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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1章 外篇:溫華和老黃(1)

  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有丁點兒熱鬧,就有了過年的氛圍。正月裏的黃昏,再小氣吝嗇的門戶也在門外掛起了喜慶燈籠。鬧市喧沸,有人踢瓶踢缸,有人胸口碎大石,有人裝神弄鬼吐煙火,還有人耍那上竿跳索的把戲,每翻一個筋鬥,就能贏來底下無數喝彩,一些個稚童更是伸長脖子癡癡望著。


  一名穿了件嶄新灰鼠皮衣的年輕男子走到了集市上,腳步瘸拐,一手捧肩遮風禦寒,一手頹然垂出袖管。他抬頭眯眼看著頭頂繩索上雜耍的江湖人,緩緩低頭,看見底下那些孩子的臉龐,其中幾個都使勁攥緊父親給他們削的竹劍木劍,年輕人嘴角翹了翹,自己小時候何嚐不是這般覺著那就是踏雪無痕的厲害輕功了?還記得小時候端著碗瞎跑,撞見一位大錘砸在肚皮青石板上都不皺眉頭的英雄,給本地無賴追著揍,被搶走銀錢不說,臨了還被吐口水在身上,那時自己還會憤憤不平,也會疑惑不解,怎的這樣的武林高手,也不還手?然後五六年前,他經不住嫂子的冷眼街坊的挖苦,就這麽帶了柄自己削出的木劍,去了那座他以為是江湖的江湖,逛了一圈,什麽都沒能帶回來,身上唯一值錢的這件皮衣,還是用跟人借來的碎銀買來,更讓他無奈並且認命的是,多半是還不上這份錢了。沒吃過豬肉,總還算看過豬跑,落魄不堪的年輕人也就沒心思去看集市上那些雜耍把戲,踉蹌擠出人群。幾個成群結伴的小娘不好意思往人堆裏湊,也是怕被多年單身的無賴漢子揩油,瞧見了這個斷了腿的寒酸男子,都趕忙皺著眉頭避開。他嚅嚅囁囁著什麽,她們聽不真切,猜測多半是些嘴上占便宜的渾俗言語,有個臉上可勁兒抹了好些脂粉的潑辣女子,叉腰對這沒出息的浪蕩子重重呸了一聲,說了句“再管不住狗眼就打斷你另外一條狗腿”。


  年紀不大的男子似乎也不敢頂嘴,就這麽走了,走了幾十步,就停下來,不知道是疲累了要歇息,還是打算壯起膽回去還嘴幾句,可始終沒有轉過身。有個性子婉約些的心善小娘,恰好看到他彎著腰,背對她們,就生出些於心不忍的憐憫,覺著身邊的女伴說話似乎說太重了,潑辣女子正好給繩索上翻跟鬥的伶俐家夥鼓完掌,回頭看見身邊同齡女子望向那瘸子,雪上加霜地嗤笑了一句,“方才那家夥就算爬上了繩索,也就隻能金雞獨立嘍。”


  除了婉約小娘,其餘女子都哄然大笑,不知為何,約莫是那年輕人聽見了她們拿他取笑,直了直腰,回頭咧嘴一笑,暮色中,牙齒顯得尤為潔白。潑辣女子將他的笑臉當成挑釁,踏出幾步,佯怒說“死瘸子趕緊滾,看姑奶奶不打得你滿地找牙”!那家夥趕忙轉過身去,小跑逃遁,肩膀一高一低,看得她們捂嘴嬌笑不止。唯有那位從到頭尾沒有跟著起哄的小娘,輕輕撇過頭。


  年輕人走了一個多時辰的夜路,才走到了那座熟悉又陌生的村子,村頭有幾棵村裏老人說是挽留風水的柏樹,哪家哪戶若是死了貓,就得來這裏掛上。有繁密藤蔓攀附其上,每年入秋便會結下滿滿的一種叫烏鴉脾的果實,孩子們割完了稻穀抓過了溪裏魚田裏蛙,就要來這兒摘果子解饞,年長力氣大些的村童,總能多采摘一些。年輕人看著不過四五十戶人家的小村莊,蹲在一株柏樹下,不敢再向前走出一步了。村子裏有依稀亮著的昏黃燈火,他蹲靠著柏樹。小時候頑劣,家裏爹娘走得早,哥哥忙於田地勞作,無人管束,他經常爬上柏樹,坐在枝頭上往遠處看,在他小時候那會兒,村子裏的長輩就都罵他不是個好種,遲早要出去被人打斷腿回來,自家裏那個哥哥也常笑話他說自己小時候來了個老乞丐,差點就給他拐賣了去,說這玩笑話的時候,總是笑得格外燦爛,以往聽這個笑話聽起老繭子的他,總會發火,還會不耐煩頂嘴幾句,哥哥總會歉意地想要揉揉他的腦袋,自己長大後,也從不讓他得逞。自從大嫂進了家門後,性子淳樸本就不多笑的哥哥,越來越不會笑了。他腦袋往後敲了一下樹皮冰冷的柏樹,伸出左手揉了揉臉頰,揉著揉著,嗚咽聲就從指縫間透出。以前年少不懂事,可再憊懶,也熬不過嫂子遞過飯碗時故意的碎碎念叨,多少還能下田地給哥哥搭把手,可如今想幫忙,又能勤快到哪裏?

  他站起身,聳起右邊肩頭,擦了擦臉,不管怎麽樣,得跟哥哥說一聲自己還活著,再跟嫂子說聲那些年對不住她了。然後就去鎮上討個端茶遞水的活計,手腳廢了大半,可好歹還有張見人就笑的笑臉,當個隻要殘羹冷炙填飽肚子不要一顆銅錢的店小二,跟掌櫃的死皮賴臉求一求,一家不行換一家,多半還是能求來的,實在不行,哪家有癡傻貌醜的閨女嫁不出去,他上門入贅也無所謂了。


  他走進村子,腳下青石板還是那些青石板,建在村裏石板路旁邊的一座座茅廁,還是那個老樣子,冬天仍是不如夏日那般熏臭。記得少年時,就喜歡躲在暗處,逮著同齡臉皮子薄的姑娘偷偷摸摸提裙走入茅廁,然後往裏丟石子,聽著她們的尖叫聲和謾罵聲,以及她們家裏長輩抄起燒火竹筒衝出來打人,大夥兒都是村婦愚夫,也罵不出什麽文縐縐的東西,翻來覆去反正就是那麽幾句。他當時玩心重,臉皮得跟茅廁裏的臭硬磚頭差不多,哪裏會在意這些。


  他敲響一扇門。


  從裏頭傳來一陣粗厚嗓音:“誰啊?”


  他低低說了聲:“我。”


  恐怕連他自己都沒有聽清,但是很快就有一個相貌粗糲的漢子匆忙打開門,沒穿鞋,隨手披了件外衣,見著站在門口的他,頓時就嘴唇顫抖,這麽一個赤腳上山砍柴腳底被劃出入骨血槽也沒見喊一聲疼的漢子,就這麽一把抱住門外的年輕人,沙啞哭起來,如何也止不住哭聲。似乎怕懷裏的年輕人轉身就走,他扭過頭,不管在村人那邊如何直不起腰杆子,但在自家崽子麵前最是要臉麵的漢子,也顧不得在床上酣睡的孩子是否聽見他的哭腔,大聲喊道:“豔梅,弟弟回來了,我弟弟回家了!”


  有個婦人也慌張穿好衣裳,快步跑出,見到這個曾經被她罵過許多次的不爭氣小叔子,到底是一家人,也是沒能管住淚水,重複呢喃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桌子還是那張八仙桌,哥哥結婚時置辦的,嶄新鮮亮,哥哥總喜歡摸著桌沿傻笑,年複一年,越發陳舊,如今更是紅漆磨損殆盡。嫂子去灶房生火,熱了一桌飯菜,都是年夜飯餘下的,所以碗碟裏都沒盛滿,小半小半的。嫂子坐下後,看著埋頭吃飯的小叔子,夾菜時也不抬頭,而身邊男人像是被雷劈了似的,紋絲不動,她這才看到小叔子是用左手拿筷子,右手都沒有去碰碗,她斂了斂眼皮,順著視線,看到了小叔子右邊那隻下垂的手臂,連忙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沒能按照當年離家時信誓旦旦的約定風風光光返鄉,年輕人抬起頭,輕聲道:“嫂子,這麽多年,辛苦你了。放心,我斷了一條胳膊一條腿,便是出去討飯,也不會拖累哥哥嫂子的。”


  漢子紅著眼睛怒道:“說什麽混賬話!一家人,添個碗,多雙筷子咋的了?!”


  嫂子也抬臂擦了擦眼淚,抽泣道:“都怪嫂子,是嫂子沒良心,那時候狠心趕你走,你哥這些年不知道罵了嫂子多少回,嫂子知道錯了。”


  當年挎了柄木劍就要去闖蕩江湖的瘸子,好像連那把木劍都給丟了,興許是吃過了苦頭,再不像當年那麽任性,搖頭道:“嫂子也是為我好,罵幾句有什麽錯,不是想著一家人都好,嫂子罵我做什麽,是我混賬,以後不會了。哥,嫂子,知道在家裏幫不上什麽忙,所以今夜住過了,明早就去鎮上那邊,做個夥計短工什麽的,先安頓下來,不讓自己餓死,以後攢下了錢,我也花不上,再給家裏拿過來,添置些小物件也好。這麽多年,嫂子連脂粉是什麽都不知道,是咱們家對不起嫂子。哥,你也別勸我,真當我是你弟弟,就讓我去離家不遠的地方找份事做,隻要有手有腳,萬萬沒有餓死的道理。做什麽都行,隻要能養活自己,就不丟人。


  嫂子,我哥就是嘴笨,不過是個好人,你們好好過日子,比什麽都強。


  還是嫂子做的飯菜香,我可要多吃幾碗飯,嫂子這往死裏罵,嘿,以後就沒機會罵我遊手好閑啦。


  哥,今年收成咋樣?


  我那侄兒在村塾學得如何了?方才見門外春聯寫得秀秀氣氣,應該是不錯的了。我可得趕緊攢錢,以後侄子考上秀才,做叔叔的,得包個大紅包給他才行。”


  第二日,去墳上回來後,年輕人如何都不願讓大哥送他去鎮上,大哥說他在鎮上有些熟識的鋪子掌櫃,好求人辦事,可年輕人隻是搖頭,其實在鎮上那邊本就沒什麽香火情的漢子隻得作罷,但仍是遠遠跟著送出村子十幾裏路,看到弟弟在遠處轉身擺手,他才停下腳步,蹲在路邊,漢子腦袋埋在膝蓋間,怨恨自己沒本事,對不住死去的爹娘,沒能照顧好弟弟。被拍了拍肩膀,抬頭看到弟弟不知什麽時候反身,咧嘴笑著說,回頭總有一天,他要自己開家酒肆,讓哥哥喝夠好酒。


  隔了幾天,小鎮上一棟小酒樓多了位瘸了腿還能腿腳利索的店小二,逢人便笑,有酒客笑話他的瘸腿,他笑得更多,有人嫌棄他礙眼,他也低頭哈腰使勁賠罪,還別說,這小子模樣寒磣,可滿嘴抹油,很討喜。雖說沒給酒樓多招徠幾樁生意,可好歹沒有減了買賣,這讓掌櫃的鬆了口氣,看著那肩上搭了條布巾的店小二,也順眼幾分。這小子還真是強,為了能在酒樓幹活,愣是在自己家門口站了一宿,怎麽罵也罵不走,如果不是怕這王八蛋凍死在外頭,正月裏惹來晦氣,起先真想拿掃帚抽走,後來一尋思,反正不要酒樓出一顆銅錢,有剩菜剩飯就能對付過去,恰好正月裏生意好,又舍不得多雇人,就馬馬虎虎答應那可憐後生來酒樓打雜,試了幾天,掌櫃的還算滿意,久而久之,用著十分順手,也就沒了讓他卷鋪蓋滾蛋的打算。遇上不講理的潑皮無賴,喝酒不付錢還耍酒瘋,這小子就派上用場了,推出去給那幫地痞拳打腳踢一頓,往往就能萬事大吉,有幾次打得慘了,饒是店掌櫃也過意不去,要塞給他些零散銅錢,小夥子也打死不要,說掌櫃的收留他就知足,說了不要銅錢就不要。掌櫃再市儈,再鐵石心腸,也難免心有戚戚,就讓掌勺師傅給他做了幾樣帶油水的菜,讓他酒客不多時去桌位上坐著吃,然後就看到這個肯定遭過大災大難的後生,也從不順杆子上桌,隻是老老實實坐在酒樓裏頭的門檻上,幾隻菜碟飯碗都小心擱在腿上,一筷子一筷子,吃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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