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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8章 新涼王校場閱兵,老涼王壽終正寢(1)

  一輛簡陋馬車悠悠然南下,先把瓦築軍鎮之外的君子館、茂隆、離穀三座軍鎮都逛了一遍。南朝邊境在去年硝煙四起,北涼鐵騎一路碾壓,勢如破竹,事後卻出人意料並未占據軍鎮,以便把邊境線往北推移,以此抗拒北莽,而是把財物和匠人劫掠一空,揚長而去,甚至連邊境上蛛網一般的驛路都“懶得”破壞,顯然半點都不怕北莽一氣之下順暢地舉兵壓境。


  馬車逛過了三鎮,所見皆滿目瘡痍,人心惶惶。馬車的主人偶爾掀起簾子,麵無表情,然後就橫折東去,趕往龍腰州跟幽州交界處的留下城。城牧陶潛稚在去年清明節上墳時暴斃,已經換了一位耶律姓氏的城牧。馬車沒有入城,徑直南下,臨近涼莽邊關,馬車主人似乎心情不錯,坐在馬夫身後,靠著厚重的棉布簾子,拎了一壺自製糯米漿酒,她喝了幾大口,唱了一支熟稔至極的高腔信天遊。大漠黃沙宏闊萬裏,馬車略顯孤苦伶仃,蒼老婦人的曲調不見半分婆姨婉轉低吟,反而蕩氣回腸。車夫是個貌不驚人的矮壯男子,隻是握鞭長臂如猿猴,讓他的身材給人一種荒謬感覺。中年漢子不苟言笑,期間老嫗拎著酒壺碰了碰他的後背,漢子沒有轉身,隻是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喝酒。對於他的不識趣,老婦人也不惱火,唱完了調子,仰頭灌了一口濃鬱的糯米漿酒,盡顯氣概豪邁。隻是江湖女俠如此作態,能讓旁人喝彩叫好,一個白蒼蒼的老嫗這般不拘禮儀,可沒誰瞧在眼裏會覺得賞心悅目。


  老婦人約莫是知曉馬夫的清淡性子,不奢望他能搭腔,遙望天高雲淡,自顧自說道:“你們男子有錢有權了,都喜好金屋藏嬌,我呢,癖好豢養文豪英雄,養士的本事,比起趙家老皇帝隻強不弱。文,先有北院大王徐淮南,後有帝師太平令,還有南邊滿朝的遺老名士;武,有楊元讚、劉珪在內的十二位大將軍,無一不是戰功顯赫,盡在我手啊。六次敵對雙方舉國之力的戰事,輸二在先,勝四在後,如果不是去年被北涼徐瘸子打了一個措手不及,離陽朝野上下誰不畏懼北莽鐵蹄!不過也好,北涼騎軍這麽一鬧,離陽便小覷了咱們北莽,太安城那邊很快就奪了顧劍棠那小子的兵部尚書,碧眼兒將賦稅傾斜北邊的舉措,終於開始受到浮上台麵的重重阻礙,京城中樞人心不齊,是好事。我看啊,新任兵部尚書的小人屠,之所以對此不聞不問,甚至有意無意彈壓顧廬武將,任由朝廷上文臣刁難碧眼兒,未必沒有樂得看到北方邊境戰事四起的深沉心機,好讓他一戰定春秋還不夠,再戰就是定天下了。這樣的雄心壯誌,說難聽點就是狼子野心,白衣兵仙的心思和胃口,實在是比他義父要大得太多了。不愧是被罵作‘狼顧之相’的年輕人,要是他在咱們北莽,有一個野心勃勃的董胖子我就已經很頭疼了,加上一個他,如何安置你們三人,我還不得愁死啊。對了,跟太平令同出棋劍樂府的洪敬岩,心眼也不小,隻不過他跟董卓之間注定隻能有一個在南朝冒頭,我已經賞了他柔玄、老槐、武川三鎮所有的柔然鐵騎,跟董卓如今手握的兵力差得不多,如果這還輸了,也隻能怪他隻有當江湖高手的福分,沒有逐鹿天下的黃紫命格。不過說心裏話,董胖子為人處世都還算討喜,‘有眼無珠’的洪敬岩一看就讓人生厭。拓跋,你肯定比我晚死很久,如果姓洪的真敢勾結宗室,想當幕後皇帝,到時候不管你是否退隱,都殺了他。”


  漢子平淡說道:“董卓也能幹出這種謀逆勾當。”


  老嫗哈哈笑道:“這倒無妨,誰讓我打心眼裏喜歡這死胖子。自我登基稱帝以後,吃了熊心豹膽敢稱呼我‘皇帝姐姐’的,就他一人而已,死皮賴臉得可愛。況且董卓心眼多是多,滿肚子壞水,但最不濟還有他的底線,底線低些,但終究有底線,這樣的人,其實不可怕。怕最怕那些底線飄忽不定的家夥,大將軍種神通,加上慕容寶鼎,就都是這類奸詐貨色,你一輩子都不知道他們會帶給你怎樣的‘驚喜’,做出怎樣惡心人的事。把北莽交到董胖子手裏,慕容、耶律兩姓,不怕斷絕。”


  被僅僅稱呼姓氏的漢子又沉默起來。老婦人喝完了確是她親手釀造的壺中糯米漿酒,捧在懷裏,感慨道:“年輕時流離失所,去了一趟離陽兩遼,見到了當時還沒瘸的徐老瘸子,那會兒也沒一見鍾情要死要活,隻是覺得這男子有趣,後來徐驍走出遼東,一步步登頂,我總是不信他能做出來的壯舉。後來處理朝政的閑暇,經常納悶他怎就能出人頭地,長久以往,當年明明已經放下了,很多年後反而又拿起了,有些不甘心。不過這種兒女情長,也就隻能想想而已,要我回頭再選,當初還是會選擇回到北莽。真要為了一個男子整輩子柴米油鹽家長裏短,我會無聊到想殺人的。西壘壁一戰過後,我甚至寫信給徐驍,勸他順應大勢自立為帝,我在北莽好與他遙相呼應,承諾將來我南下,他北上,像當年在錦州初見,他分那張大餅一樣,一人一半,一起瓜分了離陽,南北而治。隻是他不肯,當然,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也會反悔,哪裏能真的共治天下?女子小人難養也,我女子小人都算,所以這個天下,誰能養得起?他是徐驍也一樣,我養他還差不多!”


  老婦人歎息一聲,“三軍輕生,才可戡亂,平定時局,你跟那些大將軍做得都不錯。百姓重生,方能不亂,才沒有揭竿而起的念頭,南朝那幫春秋遺老做得也還行。隻可惜大勢仍舊不在北莽,不得不時不待我,隻爭朝夕。別看北莽贏了四場大仗,可離陽從來就隻有傷筋,遠未動骨。有碧眼兒謀劃全局,跟顧劍棠聯手打造邊境東線,越往後,北莽的優勢就越小,等到離陽徹底吃掉春秋,養足了氣力,就該往死裏狠揍咱們這個鄰居了。因此在我死前,不管結局如何,趁著太平令複出,都要打上一架。至於是跟離陽還是跟北涼,我現在還猶豫不決。兩者利弊參半,赫連武威、黃宋濮幾個老家夥,都執意要先打離陽,還舉例說當年趙家老皇帝就是聽了元本溪的話,不惜滿口鮮血也要先咬下西楚,再去吃掉南唐、西蜀就水到渠成輕而易舉了。太平令和董卓在內一大批青壯將軍卻堅持先打下北涼,然後一鼓作氣吞並西蜀、南詔,形成東西對峙的格局,這才穩妥。隻是有了陳芝豹就藩西蜀的苗頭後,南北兩朝,結果就隻剩下太平令跟董胖子仍舊堅持己見,很多人都覺得既要麵對徐驍的三十萬鐵騎,又有陳芝豹鎮守西蜀,還不如先去跟顧劍棠一人而已的東線撈取便宜。我呢,論起後宮爭寵的手腕,太安城裏的趙稚都得學我,但對於牽係王朝生死的大事,說出來可笑至極,其實往往都隻是憑借女子的直覺。當年在錦州,徐瘸子說他隻要遇上難以抉擇的頭疼事,有個輕鬆的法子:拋銅錢猜正反,聽老天爺的,該咋咋的。我難道也要拋個銅錢?拓跋,你這會兒身上有嗎?”


  中年漢子大概是覺得荒誕,這次連搖頭都省了,身板紋絲不動。


  在他麵前沒有自稱“朕”或者是“寡人”的老嫗自嘲一笑,“你這質樸性子,怎就在黃河邊上大動肝火,打殺了咱們麒麟真人?”


  漢子冷笑道:“裝神弄鬼。如果不是急於去北境冰原,什麽一氣化三清,除去國師袁青山本人,都宰了,陛下才省心。”


  老嫗一笑置之,摟了摟身上那件好不容易讓人從箱底翻出的老舊裘子,輕聲說道:“朝廷應該如何跟江湖打交道,離陽是跟咱們北莽學的。當初讓徐驍馬踏江湖,吃力不討好,朝廷、江湖,和那個背黑鍋背罵名背習慣了的徐驍,就沒有一個得了好。一個手操權柄的皇帝,親自去跟武人較勁,既掉價兒,也壞了口碑。不如讓江湖人爭著搶著給自己賣命,才是上乘手段。不過,扶持出了幾個江湖門閥,也要留心不要讓其形成尾大不掉之勢,一個人才輩出的門閥,無異於自家後院的武器庫,假使被矛頭對準自己後背,更是遭罪。”


  馬夫皺眉道:“那在北莽江湖執牛耳者的道德宗跟棋劍樂府?”


  老婦輕描淡寫道:“一個拚了命求那長生,一個拚了命摻和俗世,都有軟肋,興不起風浪,給你拓跋菩薩兩萬兵馬,還擺不平?”


  漢子點了點頭。


  老婦人晃了晃酒壺,“那婆娘跟慕容寶鼎藏在朱魍裏頭的私生子,如果不是這次在離陽遭了大劫,被打回原形,我差些被李密弼給蒙混過去,不過這老兒也有他的難處,我這回就不跟他計較了。怪不得以前刮地三尺也尋不著,原來就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一截柳,好一個一截柳,真是插柳就成蔭,有斬草難除根的本領。”


  漢子對於這樁涉及皇室宗親的醜聞秘事,自是更加不會去評頭論足,他拓跋菩薩這一生,也就隻對習武帶兵兩事動心,美人也好,官品也罷,都是可有可無的身外物。


  北莽女帝看了眼天色,輕聲笑道:“以前是趙家恨不得徐家那孩子早死早生,等到他沒能夭折,而且認定了那小子跟徐瘸子是相同的一根筋,不會叛投北莽,如今倒是樂意擠出笑臉,等著看北涼三十萬鐵騎拚殺得一個不剩的大笑話。反正他們趙家怎麽都是賺的。假若這孩子奸猾一點,流露出一點點你離陽逼急了我就敢叛逃北莽的異心,也就不至於如此辛酸勞苦了。不過話說回來,如果這孩子是這樣‘聰明’的北涼王,北莽也就沒什麽威脅了,陳芝豹多半也不會離開北涼。有沒有下一任北涼王在西線撐著,會關係到他陳芝豹能否一戰定天下,否則趙家最擅長卸磨殺驢,他再被當今離陽天子器重,也隻能老老實實當個手中不過三四萬精兵的養老蜀王了。被君王不得不倚重,卻不為君王信賴,不是幸事,隻會是潑天禍事。這個趙家天子,什麽都好,就是肚量太小,還不如我這麽個婦人,死心眼的徐瘸子攤上這麽個新主,活該他倒黴。”


  北莽軍神拓跋菩薩言談無忌,平靜道:“換成我是徐驍,當初白衣案後,也就順水推舟反了。”


  依稀可見當年風華的北莽女帝微笑道:“所以你永遠成為不了能讓我、吳素、趙稚三名女子都念念不忘的男子。一個男人,偶爾的孩子氣,滿身的殺氣,看似讓人敬服的仙佛氣,實則都是錦上添花的玩意兒,唯有兄弟義氣和人情味,才是雪中送炭的東西。一個男人連起碼的情誼都不講,我們這些女子,連正眼都不看一下。這個世道,從來不缺聰明人,自己不願意活得輕鬆的傻子才少。徐驍,是人屠是北涼王,也是個傻子。可惜啊,這個一直傻嗬嗬笑看江山的老傻子,見過了你我後,就要老死了。”


  葫蘆口廣袤無邊,臨時搭建起了一座雄偉非凡的校武台,與校武台相距三裏路的東西方向又各有一座閱兵樓,分別讓於北涼功勳老將跟文官士子,一文一武,形成廟堂大殿佐輔之勢。其中文樓六層,高出武樓一層,這讓此時陸續登文樓的讀書人心底都有些與有榮焉,樓內北涼文臣不乏品秩超群的封疆大吏,除了陵州新任刺史徐北枳外,幽涼兩州刺史都已登上頂樓,跟隨經略使李功德一同憑欄遠眺,但離李功德最近的卻不是涼州刺史胡魁,也不是幽州刺史王培芳,而是兩張新鮮麵孔——上陰學宮王祭酒和原本應該去京城禦史台就職的黃裳,高冠博帶,邊塞風沙撲樓之際,衣袖飄搖,襯托得兩位老人清逸如仙。胡魁按律在北涼道要比陵州刺史高出半階,他相比樓中老人可謂正值壯年,早年是北涼軍列炬騎軍統領,其中大馬營以滿營皆是精銳遊弩手著稱於世,在北涼軍中戰功顯赫。胡魁當年不知何事,原本按部就班便有望在五年內將涼州將軍收入囊中,在八年前,竟擅自領三百輕騎突入龍腰州腹地,斬殺北莽蟄卜軍鎮一千兩百餘北莽鐵騎,事後丟了官職,這才讓接手列炬騎的陳芝豹有了那撥天下第一等的百戰斥候,力壓北莽董卓的烏鴉欄子一頭。不過胡魁丟官之後,眾叛親離,竟是幹脆棄武從文,從涼州文官皂吏做起,短短七年時間,竟然又給他當上了刺史,被北涼官場私下笑稱為被人尿了好幾泡的死灰都能複燃,沒天理了。幽州刺史王培芳則是純粹的士子出身,跟有過二十年戎馬生涯的胡魁一向不對付,幾乎每年往清涼山覲見北涼王,千篇一律都是訴苦胡魁這老兵痞是如何目無法紀,如何放縱部下大肆欺侮他幽州官員。跟性子乖張的胡魁獨自站在頂樓最右邊不同,王培芳既然近不了經略使大人與兩位清譽滿朝野的老者,就跟一些聲名在外的學宮稷下先生客套寒暄,說些去國懷鄉的撫慰言語,聊一聊當下文壇最膾炙人口的遊仙懷古詩作,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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