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王仙芝坐而論道,袁青山一氣三清(5)
掉在坑裏的徐鳳年長長吐出一口紫金霧氣,舒服多了,離開牆上窟窿,一手抓在壁上,輕輕飄到城頭。周顯、韓濤兩位如臨大敵,迅猛抽刀,就要擒拿下這名來曆不明的刺客,城牆下邊的精銳甲士也紛紛擁上城頭。不料品秩最高的石遷高跟李桂翁都立即跪下,口呼“參見世子殿下”。尤其是別駕大人的打袖功夫,很見功底,既不耽誤行雲流水的觀感,又能給人一種小心翼翼的恭敬做派,文官要想當到這個境界,沒有五品以上,萬萬不會有這等火候。周顯、韓濤自是拍馬不及,不過聽到“世子殿下”四個字後,嚇得腳軟,順勢就跪拜下去,自報官職,嘶聲竭力,把吃奶的勁頭都搬出來,兩位存心比試誰吼得更洪亮一點。李桂翁耳邊就跟炸雷一般,讓這位幽州別駕哭笑不得。徐鳳年笑著讓眾人起身,看到了周自如,當初他戴著麵皮出入倒馬關,這位周大公子當然認不出自己,趙右鬆跟小胖墩兩個孩子之所以能夠“認出”,那都是迷迷糊糊靠著他的佩刀和嗓音。徐鳳年跟石遷高和李桂翁客套寒暄了幾句,走下城頭的時候,周顯有意壯著膽子讓兒子跟在身邊,想著在世子殿下眼前盡量湊近了混個熟臉,也不指望能跟殿下搭腔,有個馬虎的印象就知足,不承想世子殿下轉過頭,開了金口:“周自如,本世子去年進出北莽,就是從倒馬關這兒路過,知曉你帶兵不錯,回頭本世子跟皇甫枰說一聲,讓你給他當親衛,意下如何?”
周自如在魚龍幫那邊是高高在上的將種子孫,可惡人自有惡人磨,在世子殿下這條北涼惡龍這裏,蝦兵蟹將都算不上,驚呆得沒了往日的圓滑,好在折衝副尉周顯久經宦海沉浮,還有些定力,趕忙拉著兒子下跪謝恩。天底下誰不知道北涼有個扛旄黨派,日後成就往往十分顯赫,大將軍義子齊當國,青州首富林泉,都曾是北涼鐵騎的扛旗卒。給大人物擔當貼身親衛,就有異曲同工之妙,皇甫枰如今在幽州如日中天,隻要周自如成了幽州將軍的心腹,周顯哪裏還會擔心兒子不能光耀門楣。徐鳳年讓周自如跟上前同行,周自如走得如履薄冰,徐鳳年笑問道:“倒馬關有沒有一個叫魚龍幫的陵州幫派經常過境?”
周自如心一緊,憑著出眾記憶和那份不可與人說的額外關注,點頭沉聲道:“啟稟殿下,如果卑職沒有記錯,魚龍幫有過六次過境記錄在案,最後一次出關是小雪時分,入關則是在小寒後兩天。”
徐鳳年嗯了一聲,不置可否。這讓周自如提心吊膽,莫不是這魚龍幫跟北莽諜子有沾染?上次在自家陰溝裏都能憋屈翻船後,之後看在魚龍幫會做人的份上,許多昂貴貨物進出,倒馬關在他周自如授意下,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個世道信息阻塞,就算是一些五百裏加急軍情的驛路傳遞都有可能石沉大海,就更別說其他一些小道消息了。徐鳳年在陵州龍晴郡跟懷化大將軍鍾洪武徹底撕破臉皮,事情太大,路人皆知,隻是地點在無名小卒的魚龍幫,幽州就沒幾個人清楚了。主要是接任幫主的劉妮蓉在這之後從未扯出世子殿下的大旗,龍晴郡當地也沒誰敢拿這件事嚼舌頭,以往嘲諷世子殿下幾句不打緊,可如今連鍾老將軍都給收拾得淒慘無比,誰還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
好在世子殿下沒有讓周家父子戰戰兢兢太久,出關之前對兩位倒馬關地頭蛇說道:“本世子在魚龍幫有個朋友,以後就要周副尉和韓大人多關照了。”
將來萬金之軀到隻比京城坐龍椅那位差上一籌的殿下都發話了,周顯跟韓濤自然是口口聲聲“萬死不辭”。
幽州副將石遷高要隨行關外,別駕李桂翁則不用,當聽到殿下說要贈送自己一幅出自南唐君主手筆的珍貴花卉圖後,李大人笑得合不攏嘴。那幅花卉圖很值錢不假,可從殿下手上交到自己手上,李桂翁在幽州官場也就有莫大底氣了。殿下在提及贈畫時順嘴說起了胭脂郡太守洪山東,說聽到此人官聲不錯。李桂翁望著三騎遠去,撚須沉吟。別駕大人對這個洪山東談不上器重或是礙眼,此人是涼州刺史的得意門生,本身又是一郡長官,他李桂翁想管也管不著,不過既然入了殿下的眼,那他不介意做些錦上添花的勾當。洪山東一直有意擔當幽州典學從事,以便從地方上轉入幽州官場的中樞,隻是這些年一直被幽州刺史攔著,壓在太守位置上不得動彈。李桂翁雖說是刺史的輔佐官員,卻畢竟是“小刺史”之稱的別駕,不是那附庸,李桂翁跟幾位品秩相當的幽州要員關係不俗,真要鐵了心為洪山東鼓吹造勢,聯袂提拔洪山東,並非沒有可能。得罪幽州刺史,討好世子殿下,孰輕孰重,本就是徐家這座山頭裏一棵鐵杆莊稼的李桂翁還用多想?
關內,一位小娘被孩子拖曳著往倒馬關關隘快步走去,眉清目秀的孩子猶自念叨不停,“娘親,咱們再不走快些,徐公子可就要出關了。”
在胭脂婆娘中也算極為出彩的小娘抿了抿嘴唇,嗯了一聲,告訴自己隻是想著與那公子說一聲,欠他的兩百兩銀子,多半能夠還他更快一些了——隻要答應下金縷織造局派下的活計,成為一名紡織娘。可是鄉裏鄉親都說陵州那邊富裕是富裕,可紈絝子弟也多,大大小小的多如牛毛,尤其是咱們北涼的世子殿下最是好色,當下正在陵州那邊當什麽陵州將軍,若是萬一被任意其中一個看上了,她一個背井離鄉無依無靠的女子,該如何是好?死?右鬆怎麽辦?她也不知道那個從未聽說過的金縷織造局怎就相中了她的手藝,說是要讓她去編織製衣,若非那名織造局官員年邁而麵善,寡居多年的小娘許清當麵就給拒絕了。
富貴對她一名鄉野女子而言,哪裏比得上母子安穩?
娘兒兩人最終還是沒能在冷清的城門口看見那徐公子的身影,趙右鬆一臉遺憾,蹲在地上生悶氣,也不知是怪娘親走得慢了,還是自責腳力不好,早知道就該自個兒跑來的。
小娘彎腰摸了摸孩子的腦袋,歉意柔聲道:“右鬆,是娘親不好。”
孩子生過了悶氣,卻也不忍心讓娘親愧疚,揚起一張燦爛笑臉。
許清輕聲道:“娘想好了,再過些日子,就去陵州的織造局,好早些還上那位公子的銀兩。娘會請人照看莊稼地,你安心在學塾裏讀書識字。”
趙右鬆苦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麽,想說他不願意娘親離開,可是他比誰都知道娘親吃定了主意的事情,怎麽勸都沒用的,這些年那麽多婆婆嬸姨來勸娘親改嫁,可都不見娘親點頭。其實他很想鼓起勇氣跟娘親說一句,如果遇上喜歡的人家,那就嫁了唄,他其實不介意的,隻要娘親開心就好。趙右鬆站起身,望向城頭,喃喃自語:“娘親,你說徐公子去關外做什麽?”
許清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簡簡單單三騎出關,沒有任何鐵騎護衛。不過石遷高沒有任何擔心,有大將軍的扈從徐偃兵在身側,而且此行去葫蘆口子上,沿途遊騎斥候無數,相信出不了紕漏。何況都說殿下是宰了北院大王和柔然鐵騎共主的高手,誰敢來這裏造次?
徐鳳年不知為何停下馬,勒馬轉頭南望,倒馬關在視野中隻是一個黑點,徐鳳年抬起頭,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初春陽光和煦,無風也無雪,天地間安靜祥和。
他在去北莽前跟徐驍在清涼山頂對飲,借著酒意沒大沒小跟徐驍說了句:老了就老了,可別偷偷摸摸死了。
當時徐驍滿口答應,說他還沒抱上孫子,可舍不得死,還吹牛皮不打草稿說他不想死,閻王爺也沒膽子來收下他徐驍的命。
隻是徐鳳年比誰都更能親眼看到徐驍日複一日越發嚴重的老態,老到父子二人一起登山時,都需要停停歇歇。
為人父之前,大多數年輕人很難想象自己的父親會老,會那麽老。
徐鳳年睜開眼睛,繼續策馬北行,畢竟前頭有北涼近十萬參與大閱的鐵騎在等他一人。
有句話,徐鳳年一直沒有跟誰說過,徐驍也不例外。
如果有一天北涼為北莽馬蹄踏破,那他徐鳳年一定已經戰死在邊境了。
要死也要死在徐驍的墳墓以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