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0章 青蒼城設甕捉鱉,徐鳳年重創種涼(4)
門口顧飛卿拋了一杆鐵矛給門內的種涼。種魔頭掂量了一下,嫻熟耍出一記槍花,矛身顫出一陣賞心悅目的微妙弧度。種涼一矛在手天下我有,氣勢驟然一變,不複見先前那份萬事不掛心頭的閑雲野鶴,拖矛而走,矛尖在青磚地麵上嘩啦啦滑行。種涼的腳步並無規律,時急時緩,看似隨心所欲,幾個眨眼,就一言不發殺到了徐鳳年身前,手握鐵矛底端,筆直掄出一個大弧,鞭砸向徐鳳年的腦門。徐鳳年不至於傻到雙手托矛格擋,手中與種涼同等製式的鐵矛斜撩畫弧。橫豎兩矛一撞之下,徐鳳年第一時間便將鐵矛脫手而出,不去接下撞擊給鐵矛帶來的衝勁,卻也沒有離手太久,不等鐵矛被種魔頭擊落在地,轉瞬之後便握住了僅剩氣機“餘韻”的鐵矛。在外行看來徐鳳年始終握緊鐵矛,硬碰硬跟種涼來了一次交鋒。徐鳳年雖然耍了心眼,躲過了第一撥在鐵矛上作洪水傾瀉狀的凶險氣機,可是種涼賦予鐵矛的雄渾內力竟是出人意料的巨大,徐鳳年握住鐵矛之後,不得不抖腕使出崩字訣震散矛上的殘留氣機,隻是高手過招,少有槍仙王繡跟符將甲人這樣沒日沒夜的糾纏廝殺,往往都是一步錯步步錯,勝負立判。
徐鳳年使出崩字訣後,才卸去自己鐵矛上的勁道,種涼就繼續以王繡豎弧之勢咄咄逼人,迫使沒有回旋餘地的徐鳳年隻得繼續保持橫矛的防禦姿態,再次硬扛下這一弧。隻是上次是徐鳳年取巧,這回輪到了種涼。是弧字訣不假,可矛尖卻因崩字訣炸出了一大團罡氣,種涼手中堅硬鐵矛本就彎曲出一個無法想象的柔軟半圓,矛尖恰好指向了徐鳳年麵門,相距一尺,罡氣長達一尺,絲毫不差!徐鳳年要麽全盤接下鐵矛弧字訣帶來的衝勁,要麽涉險嚐試以袖中飛劍破去崩字訣罡氣。徐鳳年毫不猶豫選擇了前者——跟一名劍胚顯擺馭劍術,無異於玩火自焚。徐鳳年退而求其次,身形倒滑的同時雙膝微曲,以此卸去種涼弧矛瀉下的磅礴氣機。種涼手持鐵矛,不急於痛打落水狗,僅是如影隨形,始終將矛尖擱在離徐鳳年眉眼一尺的地方,甚至沒有立即使出立竿見影的崩字訣,罡氣欲隱欲現,這位在北莽屈居第二的大魔頭就這麽肆意嘲弄徐鳳年。
種涼之所以輕而易舉拿捏出不輸徐鳳年的槍仙秘術,天賦奇高這一點毋庸置疑,更重要的是他前年有過一場北莽矚目的巔峰之戰,對手正是成為天下十人之一的斷矛鄧茂!種涼對於槍矛技擊的深切體會,跟近水樓台的徐鳳年大體上不相伯仲,不過徐鳳年如今明麵上才二品內力,比起種涼差了一大截,種涼又不是那些關起門來做武夫文鬥的“世外高人”,種魔頭這輩子就一直在跟人打打殺殺,因此兩人純粹以矛對矛,徐鳳年的落敗是天經地義。
如果論天賦,徐鳳年不如自握劍起便自知認天下第一的羊皮裘老頭兒,不如生平隻會讀書卻讀出一個儒聖的軒轅敬城,不如那練字練著練著就莫名其妙練出了禦劍青冥的女子,不如那個天生仙劍胚子的賣炭妞,還有很多,徐鳳年都要輸給種涼在內這些江湖風流子。可說到玩命,徐鳳年不說勝過他們,起碼並不遜色。
徐鳳年在從兩棵桃樹中退過即將背靠“宮牆”時,不再後退,挽出一個小幅度的弧槍,似乎是拚死攔腰弧殺了種涼。種涼雲淡風輕得很,沒有收矛,矛尖趁勢“緩緩”往前推出半尺,竟然是如徐鳳年一般一命換一命的亡命徒作態,仿佛此次咄咄逼人,誌不在大獲全勝,以至於刻意隱藏實力,就在賭,賭徐鳳年敢不敢跟他換命。徐鳳年沒有任何猶豫,弧槍照舊去勢不減,不過與此同時,左手握住左腰所佩的繡冬刀——這柄白狐兒臉割愛的贈刀,可以算是徐鳳年最為親昵熟稔的“姘頭”了,陪他一路走完了離陽北莽兩趟江湖。當走養意一途的徐鳳年握住了繡冬,那就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氣象,如同手無寸鐵的“龍王府”二供奉變成了握矛的種魔頭。
種涼的眼神涼了幾分,體內氣機流轉越發迅猛,隨之泛起心念萬千:到了換命的緊要關頭,這小子仍舊不是想著靠旁門左道逃命,而是生怕弧矛攔腰掃不死自己,得臨死再補上一刀才能放心?這小子莫不是真不把北涼王當什麽藩王了,還真有玉石俱焚的決心?種涼視線瞬間轉為熾熱,再不含糊,矛尖罡氣似那被拋出爐子的熊熊炭火,在徐鳳年鐵矛掃中種涼的同時,種魔頭的矛尖連同罡氣一起轟砸在徐鳳年眉心一帶。電光石火之後,饒是武力蠻橫無匹的種涼也橫掠出去三丈,仍是沒能全身而退,肩頭被撕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種涼望向那個撞塌“宮牆”的年輕男子,比他自是更為下場淒慘,已經丟棄鐵矛,刀卻也歸鞘,眉心一點猩紅不說,雙眼之間血肉模糊,不過有紅絲如纖細赤蛇從雙袖攀附雙臂再由脖子向上,從兩鬢爬上眉眼,讓人瞧著就倍感瘮人。種涼顯然有些惱火,嘀咕了一句,“刀法有點像是顧劍棠半吊子的方寸雷,這附龍術,難不成是人貓的指玄?”
種涼歎氣一聲,用憐憫眼神看向這個讓自己大有意外之喜的新涼王,“早知道就再多出幾分氣力,說不定你還能做得更好一些。可惜接下來沒我啥事了。”
青蒼之主蔡浚臣龜縮在“金鑾殿”內,一手撐住金漆廊柱,一手攥緊懸於腰間的雕龍玉佩,神情緊張。他自知家底,也就是隻傀儡,三位供奉爺明麵上都對青蒼有求必應,可誰都沒把他真當回事。蔡浚臣盯著一位雙手籠袖老人的背影——老者是府上的三供奉,南疆人士,精通藥毒以及巫蠱術,擅長殺人救人不說,折磨人的手腕更是光怪陸離。蔡浚臣迄今為止都沒搞清楚三位供奉的確切來曆,青蒼的諜報曆來形同虛設,不是蔡浚臣不想在這一塊上出死力搞好,而是力所不逮。青蒼在數個豪強勢力的夾縫裏中苟延殘喘,置辦好數百套甲胄軍械就已經讓蔡浚臣絞盡腦汁,而且對於一個身處亂世的小王朝來說,真正考量國力的,有兩樁事最為直觀——不是培植扈從,豢養鷹犬走狗,也不是建造豪門宅邸——一項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修武,即士卒的披甲數目,養兵是個無底洞,用兵更是,打勝仗還好說,打輸了血本無歸,很容易就拖垮一個割據自雄但是根基不穩的政權;再一項便是搜集軍情秘事,這是一隻極其耗費銀子的吞金貔貅,許多密信上的隻言片語,更是拿鮮血和人命換來的。
先前“龍王府”諜子頭目信誓旦旦說那名年輕藩王是孤身犯境,北涼不曾有大規模兵馬動作,蔡浚臣本意是略微試探一番,然後就“王對王”,一起坐下來享受醇酒美人,好好談上一談,若是這位離陽王朝最年輕的王爺果真有誠意,蔡浚臣不介意當個北涼治下的刺史,或者給個實權將軍也行;如果沒有誠意,再撕破臉皮殺人也不遲。可惜先是唐華館這老兒執意要動用那座算是“龍王府”最大手筆的符陣,然後是三供奉和騎軍大將蔣橫都附和,自稱春秋遺民卻操北莽口音的二供奉梁鍾,倒是一如既往的散淡性子,選擇了袖手旁觀。這就徹底打亂了蔡浚臣的如意算盤,隻能寄希望於殿外徐鳳年身死,最好是接下來北涼動蕩崩塌,否則他就隻能帶上一股親兵逃亡更為貧瘠荒涼的西域了。蔡浚臣哀歎一聲,轉頭回望了一眼那張金燦燦的“龍椅”,又轉頭踮起腳尖看了看殿外的光景,怔怔出神,然後蔡浚臣就一陣頭皮發麻,艱難轉身,看到了素未蒙麵的三男一女——兩名成年男子,一對少年少女。少年是個小胖墩,此時正在寬敞“龍椅”上打滾,似乎很享受滾“龍椅”的感覺;少女也不是什麽美人胚子,相貌平平,好在一白遮百醜,若是擱在“龍王府”那些秀女宮娥的人堆裏,無肉不歡無女不愉的蔡浚臣都不會正眼看一下,少女正蹲在“龍椅”邊上,張嘴就狠狠咬了一口,好像是在驗證這張“龍椅”是不是黃金打造而成。
蔡浚臣可以對這雙頑劣孩子不上心,可那兩名年紀相差約莫十來歲的男子可就令他望而生畏了。
稍稍年輕的男子身材雄偉,生得“有目無珠”,說他是瞎子似乎也不準確。
雄奇男子身側站著一位身著北莽北朝服飾的矮小男子,留給蔡浚臣一個相貌粗礪的側麵。他伸出一手在撫摸“龍椅”,劃抹極為緩慢,似向往似譏諷。
一身正黃“龍袍”的蔡浚臣咽了口唾沫,別說出聲嗬斥,就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矮小男子笑了笑,沒有看蔡浚臣,輕聲問道:“這張龍椅跟離陽金鑾殿上那張相比,是大了還是小了?”
蔡浚臣略通北莽言語,小心翼翼答複道:“小了許多。”
男子點了點頭,縮回那隻撫摸“龍椅”的手,轉過身麵朝蔡浚臣,一半臉龐傷痕交錯,他用拇指在臉上傷疤揉了揉。
見到這一幕,記起一個傳言的蔡浚臣心頭駭然,踉蹌往後退了幾步。
在北涼馬蹄最為北上的一次,北莽有個年紀輕輕的兵法奇才,出身北朝宗室,將遊騎侵掠發揮到了極致,以懸殊太多的少量兵力,硬是在東線打得離陽如今仍存活的兩位大將軍灰頭土臉,最後膽大包天到馳援西線,跟當時勢如破竹的北涼鐵騎有過數次正麵交鋒,非但不落下風,還略有勝出,直到在一個叫赤金的地方,被李義山運籌帷幄往死裏陰了一把,被一個同樣精於孤軍遊騎的姓褚的胖子纏住,雙方各自三千騎,相互迂回,相互奔襲,互殺了整整八百多裏路,到最後這位北莽宗親身邊不存一兵一卒,姓褚的也好不到哪裏去,僅剩下八十餘騎!那場震動東西兩線百萬大軍的死戰,雖然不足以對大局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但幾乎讓所有將軍都為之驚歎。
同時,這個貌不驚人的男子,是最最正兒八經的北莽天潢貴胄,慕容女帝同父異母的弟弟——慕容寶鼎!
慕容半麵佛,全拜如今的北涼都護褚祿山所賜。
此人不僅是兵法大才,更是當之無愧的武道天才,不是大金剛境勝似大金剛,金身不敗媲美兩禪寺的白衣僧人。
北莽橘子州持節令慕容寶鼎看到蔡浚臣的怯弱,笑道:“認出來了?”
然後這個矮小男子指了指身邊相貌清逸的無瞳男子,“你該怕他才是,柔然三鎮鐵騎的共主——洪敬岩。”
洪敬岩?
雖說他被天下第一大魔頭從天下第四的寶座趕到了天下第六,可天下第六就不是高手了?
再加上一個同為天下十大高手之一的慕容寶鼎,這兩人站在一起出現在青蒼,意味著什麽?
很怕死的蔡浚臣都已經有了生死有命的覺悟,滿腦子就隻有一個念頭,“殿外那個北涼王死定了!”
蔡浚臣會有這般心思,並不奇怪,在他看來,北涼軍中的好手,小人屠已經叛離北涼就藩西蜀,做了逍遙快活的蜀王;袁白熊如今身為騎軍統帥,位高責重,多半不會跑來流民之地“殺雞牛刀”;聽說連老涼王那個槍仙師弟的貼身扈從韓嶗山,是做了陵州將軍還是副將來著?蔡浚臣想到這裏就有些兔死狐悲了,自個兒比起殿外的年輕藩王,下場不會好到哪裏去。那個年輕人隻身犯險,試圖拿出足夠誠意來招安青蒼,想法是不錯,未必沒有成功的可能,起碼他蔡浚臣自認就會被一州刺史或是將軍而心動。隻是估摸著某個諜報環節出了致命紕漏,被北莽知曉了天機,否則涼州到青蒼這段短暫路途,不足以讓橘子州持節令跟柔然共主興師動眾到需要聯袂而來,關鍵是踩點踩得如此之準。想到這裏,蔡浚臣就有些苦中作樂,心想咱們青蒼的諜報是塊渣豆腐,你們財大氣粗的北涼好像也好不到哪裏去嘛。一想到跟堂堂北涼王成了難兄難弟,蔡浚臣糟糕陰鬱的心情略微輕鬆了幾分。
不過當青蒼之主看到大殿上發生的一幕,很快就一顆心沉到底。那張“龍椅”被少女餓狗刨簍般咬了許多口後,她便沒了興致,站到慕容寶鼎身邊,拎著一隻織工精美的絲綢食囊,往嘴裏塞著一塊塊從北莽南朝鬧市購置而得的糕點吃食。小胖墩像個腦子有問題的財迷,在“龍椅”上摸爬滾打拿捏敲揉,兩眼放光,跳下“龍椅”後就想要扛走。重達千斤的“龍椅”哪裏那麽容易扛起,少年顯然相當惱火,背對蔡浚臣,肥肉微顫的他雙手攤開,猛然按在椅沿的兩顆龍首上,一張黃金燦燦的“龍椅”瞬間就如冰雪遭受烈火燒烤,以肉眼可見的驚人速度消融成一大攤金水,墊在台階上的名貴毯子被灼燒得火光耀耀。金水肆意流淌,小胖墩的靴子和褲腳都被焚燒殆盡,可他本身毫發無傷。少年撲通一聲狠狠趴在地上,拘起一捧金水,眼神貪婪。金水流下玉璧台階的期間,原本要途徑少女和慕容寶鼎、洪敬岩三人所站位置,不過少女冷哼一聲,然後以她為圓心,喧沸金水竟是眨眼過後就冰凍成了一圈金塊!少女身畔霧氣繚繞,透著股泛青的霜雪寒意。她猶是氣憤不過,大概是惱怒那同齡死胖子的財迷心竅,無視腳下那股溫度不減的“龍椅”金液,徑直踩出一連串小碎步,一腳踏在少年的屁股上,踹得胖墩整個人都撲在滾燙金水中。少年轉頭瞪了她一眼,隻是很快就把臉轉回,貼在地麵上,雙手歡快地不斷把金水往腦袋上方摟。少女腮幫鼓鼓,嚼著有些生硬的糕點,一腳一腳踏在胖墩少年肥碩難看的屁股上,濺起金水無數。這些金水在半空中凝結成大小不一的黃金“冰塊”,墜入金水後複又銷融,看得蔡浚臣跟白日見鬼一般,臉色蒼白——北莽從哪裏覓得這麽一對水火怪胎?有慕容半麵佛跟洪敬岩兩人就已經足以讓青蒼城翻天覆地,加上這麽一對來曆不明的精怪,別說小小青蒼,便是戒備森嚴的清涼山王府也能殺進殺出好幾趟了吧?
慕容寶鼎走下台階,來到蔡浚臣身邊,輕聲笑道:“要是北涼知道他們的新主子才世襲罔替沒幾天,就死在了你家裏,你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