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8章 青蒼城設甕捉鱉,徐鳳年重創種涼(2)
遊俠點了點頭,依舊沒有已是涉足龍潭虎穴的覺悟,雙手握住韁繩,望向城門。輕巧馬蹄踩踏在青玉石板上,異常清脆。賀大捷跟在這一騎身後,神情複雜,心中翻騰起驚濤駭浪。此人才近城時,就有密信傳入“龍王府”,把他們那位夜夜笙歌不早朝的青蒼王嚇得不輕,趕忙踹飛身畔幾條赤條條的嫩滑軀體,滾落下床,披上一件粗製劣造的“龍袍”後就要召開朝會。城裏除了賀大捷,還有一位“巡南大將軍”蔣橫,加上“王後”和貓狗三兩隻的“文武百官”,對著一幅畫像爭執不休。蔣橫執意要將這位昔日的北涼世子殿下先宰了再談其他,這等機會千載難逢,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反正北涼新王本就有意要拿十幾萬流民陪葬老王,橫豎都是一個死字,殺了畫像上的那廝,退一萬步說,即便惹惱了北涼鐵騎,大不了帶著這顆頭顱和數千精銳逃往北莽南朝。蔡浚臣特地問過了青蒼掌管諜子的心腹,詢問北涼是否大舉陳兵邊境,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畫中男子是單槍匹馬出涼州,隻身一人進入了青蒼城。這讓膽小謹慎的蔡浚臣就有些越發吃不準了,難道這家夥活膩歪了,真以為靠著北涼王的身份就可以在流民之地“以德服人”,要他蔡浚臣脫了才穿上沒幾年的“龍袍”,納頭便拜,心甘情願給一個嘴上沒長毛的愣頭青當狗腿子?蔡浚臣禁不住大多數文武臣子的慫恿叫囂,一咬牙,原本已經下定決心讓“龍王府”上高手盡出,帶上兩千鐵騎,定要叫那小子今日斃命“皇城”門口。不過“王後”和賀大捷都不讚同,說那姓徐的放著位列離陽藩王之首的北涼王不做,跑來青蒼城總不會是找死這般簡單,就算沒安好心,單身一人,在劍戟森嚴箭樓林立的“龍王府”也掀不起風浪,不如見他一麵,且聽他有何打算再做相應權衡,百利而無一害。結果賀大捷被一位“老臣子”甩臉子罵成婦人之仁,所幸有“王後”撐腰,才得以騎馬出宮,迎來這位披麻戴孝的新涼王。
過了城門,還有一道宮門,徐鳳年突然笑道:“賀大捷,聽說你,還有方才那個守門校尉楊潤玉,他的爹楊遊學,以前在南唐,都是北涼步軍副統領顧大祖的部下。”
賀大捷如臨大敵,小心措辭,冷硬說道:“陳年往事不值一提,顧老將軍當上了北涼的大官,自是好事,卻也輪不到本將去道賀。”
徐鳳年輕聲笑道:“北涼的步軍副統帥,不過是從二品而已,隻有燕文鸞跟袁左宗,才跟你的‘征東大將軍’品秩相同。說到慶賀,該是顧大祖來給你慶賀才對。”
被挖苦至極的賀大捷冷哼一聲。
“宮門”大開,走出十幾號人,官補子所繪不是仙鶴錦雞就是麒麟獅子,居中的竟然不是蔡浚臣,而是位鳳冠霞帔的貴婦人,什麽母儀天下的風範不好說,那些全身掛滿的拇指大小珍珠,總讓人覺得很值錢。這一夥氣勢洶洶的家夥,要是在離陽,僅憑這一身僭越服飾,就該被抄家滅族了。“宮牆”內建有兩棟箭樓,很快就有人彎弓射箭,給徐鳳年來了一記下馬威——是失傳多年的西蜀連珠箭,母子連心箭,兩箭長短不一,激射徐鳳年麵門。母子箭在西蜀連珠中不過是入門箭技,徐鳳年拂袖先後接下兩根羽箭,橫在胸前,一寸一寸折斷,隨手丟在地上,看見號稱青蒼第一號高手的“巡南大將軍”蔣橫抽出刀,走下台階,往自己大搖大擺走來。徐鳳年轉頭對賀大捷笑道:“這就是你們青蒼的待客之禮?”
賀大捷板著臉說道:“是敬酒是罰酒,得看本事而定。”
徐鳳年笑了笑,翻身下馬,蔣橫如同一匹脫韁野馬,滾刀直撞而來,氣勢不可謂不淩人,隻是當他相距年輕北涼王三丈之時,眾人就見著了匪夷所思的一幕:蔣大將軍刀法如虹,既好看又殺氣滾滾,分明先聲奪人占了上風,可這還沒把刀子往那粗麻客人身上招呼呢,咋就身上開始冒出一條條湧泉似的猩紅血柱子了?這可是形如戰馬撞入陌刀陣的淒慘場景啊。旁人覺著莫名其妙,“巡南大將軍”自己最是如墜雲霧,叫苦不迭,趕忙刹住了無異於自殺的刀勢,就要果斷後撤避其鋒芒,驀地身上被無影無蹤的尖銳利器戳出了六個窟窿,他都不知道跟誰喊冤訴苦去,莫非眼前雙手插袖分明離腰間雙刀還有兩尺距離的年輕人,是一位精通袖裏乾坤的暗器高手?蔣橫本來想著給“龍王府”掙取一些顏麵光彩,青蒼才好跟那北涼討價還價,這下子絕了這份念頭,就想著先退回去止血才是頭等大事。不過眼前一花複一黑,“巡南大將軍”這輩子就徹底沒下文了。徐鳳年一手提著蔣橫滴血地麵的腦袋,一手扯住無頭屍體的衣領,斜向上重重一拋,砸向了射箭之人所在的箭樓,頓時圍欄碎裂。徐鳳年身後的“征東大將軍”賀大捷咽了咽一口唾沫,難免兔死狐悲,他與蔣橫向來不對付,隻是蔣橫就這麽一照麵便橫死了,難保下一個就是他還沒有小宗師境界的賀大捷了。
徐鳳年丟出頭顱,恰好一路滾到台階底,他微笑道:“敬酒不吃,偏偏喜歡吃罰酒。”
賀大捷臉色難看,默默下馬。
徐鳳年提了提嗓音,緩緩向前走去,“讓蔡浚臣滾出來,本王這趟入城,已算給足你們青蒼麵子,給臉不要臉的話,蔣橫就是下場。”
做一國皇後裝束的狐媚婦人抬起手臂,身後“宮門”甲士擁出不下兩百,在台階下結陣而站,“宮牆”之上幾乎同時冒出密密麻麻的弓箭手,也有十幾位江湖氣味很濃的老者漢子守在婦人身旁,“龍王府”精銳傾巢盡出。徐鳳年環視一周,“皇城”城門已經關閉,城門外也有數百甲士持矛蜂擁入城,看來是打定主意擺好陣仗來一出興師動眾的“關門打狗”了。那婦人推開一名小心護在身前的高手扈從,瞥了眼抵在台階底部的頭顱,抬起頭,嬌媚笑道:“北涼王,青蒼的待客之禮不算小了吧?你要是還能接下,奴家最敬重英雄豪傑,親自侍候你沐浴更衣又何妨?”
徐鳳年勾了勾手,示意“龍王府”盡管出招。
頭一批三十幾名甲士圍殺而來,徐鳳年雙手環胸,無動於衷。
嘩啦一下,隻見頭一個圓圈的三十幾顆頭顱就高高拋起。第二撥甲士來不及停頓,又是頭顱騰空飛起,這兩撥人,就像是被頑童打旋揮刀割稻穀般,都給腦袋從肩膀上割下了。
那瞧著如青樓花魁的美豔婦人也是真的心狠手辣,俏臉上沒有半點驚懼,發號施令道:“繼續衝殺,所有校尉各自抽刀督陣。擅自後退者,格殺勿論,事後滅族!今日摘得首功之人,可得巡南大將軍蔣橫一半家產。”
徐鳳年閉目凝神。
三撥甲士悉數屍首分離後,後麵的也學聰明了些,圍殺之陣越來越稀疏,隻是仍逃不掉掉腦袋的命。好在陣亡的人數,很快就被宮城內的甲士補上,“宮城、皇城”之間的廣場,目前還是甲士越來越多的趨勢。
一名蓄了山羊胡須的老劍客湊近了婦人,輕聲稟告道:“王後,應該是江湖上極為罕見的飛劍術,老朽若是沒有看錯,與那吳家劍塚有幾分形似神似。”
婦人皺了皺眉頭,“不管什麽飛劍不飛劍的,本宮隻想知道這樣的送死,何時是個盡頭!”
山羊須劍客眼角餘光瞥了下婦人胸口那一大片白花花的肥膩光景,喉結微動,嘴上言語仍舊畢恭畢敬,“此子內力修為比之上乘飛劍術,並不算如何驚世駭俗,老朽猜測,戰死個兩三百人,也就是這廝的強弩之末了,屆時王後娘娘讓外家高手一頓蠻橫衝殺,約莫就能建功了。”
“王後”嗤笑道:“僅是外家高手未必夠看吧,本宮覺著還得你毛老爺子這樣的劍術名家幫忙掠陣才行。”
身形矮小幹瘦的年邁劍客訕訕笑道:“王後所言甚是,為王後排憂解難,毛碧山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有一名背負長劍的魁梧男子跨過宮門門檻,走到婦人身邊,跟同被“龍王府”依重的毛碧山一左一右,沉聲道:“王後娘娘,吳家劍塚的飛劍術通神入玄之後,無需太多內力支撐,心念一起飛劍便至,如此送死並不明智。”
毛碧山嘖嘖道:“呦,顧飛卿,何時對那密不外傳的吳家飛劍術都如此知根知底了?莫不是這些年你藏了拙,其實不姓顧,姓吳?與桃花劍神身世相同,是劍塚某位劍仙的私生子?”
顧飛卿都沒有正眼看待這個當年被一座道教名山驅逐出宗門的老頭子,平靜道:“顧某隻是傳達宮中唐大供奉的原話。”
一聽到“唐大供奉”這個稱呼,毛碧山立即噤若寒蟬。
青蒼當下掌權的,都清楚蔡浚臣能夠小人得誌,歸功於那位善於自薦枕席的“王後”虞柔柔,蔡浚臣這二十年裏從一名無依無靠的流民做起,先後給四任豪強當過手下,靠著虞柔柔的“夫人邦交”,每次都深受器重,然後每一次在羽翼豐滿後,果斷反骨背叛,在言語無忌的流民之地,一直流傳著“千霜萬雪梨花劍,四姓家奴賣妻漢”的說法。不過若是隻有一個腰肢柔軟的虞柔柔,劍術平平的蔡浚臣也做不到今天的成就,多年以前他遇上了一位貴人,姓唐,所學駁雜,武道境界更是深不可測,原先的青蒼城主阮山東,如果不是姓唐的悍然出手,在最後關頭將其擒拿,蔡浚臣差點就反叛不成反被宰,這尊大菩薩被這對夫婦尊為老供奉,最近幾年已經不再出手。除此之外,“龍王府”還有另外兩尊供奉,修為深不見底,例如毛碧山已是臨近二品小宗師,每次見著三尊年歲相差懸殊的供奉,都要心生畏懼。
徐鳳年睜開眼睛,伸手一探,馭氣抓過一根鐵矛,他已經沒了耐心,要“闖宮”了。
在流民之地,隻會殺人幹不成什麽大事,但不會殺人,則是什麽都不行。
當徐鳳年持矛走向宮門,台階下甲士的呼吸顯然急促了許多,所幸“龍王府”的女主子——“王後”虞柔柔沒有眼睜睜讓他們去送死,柔媚笑道:“既然北涼王要入宮,那奴家就先給北涼王讓道了。”
毛碧山在內十幾位江湖鷹犬都小心翼翼護著“王後”,主動讓出一條入宮道路。徐鳳年走上台階,徑直跨過門檻。虞柔柔望向這個英俊男子的背影,嫣然一笑。“宮內”廣場以烏青巨石鋪就,牆腳根下種植了兩排低矮桃樹,不知是什麽品種,花期竟是要遠遠早於江南,樹形矮小,卻開大花,花色也不是中原常見的粉紅,花絲灑金泛紫,花枝袍紅,跟烏青磚石形成鮮明的反差。依稀可見,桃樹上參差高低掛了許多把劍鞘。等徐鳳年走入廣場,那位“母儀青蒼”的“王後娘娘”就坐在那道門檻上,斜靠樞柱,長裙拖曳在地,側頭笑眯眯望向這個堪稱愣頭青的新涼王。毛碧山和顧飛卿瞅著“王後”的作態,有些驚奇,他們可都不相信“龍王府”就這麽跟北涼低頭了。雖說兩人都是“龍王府”上頗有地位的客卿,隻是很少接觸到機密要事,隻是這並不奇怪,便是毛顧兩人,自己也覺得天經地義。一家之主花錢買條狗是來看家護院的,不是要它來摻和家務的。
徐鳳年走到廣場中央一塊巨石上,用鐵矛底端敲了敲磚石,敲擊聲響鏗鏘有力。從“金鑾殿”中僅僅走出一名羊裘狼帽的高大老者,徐鳳年仍然沒能看到蔡浚臣的身影,抬頭看著那雙手空空的老人,“唐華館,離陽趙勾名列前茅的老諜子,精通練氣跟劍陣,聽說阮山東就死在你手裏。”
被揭穿隱蔽身份的老者遙望徐鳳年,嗓音洪亮,朗聲說道:“阮山東不過是北涼幕僚李義山安插在青蒼的奸細,死有餘辜。”
一叢絢爛桃花劇烈搖晃了下,一人從樹上重重跌落,這位不修邊幅的魁梧漢子席地而坐,下墜過程中不小心扯落了一把劍鞘,他用劍鞘撓了撓頭,然後用半生不熟的流民方言罵罵咧咧,“唐華館,吵什麽吵,最煩你們這種殺人之前嘮嘮叨叨的,搞得跟老相好似的。要打就趕緊的。”
徐鳳年瞥了眼那中年男子,皺了皺眉頭。那人認得他徐鳳年不難,可北涼諜報上一直沒能得手此人的確切消息,徐鳳年仍是猜出了他的身份,這讓徐鳳年感到真的有些棘手。北莽之行,拓跋春隼讓徐鳳年吃足苦頭,但是記憶最為深刻的還不是拓跋菩薩的小兒子,而是一個叫種檀的世家子,他當時身邊有公主墳出身的女子假扮貼身侍女,徐鳳年領教過她那大開大合的寫碑手。種檀的父親正是北莽十二位大將軍中的種神通,叔叔則是北莽十大魔頭中真實實力僅次於洛陽的種涼,種神通不可能放著大將軍不做來青蒼城小打小鬧,那就隻能是北莽江湖裏魔頭排名忽高忽低“看自己心情”的種涼了!種涼是北莽出名的風流人物,放蕩不羈,在武道攀登上,能輕輕鬆鬆贏下十大魔頭中前幾名的頂尖高手,卻也敢隨隨便便輸給排名靠後的一些“軟柿子”,眼前種大魔頭跟被徐鳳年所殺的小侄子種桂有七八分形似,不過跟大侄子種檀神似更多。洛陽曾經親口說過,她身後的九個魔頭,也就僅有種涼能入她的眼。
徐鳳年轉過身,望向那蓄須茂密的魁梧漢子,笑問道:“種涼?”
漢子咦了一聲,沒有否認,“你怎麽認得我?”
漢子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種桂其實是被你上回去北莽趁手殺的?難怪我上回瞅著那尚未過門的女子就覺得不對勁。”
兩人說別人聽不懂的天書的時候,既是青蒼城唐老供奉也是離陽趙勾大諜子的唐華館,默默蹲下身,一隻手手掌撐住地麵。徐鳳年則陷入沉思,對唐華館的動靜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