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青蒼城設甕捉鱉,徐鳳年重創種涼(3)
流民之地初具雛形的時候,群雄割據,主要是以北涼原有家族姓氏為依托,迅速擰出一個個政權,接下來就是一場混亂至極的窩裏鬥,於是大批如青蒼舊主阮山東這般有強大技藝傍身的豪橫武夫走上舞台,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閑散勢力都被整肅吞並,由動蕩趨於安穩,緊接著又遇到無形的瓶頸,再無法壯大“疆土”。阮山東這些莽夫,在很多人看來武道修為不俗,卻輸在了短於謀略,結果長袖善舞更擅長處理政務的家夥們應運而生,蔡浚臣便是其中之一。要說技擊之術,毛碧山、顧飛卿能一口氣輕鬆宰掉幾十個蔡浚臣,可到頭來寄人籬下的還是毛顧之輩。不過也不是說就沒有武學修為跟城府算計兩不誤的流民首領,其實阮山東並非外界所傳那般欠缺手腕,隻是青蒼北靠北莽南朝,東臨北涼,西麵又有幾大股勢力心懷不軌,夾縫之中,處境尤為艱難,不說其他,就說目前“龍王府”裏三大供奉的兩尊,一個是趙勾元老,一個是北莽魔頭,就知道青蒼的局勢是何等複雜難測了。徐鳳年很清楚,師父李義山一手造就了十數萬流民“螺螄殼裏做道場”的格局後,這些年始終在盯著局勢走向,被這位謀士視為大千世界裏的一方小千世界,冷眼旁觀那蟻民爭利於蟻穴。世間百態,光怪陸離,李義山在聽潮閣頂樓一覽無餘。關於流民的動態,李義山曾親筆撰書《知秋錄》,詳細闡述眾人眾事的興衰得失,以便徐鳳年這個讀書人可以“一葉知秋”,見微知著。李義山在春秋謀士中因其手段陰毒,一直被看作要比納蘭右慈、趙長陵等人略遜一籌,得了“毒士”的綽號,甚至很多北涼老將都把當初大將軍不肯自立為帝劃江而治,歸咎於趙長陵死後得以頂替上的李義山太過鼠目寸光,至於真相如何,恐怕也隻有黃龍士、元本溪、納蘭右慈這幾人才能看得通透,有資格去對李義山蓋棺定論。
徐鳳年有些感慨。春秋之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黃龍士盯上了西楚,坐擁天時地利人和的元本溪則著手布局兩遼,沒有後顧之憂的納蘭右慈解決南疆蠻夷,四麵楚歌的李義山則在“放養”十數萬流民,四人謀略孰高孰低,恐怕還得再等些年月才能見分曉。
這才是真正的神仙打架!
種涼出聲打斷徐鳳年的思緒,“姓徐的,小心些,唐老兒近身肉搏是個廢物,隻不過跟他相距十丈外,由著他使出‘天花亂墜’的馭劍術,不說指玄境高手,便是我應付起來也有些吃力。”
見徐鳳年看向他,種涼很快笑道:“之所以跟你說個,不過是怕你不小心早早死了,我沒臉皮拿你的頭顱回去跟女帝陛下討要打賞。”
在襄樊城外的蘆葦蕩一役,九鬥米道的魏叔陽曾經就以道門劍陣破去符將紅甲,這門另辟蹊徑的神通,便是呂祖也稱之為是一樁有心人“別開洞天”的趣事,自然不容小覷。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拭目以待。
種涼站著說話不腰疼,不花費一文錢在那裏裝好人,可徐鳳年不敢掉以輕心——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種家大魔頭隻要能在青蒼城殺了他,不管是如何手段,對北莽都是大功一件。所以徐鳳年既要留心唐華館的馭氣劍陣,更得注意提防種涼的趁人之危,況且“龍王府”的供奉老爺還有一尊遲遲不肯露麵。唐華館單手按住地麵,緩緩拔起,隨之而來是桃樹掛劍開始搖搖欲墜,樹枝所懸四十餘柄無鞘劍的劍尖無一例外,都對準了身處廣場中央的不速之客。唐華館空閑的那隻手開始掐劍訣,換訣如擘箜篌,令人眼花繚亂。徐鳳年自打在幽燕山莊親身領教過南海觀音宗那批人間仙士的身手,對練氣一途就上了心,唐華館此時凝氣敕鬼的手法應當是地肺山一脈古老道門絕學“無聲雷”無誤,唐華館五指間紫電繚繞,不過比起柳蒿師當初孕育出來的“雷池”自然差了許多氣候,但僅憑這一手,在青蒼城當個供奉已是綽綽有餘。
照理說,練氣士就是一架攻城的投石車,遠攻威勢可謂不可匹敵,得找機會跟他們貼身肉搏才是正法,一味挨打的話,隻能疲於應付。徐鳳年泰然自若的提矛架勢,讓門檻那邊的虞柔柔等人有些腹誹冷笑,把他當成了空有修為卻不知江湖深淺的雛兒。隻是外行看熱鬧,看門道的行家高手如種涼,臉上可沒有什麽譏諷笑意,這讓最擅長察言觀色的“虞王後”就有些吃不準了。
毛碧山跟顧飛卿都是在流民之地猩紅血水裏滾出名堂來的劍客,比起中原那邊的劍俠,要貨真價實太多,此時見識到唐大供奉手指繞雷的奇異景象,難免有些咋舌,兩人一時間顧不上以往打交道時的鉤心鬥角,毛碧山輕聲問道:“那小子就這麽眼睜睜看著大供奉蓄勢到巔峰,如此托大,是有所依仗還是懵懂無知?”
顧飛卿語氣凝重道:“這位藩王惡名在外,可既然能讓那小人屠自己主動離開北涼,他則順利世襲罔替,我想怎麽都不會是外界所傳的浮淺之徒,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唐大供奉手法玄妙是不假,北涼王未必就沒有一戰之力,甚至連勝負都不好說。”
毛碧山也回過味,撚須點頭道:“確實,隻要腦子沒被驢踢傷,誰都不會跑來青蒼送顆大好人頭。想來姓徐的要麽暗中有高手策應,要麽是真的修為高深,不隻是先前馭劍術,壓箱本領還在後頭。嘖嘖,真沒想到人屠自己不過是二品武夫的小宗師境界,倒是生了兩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好兒子!嘿,要我說啊,既然有了這份天賦,加之有聽潮閣這座武庫,做什麽吃力不討好的北涼王,去江湖上闖蕩多好,還能讓趙家皇帝放心,說不定一高興就賜下‘天下第一’的金字牌匾了。王老怪不是喜歡自稱第二嘛,如此一來,兩人都名正言順。”
“虞王後”聽到這種於朝政近乎鄉野門外漢的無知腔調,嫵媚白眼一記。女子姿容出彩就是得天獨厚,白眼也能丟出一份誘人韻味來。毛碧山瞅見了“王後娘娘”的“媚眼”,真真是差點就魂飛魄散,挪了挪腳步,又靠近大門幾分。女子坐在門檻上,毛客卿從高處低低望去,女主子胸口那兩片肥膩擠壓出來的溝壑,就尤為清晰。毛碧山這輩子對女子的嗜好,雖說比練劍還要割舍不下,到底還沒有到見色忘命的地步,對於此時在眼皮子底下“春光乍泄”青蒼的“王後娘娘”,也就隻敢過過眼癮,虞柔柔便是脫光了站在他眼前,毛碧山再眼饞嘴饞,也不敢真去染指。這便是世間比什麽劍術都要厲害的權勢了,毛碧山很晚才知曉這個道理,大徹大悟,這才寧為雞頭不做鳳尾,不在舊東越老家跟人爭什麽州郡內排名多少的江湖高手,而是跑來流民之地給“龍王府”為虎作倀。
劍尖直指提矛年輕人的無鞘劍終於掙脫束縛,離開桃樹,由東西雙向壓向廣場中央,掛劍紛紛離枝,割起許多淡金泛紫的花瓣,煞是好看,四十餘劍身光華與唐華館手掌雷光縈繞有異曲同工之妙。徐鳳年有些遺憾,神武城外幾柄鄧太阿所贈飛劍被人貓銷毀,十二時辰有了缺漏,他的雷池劍陣也就少了許多威力,否則別看唐華館的招雷劍陣如何氣勢洶洶,徐鳳年甚至不用鐵矛就可以巋然不動,以劍陣防劍陣,必定是他的“盾”更為堅固,趙勾老諜子的“矛”無功而返。其實十二柄靈犀劍塚飛劍的精髓不在飛劍本身,而在每一柄劍所蘊藏的劍意秘術,這是他在敦煌城樓頂觀於晝夜交替之時,觀那朝霞光輝寸寸推移入城偶得的明悟,之後又在黃河龍壁後得大秦古劍,十二劍劍劍通神如意,毀了幾柄飛劍再造就是,雖說跟觀音宗練氣宗師“滴水”以及那賣炭妞有過一樁約定,需要用那與木馬牛材質相同的古劍交由幽燕山莊鑄造八十一符劍,按理說就算不去動用陵墓殉葬古劍,在蘆葦蕩和鐵門關截獲的符將紅甲人也可以削下些許,一樣可以用作鑄劍,以便補齊十二之數。隻是徐鳳年另有打算。在涼州數次進入隱蔽至極的北涼機造局,先後以世子殿下和新北涼王的身份下令讓機造局放下手頭所有事務,在墨家巨子帶領下傾盡全力展開了一件浩大工程,竟是區區幾兩重的符將紅甲都不願意“浪費”在鑄造飛劍上。隻是這樁秘事,二姐跟褚祿山都無權過問,原本跟墨家巨子有幾分師徒之誼的徐渭熊自從入主梧桐院後,就徹底脫離了機造局,轉交給了從小就喜歡去機造局玩耍的徐鳳年,自然也就無人知曉年輕藩王的謀劃。
別看徐鳳年這幾年隻練刀養意,順帶偷師練劍,可身邊除了有槍仙王繡的女兒,有刹那槍,還有徐偃兵跟韓嶗山這兩位槍法可排天下前三的高手,耳濡目染,一根鐵矛在手,那也是呼嘯成風,有雷霆萬鈞之勢,每一次出矛,都直接砸碎一柄近身利劍,四十餘柄敕雷符劍在鐵矛一擊之下竟是孱弱如紙糊一般,唐華館眼神凝重不說,“王後”虞柔柔跟毛顧兩位客卿都大開眼界。種涼猶是老神在在,身邊桃花被劍氣牽扯撕裂得漫天飛舞,他就隨手撚住身前幾瓣丟入嘴中咀嚼,然後種大魔頭看見一劍被鐵矛挑向自己頭顱,滿嘴桃花的北莽高手含糊嗤笑一聲,任由沾染符籙氣息的飛劍直直刺向頭顱,不承想在劍尖即將抵住種涼眉心之際,他分明不但沒有任何動靜,甚至都沒有半點氣機流轉,飛劍竟是滴溜溜一轉,歡快如飛燕還巢,在種涼雙肩肩頭附近不斷回旋,直到劍上靈氣消散,才頹然墜地。這一點,不說虞柔柔以及毛碧山、顧飛卿兩位用劍高手,恐怕連練氣士唐華館都不能理解其中的玄妙。隻有徐鳳年心知肚明。江湖上曾經有個傳言,南海有龍女,劍術已通神,風高浪快,一劍萬裏行。那綽號“賣炭妞”的赤腳年輕女子,就曾經在幽燕山莊顯露了這麽一手跟種涼雷同的“技藝”,當時連徐鳳年劍胎圓滿的飛劍都對其溫順異常,差點就要臨陣倒戈,歸功於那“賣炭妞”是百年一遇的“劍胚”,天生能讓名劍親近,如見故人。徐鳳年本意是略微試探虛實,大致確認種魔頭的斤兩,不承想種涼還真實誠,就這麽大大方方露底了,毫不掩飾他的劍胚天賦。
唐華館嘴唇微動,默默念咒,雙手往下一壓,“龍王府”深處掠出第二撥飛劍,也就是五十幾柄而已,不過徐鳳年還真有小覷這劍陣規模的本錢,他曾跟幽燕山莊有過一場聲勢浩蕩的借劍壯舉,又以萬千白雪做劍,唐華館的劍陣本就是靠符咒起家,這在當今劍道名家眼中自然更是不入流的雕蟲小技。徐鳳年小覷歸小覷,但沒忘記嚐試著去偷學眼下傳自龍虎山斬魔台的落幡厭劾之法,不過當時大真人齊玄幀是引下天雷做旗幡,鎮壓逐鹿山數尊天魔,唐華館的厭劾術不過是邯鄲學步,恐怕還不如蓮花台上那場蕩魔威嚴的千分之一。
當種涼瞧見被飛劍壓頂的徐鳳年那一手弧槍術,驚訝咦了一聲。當年四大宗師之一的王繡深入北莽腹地,如入無人之境,不知幾許北莽豪傑盡數死在王繡的四字訣下,崩拖兩訣已是殺伐狠辣得一塌糊塗,第三訣的弧槍更是讓當時的北莽江湖聞風喪膽。種涼遊走江湖多年,武學尤其駁雜,自身又是不世出的武道天才,是北莽唯一被拓跋軍神稱之為資質猶勝自己的驚豔人物,可惜種涼生性浪蕩不羈,沒個定性,世人看重的物件,他少有看上眼的,不光是對權勢無愛,對於武道攀升,也是跟著興致走,這才讓他沒能躋身天下十大高手之列。種涼雙手揉了揉眼皮子,笑道:“還真是王繡的弧字訣,好小子,學什麽像什麽,有我的風采嘛。”
種涼目不轉睛看了會兒工夫,轉頭對門檻那邊的“王後娘娘”做了個索要一根鐵矛的手勢。
三弧成勢,三勢成小圓,三小圓成就一大圓,生生不息。當初王繡便是以弧字訣跟同為四大宗師之一的符將甲人,足足廝殺了三天三夜,傳聞王繡最後一個弧,囊括了方圓三裏,飛鳥死絕,寸草不生。
弧槍不弧時我便死!
一直在流民之地隱姓埋名的種涼破天荒有些手癢了。
弧槍之中又挾有崩雷和拖槍兩訣,唐華館的橫豎兩劍陣很快就支撐不住,徐鳳年最後一弧已經涵蓋整座廣場,虞柔柔等人隻見得桃花隨著濃烈罡氣疾速旋轉,絢爛無雙。徐鳳年擰槍繞身,以北莽魔頭端孛爾紇紇的成名絕學雷矛術,內用吳家劍塚的馭氣術,外用王繡的崩字訣,丟擲向那位“龍王府”的唐大供奉。出矛之後,徐鳳年眯起眼睛,有些匪夷所思,這位老供奉的狗急跳牆也太倉促了些,別人狗急跳牆那都是為了逃命,趙勾老諜子竟是不要命地提劍一柄,直接任由鐵矛穿透腹部,強弩之末地躍身提劍刺向徐鳳年。
徐鳳年側身躲過那一劍,輕輕伸出一隻隱隱約約繞紅纏絲的手臂,按住唐華館的頭顱,往下一壓,逼迫其下跪在身前。
臨死之前,七竅流血的唐華館艱難動了動嘴唇,眼中並無記恨,反而有種解脫的豁然,老人無聲道出臨終之言。
兩字。
“稚。”
“走。”
徐鳳年一頭霧水,那個被離陽用作剪除異己的瘋狗趙勾,大半指揮權原本都在皇後趙稚的一名親戚手上,難道是唐華館這個老諜子得了趙稚的密令?可趙稚哪裏會是菩薩心腸的婦人?徐趙兩家的情誼,其實分為兩份,一份是徐驍跟先帝,一份是徐鳳年的娘親跟趙稚,可這兩份都已經在徐鳳年上次入京在九九館外邊煙消雲散。何況流民之地跟離陽趙室之間還隔著一個兵馬雄壯的北涼,哪裏輪得到趙稚來指手畫腳?徐鳳年驀然心頭一驚,他連天子的聖旨都敢拒收,雖然也無所謂趙稚的心機,但是也許錯算了一件事,這讓徐鳳年感到一絲不安,不過此時也容不得他臨時改變既定計劃,大不了就用上最笨的法子,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看到頭來誰是螳螂誰是黃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