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青蒼城設甕捉鱉,徐鳳年重創種涼(6)
慕容寶鼎直接打斷洪敬岩的言語,嗤笑道:“那老嫗也活不了多久了。北莽舊主耶律氏對她的忌恨有多深重,你也清楚,不讓本王接任,慕容氏就得冒著被耶律氏把慕容祖墳都挖幹淨的風險。老嫗對本王這個弟弟戒心極重,當然會有她死後的布局,隻是人死政亡就如那燈滅,李密弼沒了她的照拂,又有了本王私生子造成的嫌隙,注定死得很慘。拓跋菩薩想殺本王,除非本王是跟他單挑,否則以他的帶兵本事,十萬對十萬,本王必敗無疑,可二十萬之上,則是輪到他必死無疑。本王與種神通的暗中勾連,在北莽廟堂上差不多是誰都知道的事實,那老嫗身為一國之君,又能拿種家如何?種家不比徐家,那可是說反就反的潑皮德行。這也是本王願意對北涼徐家刮目相看的根源。”
棋劍樂府的“更漏子”沉默不語。
宮中廣場上的變故讓人應接不暇,已經完全超出“王後”虞柔柔跟毛顧二人的想象。先是唐大供奉空有符陣傍身,直截了當死在了姓徐的手上,然後二供奉梁鍾出奇的強大無匹,僅以一根普通鐵矛就打得那年輕藩王眉眼綻放鮮血,接下來的態勢就越發讓人摸不著頭腦了,出身南疆的三供奉露麵以後,沒有急於跟二供奉聯手,隻是輕描淡寫用深紫色的五指從袖中拎出了一隻錦囊,然後就拂袖卷起漫天桃花,席卷二供奉,以至於“宮牆”下兩排桃樹都成了無花枯樹。那會兒毛顧兩位客卿才知道符陣的精髓,根本不在氣勢洶洶的兩撥符劍,而是不起眼的粘毒桃花。毛碧山已經腳底抹油,一直忠於“龍王府”的顧飛卿顧不得禮儀尊卑,屏氣凝神,一把按住“王後娘娘”肩頭,往外一丟,冒死關上“宮門”後,才走出幾步路,就七竅淌出黑血,倒地身亡。
南疆有神仙蠱,專殺神仙。
這個“神仙”,自然不是逍遙天地的陸地神仙,而是那之下的一品三境高手。
不過跟江湖上很多名頭唬人卻不堪一擊的招數招式相似,三供奉的桃花神仙蠱雖然已經很不俗氣,卻也沒能奪去種魔頭的性命,而是被種涼一矛釘掛在“宮牆”上,匪夷所思的是老人竟能發出桀桀陰笑,雙手按住鐵矛,一寸一寸將自己的身體“拔出”長矛,墜地後嗓音沙啞,坐著跟一直袖手旁觀的年輕人笑臉說了句“奉主人李元嬰之命,恭迎北涼王”,這才瞪大眼睛死絕。要去這位死士性命的不是那根矛,而是桃花蠱本身。不過種涼也沒能毫發無損,他用手指抹去從耳孔流淌到鬢角的黑血,雖說性命無虞,道行修為畢竟還是受到了影響。慕容寶鼎跟洪敬岩就是在此時出殿,滿臉絡腮胡子的種涼在默默療傷,徐鳳年蹲在北涼年邁死士身前,替老人合上雙眼。
徐鳳年在聽潮閣密檔上曾經見過慕容寶鼎的畫冊圖像,站起身後,聽到這位半麵佛持節令笑問道:“本王身邊是天下第六的更漏子,不知徐偃兵身在何處?”
徐鳳年笑了笑,沒有說話。
慕容寶鼎故意倒抽了口冷氣,意味深長問道:“你小子真是一個人來的青蒼城?這是要以自己做魚餌釣幾尾大魚?”
徐鳳年坦誠道:“釣魚不假,不過是自家的,談不上什麽釣大魚。徐偃兵來是肯定來了,不過本王不知道在何地,更不知道他在何時出現而已。”
慕容寶鼎看著在牆下那邊泰然自處的年輕人,有些由衷的欣賞,有些理解當今趙家天子為何獨獨鍾情於陳芝豹了,以後等到自己坐北朝南君臨天下,有這般氣韻的風流臣子站在廟堂上,不說其他,光是看著他們站在那裏是在為自己效命,就很能賞心悅目。
慕容寶鼎開懷笑道:“徐鳳年,你可能不知道,一截柳才是本王真正的嫡長子,你與他的恩怨,本王可以既往不咎。”
徐鳳年摘下腰間過河卒,橫放眼前,輕輕嗬出一口氣,一顆顆紫雷滾落在刀鞘之上,輕輕彈跳。
刀上有九雷連珠。
這些都是當初“他”與柳蒿師一戰得到可以稱之為價值連城的遺產。
徐鳳年望向並肩而立的慕容寶鼎跟洪敬岩,說了句連這兩位當世最頂尖高手都聽不太懂的言語:“王仙芝的心態,我八百年前就有了。”
舉世為敵。
我於世間無敵手。
慕容寶鼎瞥了眼鞘上滾雷,有些意外。雖說武學浩瀚,有不計其數的旁門左道,不過隻要是能跟練氣士沾邊的,都算上乘。身後那對年少兄妹更是對此再熟悉不過,北莽就有練氣士宗師精於采擷雷電,財迷少年跟吃貨少女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尤其是貪嘴的少女,咂吧咂吧嘴巴,死死盯住那九顆貨真價實的紫色天雷,眼饞得很,隻要被她吞入腹中,溫養個幾年,到時候肯定就可以把身邊這個礙眼死胖子揍成豬頭了吧?洪敬岩始終神情刻板,武道境界到了他這種高度,無非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徐鳳年左手過河卒刹那出鞘,刀速之快,以至於脫離手心的刀鞘逆向撞入“宮牆”。徐鳳年手臂循著王繡的弧字訣一掄,一刀劈下,九雷縈繞,紫霞耀眼。種涼很不客氣地馭回了被徐鳳年舍棄的那杆鐵矛,先前一直單手持矛,這回總算是雙手握矛,拿出足夠的重視應對那柄出鞘刀。長矛橫彎,趁著雪亮刀鋒還未臨麵,弧頂矛尖已經指向徐鳳年腰間。徐鳳年沒有刻意收勢轉攻為守,隻是輕輕鬆鬆人隨刀走,宛如神明附體,通曉了指玄未卜先知的妙處,刀尖驟然一擰,越發疾速下墜,身體也就被強行向前拔前了數尺距離,滾刀術還是滾刀術,隻是比起尋常刀客的滾刀,多了太多的玄機。一矛無緣無故落了空,種涼眼前一亮,借著弧矛勁道,矛弧身亦走弧,在旁人看來那就是一個人跟刀走,另外一個不甘落後,那就人隨矛走。起先慕容寶鼎眼中含笑,對那小子的滾刀並不看好,隻是當之後徐鳳年刀式看似雜亂無章,卻能恰到好處,刀刀正麵劈向種涼的麵門四尺外,這就有些讓半麵佛結實驚訝到了。
不斷閃避的種涼皺了皺眉頭,不是惱火這小子報複先前自己以矛尖指他眉心,而是這樣如稚子胡亂揮刀的荒唐滾刀術,前所未聞。種涼自然不知一個叫宋念卿的東越老劍客,最後一次走江湖,曾帶有十四劍十四招,唯一一柄掛有劍穗之劍名“照膽”,寓意“提燈照膽看江山”,就是如此“走劍”,一路踉踉蹌蹌“走”到了白衣洛陽身邊。徐鳳年每一次滾刀指麵便懸停一顆紫雷,九次之後,空閑右手猛然握緊,九雷藏有九柄飛劍,凝聚成陣,將種涼圍困其中。徐鳳年根本不去看種魔頭如何應對,一手虛空胡亂拍下,是那雨巷一戰中目盲女琴師的胡笳十八拍,一指敲在過河卒之上,則是幽燕山莊湖麵上少婦練氣士“指山山去填海”的指劍秘術,廣場上許多先前殘留下的廢棄符劍,都從地麵上伶俐跳起,軌跡扭曲地朝種涼淩厲刺掠而去,跟霸氣無匹的雷池飛劍以及不可猜測的胡笳拍子一同成就恢宏氣象。弧字訣三弧成勢,徐鳳年此時這“三弧”,分別偷師於宋念卿、薛宋官跟南海練氣士,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被熔於一爐,隱約有了氣吞萬裏如虎的大宗師境界。
慕容寶鼎輕聲笑道:“好看,也挺實用,就是太亂了點,距離返樸歸真的天象境界,還是有段路程。”
種涼在陣中疲於應付三弧,那憑空而起的胡笳拍子還好應對,種涼身具金剛體魄,便是挨上了,也無非是些皮肉傷,丟麵子不丟裏子的小事而已;不知如何被那小子駕馭的那十幾柄符劍,也無妨,種涼的指玄感悟,都能輕巧應對,擱在往常,以他的罕見天賦,躲都不用躲;但是怕就怕在他不躲,就掉入了陷阱,何況裹有紫雷做“衣裳”的劍塚飛劍不再親近於他這個天生劍胚,九種劍氣各有殺機,這才是真正的殺手鐧!種涼雙手緊握的鐵矛已經被紫雷削去矛頭,從那家夥左手刀出鞘,到現在為止,種涼竟然沒能有一次的還手之力,這讓在北莽十大魔頭中排名相對靠後但實力卓絕的種家二少,真正動了肝火。
北莽位於頂點的一品武夫,相互間放開手腳廝殺的次數,要遠勝離陽,從來就不興那套不傷和氣的武人文鬥,離陽江湖要是沒有武帝城的王老怪去做磨刀石,恐怕武評登榜人數,連跟北莽五五分賬都做不到。在北莽,英雄向來不論出處,很多人前一天還是無名小卒,第二天就一躍成為持節令大將軍的座上賓。種涼不是靠什麽種神通弟弟的身份在北莽江湖脫穎而出,靠的是一次次追殺與被追殺。年輕時候惹上了如今同為十大魔頭裏的“龍王”,被追殺了將近一個月光景,正是那趟多次命懸一線的逃竄,讓種涼最終躋身一品高手。種涼先前之所以故意手下留情,除了有折辱年輕藩王的念頭,還有就是看不慣那小子練刀佩刀卻偏偏刀不出鞘的作態,敢擺架子擺到他種涼頭上?此時才知這位年紀輕輕的北涼王所學駁雜,絲毫不輸他種涼,出刀之後更是氣勢如虹,種涼這才不得不收斂了輕視,把他當作可以傾力一戰的對手。種涼當然知道眼前站在五丈外的年輕人花樣迭出,殺招除了裹雷飛劍,肯定還留有一手更壓箱底的絕技,種涼猜想定然是那右邊腰間餘下的第二柄刀。
種涼耳聞曾經師從李淳罡的徐鳳年以養意法養刀,在草原上用一袖刀腰斬了拓跋春隼身邊的彩蟒魔頭。種涼一一應付那些跟隨胡笳拍子起伏不定的符劍,當然還有更為棘手的紫雷劍陣。徐鳳年出招,種涼接招,看似繁複漫長,其實不過是短暫幾次眨眼的工夫,符劍已是全部折斷落地,種涼的鐵矛也已經被削去大半,長矛成了長刀。所幸種涼天資太高,高到不管學什麽,都輕而易舉比許多成名高手一輩子鑽研都要走得更遠,斷矛在他手上敲擊紫雷飛劍,聲響洪亮如撞擊數千斤重鍾,“龍王府”外清晰可聞,每一次以矛撞劍,種涼對於每一柄雷中飛劍就多一分感知。
當那麵無表情的持刀年輕人,右手終於按捺不住悄悄一動,種涼瞳孔微縮,知道那記右手刀馬上就要出鞘現世。
局外人慕容寶鼎跟洪敬岩幾乎同時輕輕歎息一聲。
徐鳳年的的確確握住了右手繡冬刀柄。
可出手的不是繡冬,而是手中無鞘的過河卒。
徐鳳年虎口綻裂,鮮血四濺。
足見過河卒去勢之快,快到連握刀的徐鳳年都完全無法掌控。
在神武城外,一人遠在武帝城借劍,徐鳳年果斷給劍,以此在最後生死存亡一念間的關頭,殺了韓生宣,殺了那隻號稱“陸地神仙下韓無敵”的人貓。
隻是那次借劍是借給了吃劍老祖宗的隋姓老頭,徐鳳年這一次還刀,則是還給了過河卒的刀鞘。否則以徐鳳年早已能夠養意養出一袖青龍的神意底蘊,不至於僅僅以脫胎於宋念卿“照膽”走劍的滾刀術對敵種涼,一切的一切,不過都是陰險至極的障眼法,隻為還刀鋪墊。神武城外那個驚心動魄的陷阱,名劍春秋離人貓心口不過咫尺之遙,借劍之人越遠,去勢越足,但是種涼畢竟不是指玄殺天象的韓生宣,這一趟刀歸鞘,仍是直接穿透了這尊北莽魔頭的胸膛,隻是沒能死在當場。三供奉之前是把身體向前拔出鐵矛,種涼則是直截了當透過過河卒的刀鞘,撞倒“宮牆”逃離遁走。徐鳳年沒有追殺,隻是看了眼坐地而死的北涼諜子,算是為老人報了那一矛之仇。
慕容寶鼎惋惜道:“本來以種涼的本事,一開始就全力應對,哪裏會這般狼狽不堪。他的天資真的很高,在洛陽之前,曾是北莽由金剛境入指玄境最快的一個,甚至要快過當年離陽的李淳罡。種涼幸運的是作為仙劍胚子,對出自劍道的那一記歸鞘刀,在刺透心口前總算敏銳感知到了危機,這才避免了被一刀鑽心的橫死下場。不幸的是,僥幸躲過了這一刀,就萬萬躲不過提了刹那槍而來的徐偃兵嘍。”
洪敬岩猶豫了一下,剛要踏步。
慕容寶鼎低聲笑道:“想好了?真要從徐偃兵手上救下種涼,好去跟本王的姐姐示好?別後悔啊。”
洪敬岩反問道:“洪敬岩能跟陛下隱瞞持節令的南下秘事,持節令就不能等洪敬岩的謀而後動?”
慕容寶鼎沒有說話,搖了搖頭。
兩人就此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