難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他的一隻靴子,嘴角滲著血絲,沙啞道:“徐鳳年,你殺了我吧!我求你了!”


  徐鳳年彎下腰,伸手握住她的那隻手,她枯槁病態的臉色瞬間紅潤自然起來。徐鳳年眼神醉人,柔聲笑道:“樊小柴,想死有什麽難的,好好活著才難。別看我風風光光優哉遊哉的,又是異姓王又是天下第六,可好運氣如果已經被用光了的話,那麽我其實不過是在陪著北涼一起等死而已。當然,說了你也聽不懂。”


  陸海涯離開千篇一律大酒大肉的宴席。仍是沒有半點新意啊,草莽龍蛇不在宴席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便跌份了,符籙山的所謂盛宴,不過是多了類似千刀魚鱗剮或是大小檀香刑的酷刑佐酒,在陸海涯眼中初看咋舌新穎,久而久之,反倒是不如那些君子之交的粗茶淡酒來得餘味綿長。剛才在酒宴上,行刑的人物,是重出江湖的沈厲,是肩膀蹲猴年輕刀客的拿手好戲,兩者手法雷同,唯一區別就在於一人用手一人操刀。


  對於這場劫獄,符籙山沒有人覺得有何隱憂,至於那個連姓名都沒誰去記的碧山縣主簿,就更是不值一提。陸海涯對此也無可奈何,畢竟符籙山跟仙棺窟沒有主次之分,談不上誰使喚誰,雙方拿得出手的一流高手,境界大致相當,總體戰力,也不相伯仲,能有十多年相安無事,歸根結底,還是歸功於師父糜奉節跟張巨仙這兩位山主的平分秋色。陸海涯對張巨仙的獨生女張上山不如何喜歡,也並不反感,如果說可以隨便娶了,陸海涯也不介意多這麽個伶俐女子暖被窩,可她畢竟是張巨仙的心肝,陸海涯潛心武學,想要登頂江湖,就沒有那麽多富裕精力去擺平符籙山人情世故的坑坑窪窪。符籙山頭幾把交椅,沒有幾盞是省油的燈,娶了她,就等於是摟了個大馬蜂窩在懷裏,說不定連這些年在仙棺窟的辛苦經營都要毀於一旦。


  陸海涯走在僅供兩人並肩而行的狹窄巷弄中,陽光從高處傾瀉,在巷弄牆壁上畫出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身後遠遠吊著那個名字特殊的女子,不出意料,會有一雙落寞眼神更遠地凝視著她。陸海涯想到自己的處境,自嘲一笑,自己何嚐不是當局者迷,就算那樊小柴姿色的確出眾,原本也不該如此癡迷才對。可是每當自己看到她那懸掛雙刀的細腰,就情不自禁想要解下她多餘的刀、多餘的衣裳,隻留下那一截光潔滑溜的弧形腰肢,最好是就著月光清輝,一定很美,如果衣衫褪盡,留上一雙繡花鞋,會不會更美?陸海涯眯起眼,呼吸不可抑製地急促起來,握緊拳頭,手指刺入手心,這才清醒幾分。離席時,山上管事說那位柴小姐已經入住綠蕊院,陸海涯不知為何她會反悔,沒有等魏晉帶上雀尾刀、銅鏽劍去跌水井一戰,怕了?陸海涯不信,怕死的話,她就不會孤身進入仙棺窟,跟沉劍窟主死鬥六十餘招,招招搏命,險象環生,陸海涯從未見過劍癡師父那麽激動,好似一位老玉工發掘了世間最微瑕的一塊美玉,就等他糜奉節去稍加雕琢。陸海涯似乎聽一位年長師伯說過這名女子,應該就是那傳說中的天然劍胚,當世屈指可數。


  陸海涯來到綠蕊小院,推開院門,敲響屋門。房中傳來一個冷淡的嗓音,“有事?”


  陸海涯輕柔道:“沒有。”


  房屋內再無聲響。


  陸海涯默然離去。


  屋內,遠未黃昏,樊小柴等到確定陸海涯走出院子,就去點起一根蠟燭,然後她卸去氣機,卷起袖子,一條雪白胳膊擱在桌麵上,另外一手握住紅燭,將融化的燭淚一滴一滴,滴落在過於白皙而清晰可見“青絲”的手臂上。一紅一青,燭淚墜落後,緩緩冷卻,然後慢慢凝聚。暫且強行退散氣機的樊小柴,甚至不如尋常體魄女子,因為肌膚要更加敏感和脆弱,可她承受著這份灼燒,麵無表情,甚至猶有不滿足,扯開領口,舉起紅燭,滴落在滑膩胸脯的內弧之上,這才發出一聲悠悠幽幽的呻吟。她仰靠著椅背,伸直脖子,下意識轉過頭,恍惚之間,看到那個做夢都想親手千刀萬剮的身影。女子半眯著眼,當新的一滴燭淚敲在飽滿圓弧上,當她側頭看著那張朦朦朧朧的臉龐時,驀然感覺到一種以前從未感受過的巨大歡愉,就像提刀之後第一次被人用劍刺透手掌心,那是刻骨銘心的痛苦,當下是一種陌生卻同樣深刻的痛快。樊小柴這一刻不去想自己到底是想著死還是想著活,她就想著這個身影,能夠盯著她自己作踐自己的姿態。樊小柴突然嬌軀劇烈顫抖起來,桌底下的修長雙腿猛然伸直,視線中的他也越發模糊不清起來。


  樊小柴閉上眼睛,氣喘籲籲,手中燃燒大半的紅燭摔落在地。


  她覺得一睜眼,那抹身影就該消失了。


  可一個嗓音在她耳畔如炸雷響起:“反正也想不清楚自己是該死還是該活,幹脆就偷個懶,把自己給想瘋了?”


  樊小柴悚然驚醒,瞬間恢複氣機流轉,迅速撫平蜷縮的袖子,捂住領口,遮住流瀉多時的春光,站起身,後退了不知幾步。她堪堪平穩下心緒後,馬上如遭雷擊,瞪大那雙水霧彌漫的誘人眼眸,“你真的能夠出竅神遊?!”


  “徐鳳年”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冷笑道:“我能出竅神遊,很奇怪?見你這般明明跟我對視,還不願意停下勾人媚態,不是更該奇怪嗎?”


  樊小柴微微撇過頭,偏移視線。


  真正成就了道教典籍中“天人相宜”境界的徐鳳年繼續笑道:“來,你繼續,來個梅開二度。”


  樊小柴氣得渾身戰栗。


  徐鳳年火上澆油道:“這麽快就完事啦?”


  樊小柴臉色由白轉青,就像一塊水頭很足的白底青翡翠。


  徐鳳年突然伸出手指,抵在唇間。


  樊小柴終歸是做到拂水社頭等諜子的女子,趕緊凝神望向屋門。


  院中女子來了又去,僅憑腳步聲,樊小柴就斷定是那個腦子拎不清的張上山。


  等樊小柴收回視線,出竅之人已經回神。


  大概離著泛起魚肚白的清晨時分還有小半個時辰,一宿沒合眼的樊小柴伸手握住枕下雙刀,等到院中腳步聲越發臨近,聽到敲門聲,樊小柴才不輕不重問道:“做什麽?”


  不速之客敲過門之後,就沒有了動靜。


  樊小柴下床穿好靴子,懸好雙刀,打開房門,看到那個蹲在台階上的背影,不由一頭霧水。


  徐鳳年輕聲道:“跟我走。”


  樊小柴沒有任何異議。


  兩人開始一前一後,一起登山。


  興許是這次天亮有些早了,也許是徐鳳年不熟悉地形,多走了些冤枉路,總之他們兩人沒能走到符籙山之巔,在最佳觀景點看到最絢爛的朝陽。


  樊小柴有些想笑,又笑不出來,就默默跟在這個身影後邊。


  徐鳳年幹脆停下腳步,站在離山巔還有半裏路的地方,望著遙遠的天際一線。眼簾中,宛如翻滾出一條碩大無比的金黃鯉魚,橫臥在一隻青白盤子上。


  樊小柴跟著他一起眺望東方,也不覺得那幅景象就怎麽壯觀了。


  徐鳳年平淡道:“本來想到了山頂,看著日出,再跟你說些應景的大道理,可既然錯過了,想想就算了。”


  樊小柴第一次心平氣和跟這位北涼王說話:“樊氏滿門因大將軍而死,冤有頭債有主,我本該將矛頭指向大將軍,不該找你徐鳳年,可當初我還是找你報仇,是實在沒道理可以講了的道理。我從來不去想什麽對啊還是錯啊,人爭一口氣,如果不是這口氣撐著,我早就死在拂水社的那座藥池子裏了,要知道十名女子跳下去,有九個半都死了,至多剩下半條命。那還是第一關,後邊留著半條命的十個人,自相殘殺,活下來的也就一兩個。我這兩年都不知道怎麽活下來的。”


  樊小柴自笑道:“也就是知道殺不掉你,這會兒我其實還不死心,想著能把剃幹淨的你的骨和肉,蘸蘸鹽醋,就能下飯了,我肯定一頓能吃幾大碗米飯。”


  樊小柴抬腳輕輕跺了跺地麵,歎息道:“有些時候也會胡思亂想,站著的話,也就兩隻腳的地方,躺著多占地麵兒,加上棺材的話,就更是了。老天爺讓咱們投胎來世上走一遭,結果隨隨便便,說死就死了,臨死還要罵一句老天爺不開眼,就不怕下輩子投錯胎?既然這輩子沒了盼頭,總不能再禍害了下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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