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機造局嶄露頭角,賈家嘉來歸北涼(2)
宋長穗輕聲感慨道:“別人我懶得罵,也不願意罵。如今的北涼,能罵他的老家夥都走得差不多了,連我都不罵他的話,這小子才是真的寂寞。”
曹嵬偷偷摸摸來到兩個師父身後,覥著臉說道:“刀也造出來了,那家夥總不能不給我一兵一卒吧?”
宋長穗一巴掌順手拍在曹嵬腦袋上,“瞧你那點出息,一邊玩蛋去!”
曹嵬怒道:“這家夥真吝嗇到啥都不給我?!他好意思?!不行,刀還我!”
楊光鬥眨了眨眼睛,伸出一隻手掌,翻覆了一下,笑臉玩味說道:“這個數,跑不掉的。”
曹嵬愣在當場。
徐鳳年走回地麵,拎著一把徐家新刀,沿著背陰山路走上清涼山山頂,坐在樓底的石凳上,從刀鞘抽出可能馬上就要在邊境上染血的涼刀,輕輕扣指一彈。
大好河山,割不盡的大好頭顱。
陵州南境的肥壽城是離陽漕運的西北終點,青州的襄樊則位於這條帝國補給線的中樞,因此朝廷要精準拿捏住北涼的七寸,就必須要有靖安王趙珣的配合。就目前而言,擔任中書省左仆射的坦坦翁很滿意襄樊方麵的動作,為此跟朝廷討要了一份破例擢升,同樣也是不合規矩的授銜,把靖安王府幕後的陸詡大大方方請到了台前,賜翰林講學,即尋常百姓所謂的大黃門郎,並且特準其不用去京城赴任當差。先前北涼陳亮錫曾暫居肥壽城,跟朝廷漕運副使顧大城拖磨了足足一旬的光景,機關算盡,都沒能讓這位副使大人有絲毫的鬆口。拂曉時分,一輛簡易馬車由北門駛入肥壽城,在南城的山海碼頭停下,從馬車上走下三名年齡懸殊的男子——兩個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一位相貌清臒的青衫老者。三人站在空落落不見幾艘糧船的冷清碼頭,身材矮小的年輕人腰間佩了柄涼刀,用腳踹了踹一根拴船木樁,眼睛瞄向那座漕糧轉運副使所在的臨時官邸,跟身邊滿頭灰白的年輕公子哥沒好氣說道:“顧大城跟他老爹顧騅號稱河上大小顧貔貅,顧騅當年認了如今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師父做義父,父子得以先後擔任漕糧轉運使,據說賺到的銀子都能把一個丙字號糧倉填滿,不過顧大城這家夥貪歸貪,如今朝廷有桓老頭親自盯著他的錢袋子,膽子再肥,也不敢要北涼的一顆銅錢。要我看,這本就是個死局,還不如幹脆宰了姓顧的,以後來幾個轉運使就殺幾個,殺得離陽那邊沒人敢來觸黴頭,到時候咱們北涼自個兒大搖大擺私營漕糧。從肥壽城到襄樊城這一段漕運,大小十六渠,糧倉不下五十座,總有地方豪橫敢跟北涼做買賣的。退一步說,實在不行,咱們就搶嘛,清涼山養了那麽多江湖鷹犬,總不能常年光吃飯不出工,天底下沒這樣的好事。”
可惜微服私訪的北涼王跟墨門巨匠楊光鬥就沒有附和他半個字,僅是沿著山海碼頭的青石地板緩緩散步,走向不遠處的轉運使官邸。官邸建立已經有些年月,加上少有修葺,相較城內的郡守府邸,就越發顯得破敗不堪。這也怪不得顧家父子不去裝點門麵,實在是稍有僭越,就給朝廷言官說成勾結北涼中飽私囊,那還不得往死裏彈劾,就算京城裏有大宦官撐腰也不頂用,在這種事情上誰說情誰找死。轉運使府邸外圍有柵欄,十幾名披甲士卒都有點風聲鶴唳的感覺,眼神畏縮。一些個出生當地的頑劣稚童往柵欄裏頭不斷扔石子,也沒有任何一名甲士膽敢聲張,實在無聊,就隻好苦中作樂,趁著官老爺不在場,用鐵矛去挑落石子,讓那幫本就玩心很重的孩童更是樂此不疲,四處找石子往裏丟擲。徐鳳年站在離柵欄幾丈外的地方,輕聲說道:“朝廷在漕運一事上刁難北涼,也不全是試探我的底線,實在是西楚複國在即,到時候各地勤王之師雖說不敢獅子大開口,可總得保證他們能填飽肚子。弓弩一響,那就是黃金萬兩,打仗,說到底還是比拚家底,否則一沒錢二沒糧,顧劍棠就算空有幾十萬大軍幹瞪眼,也拗不過有孫希濟在內運籌帷幄、曹長卿在外統兵征戰的新西楚。很多人都說當年西楚若是早些下定決心,在西壘壁之前,早早讓曹長卿分去葉白夔的兵權,離陽要徹底平定春秋,起碼要晚上個五年十年的。”
楊光鬥微笑道:“西楚複國一事,楊某曾做過無數次推演,有的打,一時半會兒肯定結束不掉。”
徐鳳年點頭道:“天下賦稅六出西楚,這些年離陽可是把西楚給壓榨得夠慘,再富饒的地方也經不起這麽殺雞取卵。不過元本溪、碧眼兒這撥人本來就存心要逼著西楚去反,顧劍棠跟顧廬也是做夢都想著能跟西楚打起來,太平盛世文官享福,武將就隻能吃老本,所以趙家天子趕緊給趙右齡、殷茂春這些廟堂重臣找點事情做,要麽去考評官員,要麽去主持科舉,省得到時候精力太旺盛,隻能用在拖後腿上。這麽多年,朝廷有意在西楚周邊削弱兵防,一方麵讓西楚覺得複國有望,另一方麵就要用心險惡些了,幾大藩王裏頭不去說路途遙遠的膠東王趙睢,就說淮南王趙英跟靖安王趙衡這幾位,都屬於相對勢弱的藩王,但是手頭上還剩下了少則四五千多則一萬多的精兵,讓他們去靖難平亂,就是不得不被朝廷牽著鼻子走的陽謀,老老實實跑去西楚邊境上把精兵都打得一幹二淨,這樣陰毒的削藩舉措,肯定是元本溪的主意。等到西楚事了,廣陵王趙毅要跟西楚正麵交鋒,那一身好不容易養出來的肥肉,經此一戰,得割掉大半秋膘,運氣不好,一兵一卒都留不下,我都替他感到肉疼。遼東趙睢本就被顧劍棠彈壓得喘不過氣,那麽就隻留下我跟燕剌王趙炳仍然不受管束,但是北莽多善解人意,跟離陽心有靈犀,馬上要跟北涼死磕,你打你的西楚,我打我的北涼,大家各做各的,我都懷疑元本溪跟那個太平令是不是一夥的。說到底,就隻有趙鑄他老爹這一位大藩王還能逍遙自在。”
楊光鬥輕輕笑道:“納蘭右慈避禍的本領,自稱天下第二沒誰能稱第一。”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離陽、西楚這場仗肯定要打在咱們跟北莽的前頭,趙室就算明知北莽無暇顧及東線,也不會讓顧劍棠參與其中——好不容易走了個徐驍,不能再養出個徐驍第二。文臣談不上什麽封無可封賞無可賞,武將就多半要擁兵自重,不出意外,應該是盧白頡、盧升象一位坐鎮兵部一位出京南下,不過盧白頡才新任兵部尚書,可能性要較小,盧升象隻要得了軍功,他年返京才好跟盧白頡抗衡,不至於讓兵部成為棠溪劍仙一人的兵部。如果是盧升象牽頭的話,幾個老不死的,像安國大將軍楊慎杏肯定趁著還能勉勉強強上馬跨刀,要跑去分一杯羹,但是盧升象也好,楊慎杏這幫春秋老將也罷,都跟曹長卿差了一大截。盧升象還好,用兵其實不差,隻是注定會受到方方麵麵的掣肘。前期可以在劣勢情況下去死戰的,估計隻有廣陵王趙毅的兵馬,要我看,這場仗不是有的打,而是說不定曹長卿一路勢如破竹,直接打到了太安城。”
楊光鬥皺了皺眉頭:“西楚占優之後要北上?別說是曹長卿,就算是北莽,隻要敢把決戰放在太安城外,勝算都不多。”
徐鳳年笑道:“我就隨口說說。”
楊光鬥哈哈笑道:“要真是如此,對北涼倒是天大的好事,指不定北莽就會臨時起意,果斷放棄西線,掉頭去打東線,跟西楚一北一南夾擊太安城,那就真的是精彩至極嘍。顧劍棠不是總覺得之所以輸給大將軍,僅是輸在了天時嗎,這下子他就有機會證明自己了嘛。他打造的那條東線這麽多年要人有人要錢有錢,伸手跟朝廷要什麽就有什麽,再要還不濟事,顧劍棠這家夥就隻好去拿幾根麵條上吊去了。”
曹嵬插嘴問道:“曹長卿真有這麽厲害?”
楊光鬥輕輕感慨道:“春秋以西楚士子最為鼎盛,西楚又以曹龍鯉最得意。曹頭秀,獨秀西楚,這可不是胡吹的。隻不過世人都被他四入皇宮的壯舉給蒙蔽了,大多覺得他是個武功蓋世的高手,要說排兵布陣的功底,大概就數他跟陳芝豹最強了。顧劍棠的強處在於每一戰必先苛求占盡地利,號稱不打則已打則必贏,總的說來,比起這曹陳兩人,還是稍遜一籌。不過,奉天承運的天時一事,既虛無縹緲,也可遇不可求,顧劍棠的天時便是離陽大勢,曹長卿則是西楚氣數的長短,至於陳芝豹,估計還是在等。”
徐鳳年淡然笑道:“陳芝豹是在等曹長卿跟隨西楚一同覆滅,在等北莽跟北涼以及顧劍棠打得元氣大傷,然後就該輪到他小人屠粉墨登場了。徐驍不過是踏平了春秋,陳芝豹的野心顯然更大,他要親手一統天下,鑄造出一個千年未有的遼闊帝國。至於他想不想自己做皇帝,天曉得。”
楊光鬥長呼出一口氣,“大將軍一走,這個天下就開始大亂了。”
曹嵬嘖嘖道:“反正我肯定是不會跟陳芝豹麵對麵廝殺的。”
這個矮子扳著手指緩緩說道:“流民之地已經有鳳字營駐紮青蒼,小王爺的龍象軍也滲透得差不多,加上涼幽兩州北邊的褚胖子跟袁白熊,咱們北涼總算也有自己的東線西線了,加上境內十四位新校尉把守的重鎮關隘,屬於第二道防線。我呢,再往流民之地更西北一些,算是至關重要的第三條防線。其實也談不上什麽防守不防守,反正隻攻不守,等你們打得死去活來,老子來個一錘定音。喂,姓徐的,事先說好了,給我五千輕騎一萬匹上等戰馬,我可以幫你渾水摸魚,一口氣鏟平南朝老巢,要是敢給我一萬人兩萬馬,我就幫你把北朝王帳也吃下來。”
徐鳳年無奈道:“不是不可以給你,不過你真當北莽都是一幫睜眼瞎,一群酒囊飯袋?”
曹嵬白眼道:“關於這場注定要名垂青史的大奔襲,老子翻來覆去推演了十來年,這輩子就指望著一仗成名,你以為?”
徐鳳年正要說話,驀地聽到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嗬嗬”。
還是不斷有石子從柵欄外丟入柵欄內,石子個頭越來越大,一些身材高壯的北涼少年也加入其中,膂力更大,這就不是嬉耍玩鬧了,在轉運副使官邸任職的離陽甲士仍是不敢還手,隻敢怒目相視,當然他們畏懼的不會是這些幼齡稚童和健碩少年,而是他們背後杵著的北涼。何況副使大人顧大城三令五申,不許官邸任何人啟釁當地百姓,違者一律剝去甲胄摘掉官身。一名都尉模樣的小頭目見著手下被砸在鐵甲上,濺起一串刺眼的火花,約莫是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氣,用鐵矛暗中挑回了一顆石子,掠向柵欄,有意無意,石子從縫隙中砸回一名青棉少年。少年躲閃不及,下意識閉上眼睛,就要被石子砸出滿臉鮮血的關頭,石子竟被一名腰懸雙刀的俊逸公子哥伸手握住。少年睜開眼,麵容靦腆地感激一笑。那都尉見著了那年紀輕輕的世家子,隻當成是尋常的富家子弟,並未多想,隻是當他視線遊弋,停在了公子哥身邊一個矮子的腰間,頓時頭皮炸開——一柄貨真價實的北涼刀!如今的北涼,不論以往功勳如何,隻要不是軍旅甲士,都不準私佩涼刀,任你家中長輩有幾個雜號將軍,還是有誰擔當刺史郡守,被專職督察此事的巡城騎衛一經發現,全部當場擒拿,鞭撻五十,丟入大牢三個月到半年不等,因此這個祥符元年的春天,陵州境內各座大牢格外熱鬧,已經擠滿了大大小小的將種子弟,一個個皮開肉綻。這些撞到新任刺史徐北枳槍口矛尖上的膏粱子弟,除了私佩涼刀,還有當街縱馬的,不過這些難兄難弟,在牢獄裏湊在一起不耽誤靠著關係喝上酒吃上肉,一塊兒蹲著監獄侃天侃地,交情反而比以往要好上幾分。顧大城手下的這員都尉懶得計較北涼局勢是好是壞,可要說自己惹上了一個在北涼有資格不把規矩當回事的將種子孫,那還不得被顧大人剝皮抽筋,若是再害得轉運副使官邸被自己殃及池魚,給北涼鐵騎來一場馬踏連營,他一個吃離陽俸祿的小小都尉,怎麽活?
不過都尉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北涼蠻子的脾性,竟然沒有小題大做的意思?那個頭發灰白的公子哥直接轉身離去,膽大包天佩有涼刀的矮子也沒如何不依不饒。劫後餘生的都尉猶豫了一下,覺得有必要跟顧大人知會一聲,以免將來被秋後算賬。顧大城是個很容易讓人記住的官員,不管如何大魚大肉,都生得瘦骨嶙峋,自號“一袋米先生”,常年在腰間懸掛一隻裝滿大米的紅綢袋子。相傳顧家發跡前,顧騅是靠著別人施舍了一袋米才活下來,顧家老小都是給兵荒馬亂嚇到了骨子裏,飛黃騰達後不忘本,父子兩隻貔貅都有掛米袋子的習慣,這在離陽漕運這條線上的一大串官員螞蚱中間,茶餘飯後一直就是一樁笑談。更有傳言去年顧騅進京時,專程拜訪已是中書省主官的坦坦翁,誰都以為這麽個聲名狼藉的從三品官員,哪裏能跨得過桓老爺子的門檻,不承想坦坦翁不但讓顧大貔貅進了門,還留下了那袋米,說是恰逢家中無米下炊。打那以後,取笑第二天便勝任戶部侍郎的顧騅的官員明顯少了,笑談也逐漸成了雅談。在都尉稟明柵欄外狀況時,顧大城正在獨坐品茗,聽著心腹的細致回報,一開始顧大人沒有太過上心,突然靈犀一點通,詳細問起了那佩雙刀世家子的模樣,連馬夫都沒落下。都尉憑著記憶說了一遍,說那年輕人頭發灰白,身材修長,有著女子般的眉眼,至於那名馬夫,離得遠,敲不真切,隻能說出約莫是八尺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