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外篇:溫華和老黃(2)
鎮上來來往往,隨著風言風語,掌櫃的知曉了這後生是幾十裏外一個村子的,早前幾年也是個沒出息的混子,去外頭廝混了幾年,回來的時候就是這般淒涼田地了。同村的青壯總喜歡來這邊喝口小酒,使喚這位姓溫的店小二跑腿,說些怎麽沒練成天下第一劍客啊的刻薄言語,後生也不還嘴,隻是說些奉承話,主動跟人稱兄道弟,低頭哈腰賠不是,笑著讓諸位多照應照應他大哥家。鎮上有個在外地一座據說頂天大幫派中當弟子的劍客,故意摘下佩劍,逼著溫小二用那隻廢了的右手去拿起那把沉重鐵劍,說隻要拿得起,這柄劍就歸他姓溫的了。一開始溫小二不肯拿,被那貨真價實混江湖門派的高手一腳就踹飛出去,撞翻了好幾張桌子,讓掌櫃得心疼得發緊,被教訓了兩次。大概是也知道事不過三,後來這店小二學聰明了,踮起腳尖和肩頭,右手顫抖著要去提劍,仍是被那在鎮上趾高氣揚的劍客一腳踢在肚子上,罵罵咧咧,說憑你也配提劍?!這之後佩劍好漢就再沒有跟這個姓溫的一般見識。掌櫃的躲在旁邊,也隻能唉聲歎氣,不過往常被打還能擠出笑臉送客的夥計,那一次卻好像沒有什麽笑臉,失魂落魄坐在地上,一言不發,大概是疼的。
這夥計心氣不高,甚至說低到了泥地裏,但心眼活絡,不知怎麽請了途徑本鎮的一位外地說書老先生,在酒樓評書說那道聽途說而來的稀奇古怪江湖事。掌櫃的一開始沒舍得花錢,後來經不住得了“溫小二”綽號的後生慫恿,加上那說書先生也講了可以在酒樓裏頭白說三場,不承想如此一來,酒樓生意紅火了太多,可惜廟小留不住大菩薩,幾家大酒樓見說書有奇效,重金挖了牆腳去,後來老先生時不時找了溫小二幾次,還請他喝酒,掌櫃的豎起耳朵旁聽,這才逐漸回過味,原來說書先生那些神神道道的故事,都是從自家夥計嘴裏刨過去的。這之後,掌櫃的暗自高看了幾眼那後生,心想大概真是出門在外混過幾年底層江湖的,練劍沒練出什麽名堂,好歹聽過了些奇人異事,可就是代價太大了些,好好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漢子,斷手斷腳,隻能在酒樓當個茶餘飯後的笑柄。
他大哥幾次來鎮上,後生都笑臉燦爛,隻說是吃好喝好住好。
該是今年最後一場雪了,掌櫃的大發慈悲,打賞了他一小壺燒酒,雪路難行,沒了酒客,掌櫃看到溫小二就那麽孤零零坐在酒樓門口,提起酒,重重說了句,“小年,敬你。兄弟我混得挺好,你也要好好的!”
掌櫃忍不住笑了笑,喲,還有兄弟?
是叫什麽“小年”來著?
該是像你溫華溫小二這般,一輩子混不出頭的小人物吧?
兩騎優哉遊哉離開北涼。
年輕公子哥胯下一騎是那千金難買的特勒驃,這等駿馬,便是在草原大漠上也難得一見。身邊一看就是個隨從仆役的缺門牙老頭,跟那俊哥兒一比,就要磕磣太多,騎了匹老邁劣馬,背了個長條形大布囊。
這一路行來,錦衣公子哥每次快馬加鞭,都得停馬等上好些時辰,才能翻白眼望見那老仆的身影。期間也不是沒遇上見財起意的剪徑毛賊,好幾次都是公子哥一騎絕塵而去,回頭沒瞧見老仆趕來,隻得重新以身涉險,去搭救這個腿腳不夠利索的老家夥。第一次是撒了一大摞銀票到地上,才讓老仆安然脫身,後來是扔出懷中一兩部秘笈,最後一次連腰間那柄鑲嵌寶石的名劍也給舍棄了。
入了河州境,有一雙顧盼風流丹鳳眼眸的公子哥斜眼瞥了瞥那塊界碑,轉頭看到那老仆正從袖中掏出那老舊檀木梳子,仔仔細細梳理那滿頭灰白頭發,年輕世家子氣不打一處來,自顧自頹然喪氣,一臉無奈道:“老黃!我身上可就隻剩下些碎銀子和輕巧玉佩,以及四五本珍貴秘笈了,你下次溜快點,成不成?再往東走,更不是我家地盤,萬一又遇上匪寇,即便我真有那臉皮自報名號,也沒人肯信我,到時候你再給人截住,我可就真不管你了啊,沒銀子走什麽江湖,酒肉都吃不起,難不成咱倆真去當乞丐?”
老仆小心翼翼收起梳子,笑臉燦爛,使勁點頭,露出那缺門牙的滑稽光景。原本有些惱火的公子哥頓時被氣笑起來,故意板起臉狠狠撇過頭——你娘的,別家公子哥仗劍走江湖也好,負笈遊學四方也罷,何等風光,就自己攤上這麽個隻會拖後腿的老仆。不過氣惱歸氣惱,每次險象環生,事後想起,跟相依為命的老仆一起去最好的酒樓,喝酒吃肉慶祝劫後餘生,除了後怕,還是會覺著有趣。
沒過半旬安穩日子,他們就又給一夥十六七票青壯山賊大大咧咧攔路打劫,然後這位公子就又割肉掉所有碎銀子。好在主仆二人跑路也跑出了老到經驗,所幸又一次破財消災,仍是沒給山賊擒拿下。
出了山路,老仆一臉愧疚望向氣喘籲籲的自家公子。年輕世家子瞪了他一眼,跟他賭氣不說話了大半天,然後進了一座河州繁華城池,去當鋪典當了一枚羊脂玉佩,價錢自然是被賤賣了無數,老仆好說歹說才拉開要拔劍砍人的公子,最後去酒樓大快朵頤,生悶氣的公子哥仍是默默給老仆裝滿一壺黃酒。
之後在城裏走馬觀花閑逛,公子被一群識貨的紈絝子弟搶了特勒驃和昂貴佩劍不說,還被一人用一柄私自懸佩的北涼刀,在額頭上拍出個紅腫大包。看似畏畏縮縮牽馬躲在不遠處的老黃,看著少爺充滿怒氣的臉龐,最終還是忍住了出手的衝動。少爺衝上去要拚命,給有些粗糙把式的幫閑扈從一腳踹在肩頭,倒地滑出去好幾丈。一群人大笑著揚長而去,老黃去攙扶少爺,被一把推開。
那一次主仆二人狼狽出城,已經不像個富家公子哥的少爺隻能走出城門,老黃就牽馬而行跟在後頭。出了城,少爺抿起嘴唇站在城牆根下,踢了一腳,然後一瘸一拐走在驛路上。走出十幾裏路,靴子前麵滲出濃重的血跡,之後少爺在路邊酒攤喝了個酩酊大醉,老黃把他扶上馬背趴著,自己牽馬走出了幾十裏路,夜宿荒郊野嶺,老黃躺在山坡上,看到少爺醒酒後就一直坐在那兒發呆,一宿沒睡。
這以後,主仆二人從腰纏萬貫落魄到幾乎身無分文,因為僅剩的兩塊玉佩都給當傳家寶藏起來,再也舍不得出手。年輕公子終於知道行走江湖不露黃白的古話,不再刻意裝扮得錦衣華服,以至於淪落到都沒有山匪草寇願意搭理他們。後來見少爺磨破了靴子,老黃就給少爺編織了一雙草鞋,少爺罵罵咧咧死活不肯穿,後來赤腳踉蹌走了半裏路,腳底板磨出好幾個血泡來,這才冷著臉伸手要去那雙草鞋。
翻山越嶺,走著走著,這位少爺也就很快習慣了,後來就這麽蹚過了兩個州。因為要乘船南下,少爺又典賣了一塊玉佩,主仆二人都換了身不貴卻素潔的衣衫靴子,除了一袋子碎銀,那遝銀票就藏在靴子裏,結果沒過多久都給一位俠士坑騙了去。那以後少爺也就沒了跟綠林好漢或是江湖女俠打交道的念頭,隻是偶爾睡前嘮叨,埋怨這日子沒法過了,見著母豬模樣的村婦都覺著俊俏了。後來他們在江南水鄉,在渡口見著了一位船娘,這類可憐女子,其實跟窯子爛娼差不多,口口聲聲隻要是個娘們兒脫衣解帶就提槍上陣的少爺,又把身上所有碎銀子一股腦送給了她。其實那船娘姿色平平,瞧著卻也幹幹淨淨,可少爺給了銀錢後,上岸便跟他一起落荒而逃,到頭來連她的手也沒摸一下。
老黃那會兒就覺著少爺富貴時一擲千金,根本不算什麽,可在窮得叮當響的時候,還能把人當人看,真的很好。
之後他們遇上了一個出手闊綽的李姓小姑娘,那閨女說是要當行俠仗義的女俠,稱呼她李子姑娘,她不愛搭理人,喊她李女俠,她眼眸能笑成月牙兒。他和少爺跟著這姑娘混吃混喝,可到頭來離別,把身上最後那一枚玉佩送給了她,說是地攤上買的便宜貨,值不了幾個銅錢。李子姑娘顯然也沒上心,把少爺的話當真了,真以為那塊曾經常年懸掛在南唐皇帝腰間的雕龍玉佩,不值錢。
跟那心善的小姑娘分開以後,少爺說他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還缺個妹妹,以後等他返回北涼,如果還能遇到她,一定給她買下堆積成山的胭脂水粉。雖然囊中羞澀的李子姑娘走了,那個姓溫的挎木劍小子可沒走,整天就打他老黃那匹馬的主意,就想著騎馬出行,好拐騙那些眼窩子淺的小娘子,不過老黃每次見著少爺給這家夥牽馬充當仆役,那些姑娘仍是隻願意跟模樣英俊的少爺言笑晏晏,老黃就忍不住樂嗬。
老黃原本對溫小子不太順眼,後來見他一次次去擂台上挨揍,一次次被少爺背回去,有次偷了隻雞在破敗寺廟裏燉上,老黃問他怎麽就想練劍了,那小子嬉笑著說練劍就練劍唄,就是喜歡,需要啥理由。老黃想到自己那輩子,從一個隻有些蠻力的籍籍無名打鐵匠,被雲遊四方的師父無意相中以後,教了寥寥兩劍,自己也沒覺著練劍就是非要成為什麽名動天下的大俠,就隻是想著離開家鄉,去外邊走一走看一看,真要出息了,是命好,真要死了,也是命,老天爺已經待他不薄了,還不知足,得遭天譴。
知道師父喜好吃劍,劍匣裏那六柄名劍,都是給他老人家留著的,心想著以後相逢,就當作當初欠下的拜師禮了,隻可惜那柄比劍匣六劍還要出名一些的黃廬劍,前些年練劍學藝不精,給留在了武帝城牆上。
後邊溫小子跟少爺越發相熟了,不再隻是嘴上的稱兄道弟,一些掏心窩子的實誠話也就多了,說些他要練劍,就要練自己的劍,要走以前那些前輩沒誰走過的路。也許進了別人耳朵裏,這就是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胡亂言語,隻是聽在他老黃耳中,還是想要點頭,朝這個年輕人豎起大拇指。
老黃這輩子無妻無子,無牽無掛,除了紫檀劍匣所藏的劍,別無他物。跟少爺相處久了,就把這個年輕人當成了自己後輩看待。每次跟少爺一起蹲在街上或是村頭打量那些小娘子的胸脯屁股,其實老黃也就是陪著少爺一起過過眼癮,真要他老黃娶個媳婦,實在是比要他不練劍還可怕。
他老黃年輕時候就從沒有風流倜儻過,用自己的話說就是穿了龍袍也像個唱戲的,隻覺得最後一次背劍匣走江湖,得讓少爺知道他這個馬馬虎虎的高手,到底有多高,而將來肯定可以比自己本事更高的少爺,又可以高到什麽地步。
他早就過了怕死的歲數了。
為劍死,還能死得不窩囊,本就是練劍之人的福氣。
如果有一天老到提不起劍了,才是對不起那些握過的劍。
那一年,一輩子隻會打鐵和練劍這兩事的老黃離開北涼,來到東海,牽馬入城,登城之前喝了碗熱過的黃酒。
當時武帝城裏有曹長卿這幾位江湖最為拔尖的高手在旁觀戰。
他老黃打架從不講究那些飛來飛去的高手做派,他也不是像後世傳言那般如長虹飛掠城頭,直接跟王仙芝一戰,而是老老實實沿著石階一步一步走上去。
在即將登上城頭之前,老人停下腳步,解開布囊繩結,露出紫檀劍匣,踮起了腳尖,望了望西北。
咱老黃以往的江湖,有劍就行。
咱老黃死後的江湖,能有一個人記得就夠。
那會兒,老黃猛然一拍腦袋,才記起忘了跟少爺說自己的名字叫黃陣圖。
因為老黃一直覺得這個師父幫忙取的名字,比劍匣藏劍還要氣派些,也更拿得出手。
不過然後老黃記起了跟少爺一起顛沛流離的三年,新悟出的那第九劍,被少爺取名“六千裏”。
老黃傻嗬嗬咧嘴一笑,快步小跑登樓。
有這一劍。
什麽都沒關係了。
“少爺,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別學老黃,記得風緊扯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