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徐鳳年履新主簿,碧山縣歹人劫獄(4)
徐鳳年拉來兩名早已關係熟稔的獄卒,三人一起就著熟肉下酒,若是有犯人眼饞,就也讓獄卒送去些酒肉。等到一位錦衣華服的公子哥拿香囊遮掩著鼻子走入牢房,就難免有些訝異:過道中坐著三個喝酒吃肉的,犯人大多坐在靠近廊道的監牢木欄邊上,大夥兒歡聲笑語,葷話連篇。公子哥皺了皺眉頭。徐鳳年拿起一隻酒杯,拿袖口擦了擦,笑著舉起杯子,詢問要不要來一口綠蟻。這名世家子斜眼了一下,不理不睬。兩名獄卒知根知底,悄悄朝主簿大人丟了個眼神,然後指了指姓王的犯人。徐鳳年會心一笑,點了點頭。年輕公子徑直走到那個莊稼漢子所在牢外,正要開口說話,在這家夥傷口上撒鹽,就有四名健碩捕快押著兩位年齡懸殊的犯人進來。年長的賊眉鼠眼,年紀輕的衣衫襤褸,不過生了一雙英氣勃發的劍眉,使得他哪怕滿臉汙垢,也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隻覺得跟這座大牢格格不入,不過他的步子稍稍慢了,就給捕快一拳擂在後背上,一個踉蹌,差點撲倒在地,年長的共犯趕忙攙扶,給幾位捕快老爺賠著笑臉。徐鳳年笑問道:“犯了什麽事?”
四名捕快跟縣令馮瓘、縣尉白上闋走得比較近,對於這個主簿一向不放在眼中,不過或多或少都在官場上積攢了些人情世故,為首一名捕快頭領,擠出不冷不熱的笑臉道:“回主簿大人,是兩個不入流的毛賊,賊膽包天,偷東西偷到朱老夫人的宅子裏去了,沒被當場打死都算上輩子積下的福氣了。”
說完之後,這名捕快快步走近那個用香囊遮蔽牢獄惡臭的公子哥,笑臉謙恭道:“這不是郡城的宋公子嘛,蓬蓽生輝蓬蓽生輝啊,宋公子盡管放心,那個不長眼的貨色,兄弟們一得空兒就會招待他,保管他生不如死……”
氣質陰柔的公子哥掏出一隻錦緞錢袋子,隨手丟給捕快頭目,輕聲道:“別真弄死了,事不大,就是麻煩,本公子不怕事,隻怕麻煩。”
發了一筆橫財的捕快嘿嘿笑道:“兄弟們有數的,每次揍他,都墊上兩三層棉布,都見不著傷痕,都是內傷。”
公子哥環視一周,視線最後落在姓王的漢子身上,伸手指了指,笑道:“這倆毛賊,要不就丟進這裏。”
捕快毫不猶豫道:“這有何難。”
公子哥轉頭望向那兩個小偷,笑眯眯叮囑道:“你們進去後,多照顧照顧那位老住客,照顧好了,自然有你們的大酒大肉。”
尖嘴猴腮的老毛賊咽了咽口水,瞥了眼主簿大人的那張小酒桌,怯生生問道:“這位爺,咱們能先賒欠幾口酒不,小的肯定一住進去,就跟公子的舊識好生套近乎一番。”
公子哥望向徐鳳年,在他看來,這種小事,一個下縣的主簿,不會也不敢拒絕,就算是才在碧山縣履新的外地人,也該知道胭脂郡郡城宋氏的名頭。隻是他很快挑了挑眉頭,眉宇間浮起一抹陰沉戾氣,那年輕主簿竟然伸手輕輕覆蓋在酒杯上,擺明了是不給他麵子!那多半喝不到酒的老賊看到這一幕,偷著樂,既然無意間煽風點火了一次,讓一個當官的跟一個大紈絝起了嫌隙,比起痛快喝酒也不差。宋公子嗅了嗅香囊碎屑檀片的幽香,陰森森一笑,“好,沒想到碧山縣還有我宋愚請不動的人物,領教了。”
從沒有跟徐鳳年如何搭訕過的王姓中年漢子抬起頭,對這位絲毫“不識官場旨趣”的主簿感激一笑。
胭脂郡宋氏子弟宋愚徑直走出牢房,捕快在把兩個毛賊推入牢欄中後,也大踏步離去,在徐主簿惹上宋公子後,連身為下屬該有的告辭一聲都省略。
無意間樹敵的徐主簿站起身,正準備離開牢房,那大枷在身的重犯老頭兒突然咧嘴笑道:“姓徐的小子,你這個官當得有意思,老子喝你幾杯酒,不嫌髒了嘴,來,給老子拿酒來。”
徐鳳年無動於衷,走出牢房,把酒肉都留給獄卒。
老家夥嘴上罵罵咧咧,眼睛卻跟兩位新鄰居對視上了,各自點頭。
是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徐鳳年在工房當值,工房與刑房同列卻不同排,要更靠後些,不過離著監牢不遠。別看碧山縣是個不值一提的下縣,但是巡門捕門跟刑房雜役多有好手,源於碧山縣轄境大,是非多,而衙門名額就那麽點,沒點真本事來蹲茅坑,這座茅坑早就給那些歹人折騰得臭氣熏天。縣衙前任那一撥官老爺還算拎得清輕重,殺人放火的案子若是堆積太多,就不是麵子上過不過得去的小事了。工房就徐鳳年一個人,他突然站起身,倒了一杯酒,端酒走出屋子,“湊巧”撞到四人從牢房大搖大擺走出,都穿著不甚合身的獄卒衣服,瞧著有些滑稽可笑。徐鳳年“一臉茫然”愣在當場,正要出聲,就給那名脫去枷鎖束縛的重犯老者快步如奔雷,一拳砸在額頭上。主簿大人倒飛出去,在重重墜地之前,又給那驟然出手的悍匪大步流星趕上,抬腳擱在後背,輕巧卸去勁道,主簿大人的身軀悄然落地,無聲無息。老人幹枯十指交錯擰動,嘿嘿笑道:“許久沒動一動筋骨,一下子沒忍不住,差點就誤了金蟬脫殼的大事。”
老人身後三人有倆毛賊,還有那個身世淒慘的王姓莊稼漢子,後者見到這個場景,有些於心不忍,前兩位則神情冷漠,其中年輕人走上前,瞥了眼躺在地上的碧山縣主簿,輕聲道:“沈前輩,此人有官身,不妨擄走當人質,碧山縣的夜巡一向嚴謹,比較棘手,若是中途出了紕漏,也能有張護身符,等進了山,再殺不遲。”
老人想了想,對那個莊稼漢子招手,說道:“王實味,你就還有些氣力,背上此人,跟老夫一同進山,以後你要尋那宋氏子弟報仇雪恨,輕而易舉。”
常年一臉苦相的莊稼漢子悶不吭聲,背起徐主簿。
四人加上一個被打暈過去的主簿,熟門熟路,劫獄的年輕人開道,遇上聲響便停步藏身,實在躲不過,就躍上牆頭,輕功了得,唯獨王實味徒有幾斤蠻力,談不上武藝身手,都是被姓沈的老人輕輕一抓肩頭,就捎帶上兩三丈高的牆頭,這大概就是尋常老百姓所謂的飛簷走壁了。一行人有驚無險離開縣衙,碧山縣城並無深壕高牆,今夜也沒有遇上一隊巡城士卒,就這麽輕鬆愜意遠遁。在一處僻靜小路,有三騎黑衣人接應,帶了三匹無人騎乘的馬,老者腳尖一點,便落在馬背上,四下無外人,朗聲笑道:“劉煜,你與王實味共乘一騎,順便宰了那主簿,拋屍荒野即可,就當老夫留給碧山縣一份臨別贈禮!”
莊稼漢子壯起膽子說道:“這位主簿人不壞,老前輩是不是手下留情?”
老人嗤笑道:“是不是好人,人心隔肚皮,難說,但既然是個好官,怎麽都該死!王實味,你哪來的婦人之仁,狗改不了吃屎!活該你妻女被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大族子弟淩辱欺侮,換成老夫,就算沒有這一身把式,也能宰了今日那個拿香囊的娘娘腔!”
漢子默不作聲,欲言又止,見著被老前輩稱呼為劉煜的年輕人走來,一咬牙,挪了挪腳步,退後幾步,似乎打定主意護住背著的年輕官員的性命。
老人看在眼中,皺眉道:“王實味,老夫順手帶你出獄,是念你也是個可憐人,不要得寸進尺。老夫脾氣確是比年輕時候好了千百倍,可江湖同輩贈予的‘剜心手’綽號還在。你再不放下那主簿,劉煜要連你一並殺了,老夫也不會上心。何況想要在仙棺窟找個位置坐下,就得殺個人當作投名狀。老夫最後給你一個機會,要麽陪那狗屁主簿一起下黃泉,要麽親自宰了你背後那小子,風風光光上符籙山,老夫跟山主窟主都有些交情,也能替你說上幾句好話。否則你就算上山,也沒人當你是棵蔥。自己掂量掂量!”
老實本分的漢子天人交戰,猶豫不決。
碧山縣牢獄出了這檔子禍事,很快就驚動了披衣起床的縣令縣丞兩位大人。馮瓘臉色陰沉,二把手的縣丞左靖則麵無表情,心中竊喜,讓你馮瓘大權在握,姓沈的重犯逃脫且不說,畢竟起先便不曾記錄在案,還能亡羊補牢,可那姓王的,是給郡城地頭蛇的宋氏子弟惦記上的貨色,否則也不至於耗費財力用郡城大牢弄到小小碧山縣這邊,你馮瓘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以後還奢望升官去胭脂郡郡城?就算僥幸去了,就不怕宋氏給你穿小鞋下絆子?屋漏偏逢連夜雨,聽到下人稟報宋愚連夜造訪縣衙,左靖微微偏過頭,盯著堂上粗如嬰兒手臂的大紅蠟燭,有些難以掩飾的開懷笑意。隻是左靖很快就笑不出來,因為高門子弟宋愚在要求遣散縣衙雜人後,隻留下縣令縣丞兩位父母官,這才斂去倨傲神情,抱拳說道:“宋愚先前冒犯兩位大人,還望海涵。那綽號“剜心閻王”的沈厲乃是幽州在逃多年的匪寇,宋愚曾在胭脂郡刑衙掛了一個身份,王實味則是青案郡的捕快大頭領,一切謀劃,都是想要故意放虎歸山,查出那符籙山的老巢。除了王大人,還有白縣尉,請來了弱江都尉的精銳斥候以及一百輕騎,到時候隻需與王大人裏應外合……”
這時候,衙門大堂走入一個拎著食盒來送夜宵的女子。
宋愚有些愕然,這女子姿色絕美是生平罕見不去說,為何可以直入戒備森嚴的衙門重地?便是哪位官員的家眷,也不該如此莽撞啊!
縣令馮瓘和縣丞左靖心情不約而同大好起來,馮瓘悄然撫平才翹起的嘴角,一臉憂愁道:“徐夫人,徐主簿給劫獄歹人擄走,暫時生死不知,不過懇請夫人寬心,碧山縣衙一定竭力營救……”
不等縣令大人說完,這女子清清淡淡哦了一聲,轉身就走。
左靖撚須一笑,難不成這容顏當得“禍國殃民”四字的婦人,跟豔福不淺的徐主簿實則“夫妻不和”?左靖瞥了眼眼神熾熱的縣令大人,心中冷笑,徐主簿啊徐主簿,你就算不死在匪人手上,也得死在縣令大人手上了。
有句春秋名言怎麽說來著?左靖很快就記起來了:兄且安心死,汝妻吾養之。
左靖現在一門心思就想著怎麽能跟縣令大人討要一杯殘羹冷炙,要不然收斂已經蓄勢待發的後手,別鬥得你死我活了,真心實意輔佐這位心高氣傲的縣令,大不了兩人和和睦睦做一回台麵下的連襟?
裴南葦走出縣衙,走在冷清的大街上,看了眼夜色,輕聲道:“夜不歸宿是吧,還嫌打地鋪沒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