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機造局嶄露頭角,賈家嘉來歸北涼(3)
顧大城流露出一臉牙疼的表情,手指顫抖點了點都尉,罵了一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跳下錦繡小榻,顧不得穿靴子,一溜煙跑出官邸,終於還是被轉運副使大人追到了那逗留碼頭的一行人。隻是顧大城猛然停下腳步,猶豫不決,最終還是沒有走出官邸,沒去跟那位新涼王客套寒暄。顧大城躡手躡腳轉身回到府邸,喊來兩位上了年紀的心腹幕僚,要他們趕緊書寫一封蓋印的驛信,通知肥壽到襄樊之間的所有漕運官員,動起來,卻不是大動,而是借口幾大主幹河渠阻塞,“竭力”征召調配少量漕船,運送往年三成的漕糧火速入涼。兩個幕僚都有些不解,顧大城卻沒有為他們解惑的心情。回到茶室,茶水早已涼透,顧大城歎了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自知為官本事有幾斤幾兩,賺錢還算一把好手,可這兩年朝廷那麽多眼花繚亂的大動作,他跟老爹都隻能霧裏看花,好在老爹上次去京城依附上了桓老爺子,坦坦翁一番指點迷津,顧大城這才“世襲罔替”了轉運副使的寶座,加上老爹加官晉爵,父子二人,兒子在地方上賺錢,老子去朝中當大官,所以顧家這次鐵了心給朝廷當惡人,跟北涼正麵衝突,顧大城等於是抱著必死之心坐鎮死守肥壽城,都是給坦坦翁報恩而已。不過桓老爺子畢竟是桓老爺子,甚至親自為顧大城傳道授業,送了顧家一張保命符,那就是北涼這邊隻要徐鳳年本人沒有惱羞成怒,一切都往死裏壓著漕船南糧不動彈,唯有哪天這個年輕藩王按捺不住了,親自出馬,顧大城就有了應對之策:桓老爺子已經跟襄樊城那邊打好招呼,到時候可以給北涼三成漕糧。顧大城雖說遵循桓老爺子的意思打出這張護身符,但北涼這邊到底如何計較,顧大城心中沒底。其實上次讓陳亮錫騎虎難下,顧大城就很忐忑不安,別人不知道北涼對這名寒士的器重,當初在桓府麵談,坦坦翁數次言語提及,都說此人不容小覷,能夠讓其晚一天出人頭地都是好事。年紀不大卻老態盡顯的顧大城想到自己這大半年在肥壽城的苦難日子,摸了摸腰間米袋子,苦笑道:“老兄弟,富貴險中求,顧家有了富,這趟差事辦妥了,以後就安安分分求貴了。打死都不去跟北涼蠻子打交道,如今連肥壽城最沒名氣的清倌兒都不樂意賺我的銀子,真是有錢都沒地方花去,怎一個慘字了得啊。”
一名少女扛了根枯敗向日葵站在渡口河邊,嗬嗬一笑過後,就背過身對著渾濁河水發呆。北涼女子亦是大多雄高非凡,曹嵬好不容易逮著一個比他矮的姑娘,瞧著跟姓徐的有些淵源,就想上前去套近乎,徐鳳年於公於私都沒想要攔著,然後武藝不俗的曹嵬就被小姑娘幹脆利落地一巴掌拍入河水,曹嵬根本來不及抽刀,甚至可以說連半點危機都沒有察覺。巨子楊光鬥一臉匪夷所思,徐鳳年輕聲解釋道:“蘆葦蕩一役,當時離陽武評的天下第十一王明寅,就是被她一擊斃命。後來柳蒿師逃離神武城,應該也是被她偷偷摸摸宰掉的。”
楊光鬥駭然加恍然——武道修行雜而不精的曹嵬在她手上吃癟,天經地義。徐鳳年走到她身邊,問道:“怎麽現在就來北涼了,沒記錯的話,還沒有到先前我跟黃三甲約定的時候啊?”
少女默不作聲。徐鳳年也不知道如何閑聊才算應景適宜,微笑道:“那你要不跟著我?不過這會兒北涼沒啥高手值得你去殺,要不是這樣,我也開不了這個口,終歸有借刀殺人的嫌疑。我剛好要在北涼境內四處走一走,在遇到你之前就已在陵州經閑逛了一個月。這兩年啊,還真是經常惦念你做的醬牛肉。”
不知是該叫賈家嘉還是賈佳加的少女嗬了一下。徐鳳年看了看那根向日葵的幹枯稈子,又看了看她的氣色,伸手握住少女的手臂查探氣機流轉,輕聲道:“不管是黃三甲誤打誤撞還是神機妙算,我都要告訴你個好消息,你當初替我承受趙老王八的氣運橫禍,我已經有六分把握幫你解決。當然必須要承認一點,對我自己也有莫大裨益。我目前除了在慢慢培植韓生宣殘留的紅絲,體內更有柳蒿師精心培育了小半輩子的幾十顆紫雷,外加跟北莽國師袁青山做買賣賺到的一隻包子,離儒道合流還差一線之隔,如果再有趙宣素留下的龍虎山紫金氣運,化為己用,就算圓滿了。再接下去,就看機緣,能否汲取佛門精髓,到時候三教合流,隻要自成了小千世界,我不當陸地神仙都說不過去。說不定還能跟四百年前大魔頭高樹露的天仙境界,以及當下以力證道的武帝城王仙芝,都有的一拚。不過要走到這一步,不知道牛年馬月就是了。反正我跟你什麽都不藏著掖著,有一說一,你要是不說話,我就當你答應了。”
楊光鬥有點乍舌,北涼王果真是不把這個殺手姑娘當外人。這些秘事,老人也都是第一次聽說,傳出去的話,十成十要在江湖上掀起軒然大波。春秋三尊大魔頭,人屠徐驍老死,人貓韓貂寺“暴斃於皇宮”,已經三去其二,黃龍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多半是在躲在幕後攪局,難道身邊這個年輕藩王既要當手握權柄的北涼共主,也要在韓貂寺之後成為以一己之力就讓整個江湖噤若寒蟬的大魔頭?以前北涼是靠著鐵騎和鷹隼讓江湖人士不敢造次,看來以後新涼王一人,就能讓北涼周邊的江湖俯首帖耳了!
嗬嗬姑娘縮回手臂,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徐鳳年笑了笑,柔聲道:“行啊,趕巧兒我也餓了,咱們進城找醬牛肉吃去,敢不好吃,咱們就不給錢!”
渾身濕漉漉的曹嵬狼狽萬分地從河水中躍上岸,跳腳怒目道:“不是說好了不在肥壽城停留嗎,老子要去青樓楚館多如牛毛的黃楠郡!姓徐的,你敢見色忘義,信不信老子拿刀砍死你!”
徐鳳年一抬腿作勢要踹得曹矮子再度墜河,來個二進宮,很會給自己找台階下的曹嵬一邊破口大罵一邊跑向馬車。馬車不大,又堆滿了地理圖誌,如今多了個小姑娘,越發顯得狹窄,好在曹嵬很識趣,坐在徐偃兵身邊,忙著擰袖子擠水。這一路行來,徐鳳年一直跟楊光鬥在車廂內推演戰事走向,其中涼州跟姑塞州對峙的西線有兩處,幽州倒馬關外的葫蘆口也算一處。出了車廂,徐鳳年這一個月在陵州走走停停,不是所有達官顯貴都會“臨幸”召見。按照徐北枳對官員十九層境界的劃分,梧桐院精心撰寫出一份暫時仍算粗略的北涼官評,隻重事功,輕學問清譽,薄家世背景,徐鳳年隻在暗中麵見榮登此評的官員,此行所見七八人,希望跟失望大致參半。大小不一的官場,就像是個每家每戶都有的篩子,掌握在誰手中,這個人的口味就注定了具體的篩選方式。趙家天子是在張巨鹿跟趙右齡的打理下篩選天下,在徐鳳年手上就是篩選北涼,比起離陽朝廷,少了幾分氣定神閑,多了幾分功利性,在徐北枳手上就再退而其次,隻能篩選陵州,以此類推,層層篩選,最終能夠冒尖並且穩坐釣魚台的,都不會是傻子。徐鳳年一旦逛完了陵州,接下來就要去幽州。如果說涼州是北涼道的嫡長子,富饒的陵州是後娘養的極有出息的庶子,那麽比涼州兵權要小同時又比陵州窮苦兩頭不靠的幽州,就給兄弟二州凸顯得不上不下地位尷尬了。但幽州才是徐鳳年此次密行的真正重點,事實上的確是幽州對他這個北涼王的怨氣最大,尤其是在徐鳳年接受上柱國頭銜,沒有像上次拒收徐驍諡號那樣再次拒退聖旨,幽州很是有些使勁蹦跳的軍伍官員,跟陵州遭受牢獄之災的將種門庭隱約有了遙相呼應之勢。徐鳳年當初在陵州當將軍,破天荒沒有大開殺戒,跟誰都挺好說話,許多人都覺得婦人心腸,這次去燕文鸞一手把持的幽州,徐鳳年覺得是時候割下一些腦袋了。想跟他玩,可以,得拿出性命來玩。
少女殺手突然問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趙鑄的人?”
徐鳳年愣了一下,“當然,跟他很熟。這家夥是燕剌王的世子,喜歡拿別人的頭顱築京觀,前不久還在春神湖上見過一麵。”
雙手豎起向日葵稈子的小姑娘隨口說道:“還有個姓納蘭的人,我都見過了。”
楊光鬥雙手壓抑不住地顫抖起來,死死望向徐鳳年。
徐鳳年嗯了一聲,沒有下文。
她見過了,自然意味著便是黃三甲跟趙鑄以及納蘭右慈隱秘見麵了。
先前徐鳳年還跟楊光鬥、曹嵬戲言曹長卿會北臨太安城,那納蘭右慈極有可能會偷偷藏身於世子殿下趙鑄那幾千輕騎之中,跑去跟黃龍士秘密會晤,這何嚐不是一種更為悄無聲息卻更加驚世駭俗的北上?
少女語不驚人死不休,漫不經心地懶散說道:“老黃喝醉酒後說了,當今趙家天子還不錯,就是兒子不行,好大喜功,還有……嗬嗬,我給忘了……”
楊光鬥嘴角抽搐了一下。
徐鳳年心中翻江倒海。袁青山為何要用一顆世間最昂貴的包子跟他索要那顆銅錢?因為這位陸地神仙逍遙離陽之時,那名閉關弟子正是趙鑄!
如今趙鑄不但有父親燕剌王趙炳的數十萬雄兵作為家底,有納蘭右慈傾力輔弼,更有了跟北涼的“一錢之約”,再加上黃龍士十有八九已經在這家夥身上下了天大賭注!
徐鳳年笑道:“納蘭右慈苦心經營燕剌道,已經讓趙鑄有了地利人和,一直在苦等天時,如今好了,總算是是天命所歸了。”
徐鳳年隨即自問自答:“可是元本溪會束手待斃?不可能的。”
馬車在肥壽南城隨便逛蕩了一圈。牛肉鋪子不難找,勉強算是可以下咽。曹嵬先前還覺得這少女瞅著還不怎麽邋裏邋遢,後來瞥見她吃完醬牛肉,油膩雙手就隨便往身上一擦,看得曹嵬直翻白眼。姓徐的沒讓曹嵬看走眼,毫不掩飾他的重色輕友,竟然親自跑去綢緞莊給那姑娘買了幾身鮮亮衣裳,這還不止,瞧見那小姑娘直愣愣盯著一大堆色彩絢爛的胭脂盒子,就又掏出不少銀子。這讓曹嵬有些扛不住,心想你好歹是一個言行關係到北涼興衰存亡的家夥,就這麽有閑情逸致陪個小姑娘吃喝玩樂?
馬車由肥壽北門出城,馬不停蹄,趕往下一個歇腳地黃楠郡,於昏黃暮色中到達這座北涼糧倉所在。新任郡守蔡浚臣拖家帶口剛搬入宋岩曾經居住過的府邸沒多久,猛然間從流民之地轉入繁花似錦的黃楠郡城,估計這家夥還沒徹底緩過神,一聽門房說北涼王大駕光臨,頓時腳下生風,恨不得手腳並用,端的一副極為聽話的狗腿架勢。徐鳳年自然不用在門外等候,才走入府邸沒多久,就看到蔡浚臣跟虞柔柔一同跑來。蔡浚臣劍術平平,好歹還有些三腳貓功夫打底子,可憐了這位昔日青蒼城的“王後娘娘”,停腳的時候上氣不接下氣,霞飛雙頰。徐鳳年擺擺手讓她跟蔡浚臣都免了叩拜禮儀,一同走入府院深處,打量了一眼蔡浚臣身上那嶄新的四品文官補子,打趣道:“蔡郡守,聽城裏百姓說你蔡大人睡覺都不肯脫下官服,我就納悶了,能比你以前穿的‘龍袍’還舒服?”
蔡浚臣躬著身子,笑臉燦爛道:“卑職真不是跟王爺溜須拍馬,確實舒服多了,在青蒼穿那玩意兒,就是過把癮,能過一天是一天,就怕第二天自己的腦袋就不知道給人擱哪兒了,睡不踏實。如今大大不同,正兒八經的雲雀官補子,卑職祖輩往上推十幾二十代,當官的有,可那也是芝麻綠豆大小的官,卑職這回算是光宗耀祖了,回頭等卑職把黃楠郡事務給王爺弄熨帖了,就想著要重新修訂族譜,到時候鬥膽懇請王爺不吝筆墨,幫卑職寫點桌麵文章,幾十個字就行。”
徐鳳年點頭道:“這是小事,隻要你鎮得住黃楠郡望的四支王氏,別把黃楠郡禍害得烏煙瘴氣,族譜的事情,我肯定出力,至於‘虞王後’的誥命,我也一並賜下。”
聽到“王後”這個促狹稱呼,已是郡守之妻的虞柔柔嫣然一笑。興許是一方水土真的能養育一方人,她以往的狐媚風姿,媚還在,“狐”字則要修改成“明”字,整個人的感覺原本就像一棟無窗屋子,開窗後,自然而然敞亮了些。本來兩根手指在撚官補子的蔡浚臣聞言大喜,狠狠搓手,又聽到登門送喜的北涼王說道:“好人做到底,我不妨跟你透個底,不說書生入仕,士子結社跟創辦書院這兩件事,黃楠郡在整個北涼道都是名列前茅的風水寶地,你到時候好好盯著,我許你全權處置,記得別讓喜事變禍事。你從青蒼城偷帶到黃楠郡的那些古董字畫珍玩,共計四十六件,我就當一件都沒看見,你正好順水推舟拿來跟赴涼士子做人情,以後等他們有了官身,不管是在哪個州站穩腳跟,你再想籠絡,今天一兩銀子的小事,那時候就得花費一兩金子了。”
蔡浚臣嚅嚅嚅囁囁不敢言語,倒是虞柔柔不見以往的怯弱,笑道:“王爺盡管放心,奴婢粗略算了下,這些物件賤賣的話,值個二十萬兩白銀,郡守府一文錢不少,肯定全都花在治理黃楠郡民生之上。可惜就是夫君在這兒人生地不熟,賣不出公道價錢,否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