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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0章 北涼道暗流湧動,涼王府年年有餘(3)

  李功德一抬手,吃過兩次虧的王熙樺立即一閃身,才發現經略使大人手中根本就沒有泥土,李功德說了句“耍你王熙樺還不跟耍猴一樣簡單”,揚長而去。照理說這一場宿敵之間毫無征兆的接觸戰,大勝而歸的李功德本該得意揚揚,可在北涼春風得意的李功德並沒有料想之中的喜慶,反倒是麵沉如水,陰霾濃鬱。王熙樺一開始臉色陰晴不定,隻是等李功德背影遠去,這位王功曹的嘴角悄然翹起,哪裏還有半點惱羞成怒,輕聲道:“李螃蟹啊李螃蟹,看你橫行到幾時。”


  徐鳳年收到今天第二封密信,來自陵州一隻老“甲魚”,連徐鳳年都沒有想到竟會是進入陵州將軍府的一名四品境界江湖豪客。原來在眾人會聚在門口之前,陵州遊隼就得到了大部分人物的背景,有些粗略,有些詳細,唯獨少了那名橫空出世的酒鬼,大概是外地諜子也覺得這麽大搖大擺進入府邸,太過自尋死路,密信上沒有一人有諜子嫌疑,大多是有案底在官府的江湖人士,這並不奇怪,行走江湖,想要不砍人或者不被人砍就一舉成名,實在是癡人夢話。


  徐鳳年在書房仔細閱讀密信,那個綽號“閻王刀”的甲魚就跪在冰涼地板上,紋絲不動。


  徐鳳年放下密信,閉上眼睛,沉默許久,然後睜眼對此人說道:“那個酒鬼可以不用急,但是讓褚祿山立即再查一查四品的劉伯宗,尤其是三品實力的孫淳,這兩人的身世實在太清白太仔細了,從出生到習武到成名,看似皆是有跡可循,一覽無餘,但越是這樣,越讓人不放心。這兩人中孫淳麵相顯老,其實不過二十九歲,劉伯宗三十二歲,恰好是最年輕的兩個。本世子雖然不是諜子這一行的,但知道隻要肯花力氣,弄個十五歲之前的身份很輕鬆,然後悉心栽培十幾年,幾乎可以做到完全沒有半點蛛絲馬跡。甚至本世子懷疑他們的家族,本身就有問題。勞煩你們遊隼多用些心思。”


  漢子悚然,汗流浹背,畢恭畢敬說道:“保護殿下安危,是遊隼頭等重要的分內事,絕不麻煩。”


  漢子無疑會敬畏這個年輕陵州將軍的特殊身份,但更怕他可以直呼遊隼幕後大當家的名諱。褚祿山的可畏之處,外人那都是以訛傳訛的道聽途說,不是身為遊隼,根本不會理解褚大當家的恐怖能耐。


  徐鳳年繞過書案走到漢子身前,彎腰攙扶他起身,輕聲笑道:“北涼有不少的文臣武將,跟你們相比,同樣是少一百個,少了你們,北涼會更加不安穩。你幫我捎句話給褚祿山,這個年,讓他給所有遊隼多給些犒勞賞銀,這份錢,不要他出,從清涼山那邊拿出來。如果有人想要秘笈這類東西,也可以大膽提出來,王府這邊盡量滿足。在本世子看來,天底下就沒有什麽東西比命更值錢,你們既然都把命典當給了徐家,那徐家萬萬沒有理由虧待你們。”


  漢子站起身後,竟然有些眼眶發紅,猶豫了一下,撓撓頭,竟有些靦腆,壯起膽子說道:“小的是錦州人氏,跟大將軍與殿下的老家差得也就三百裏路,不過小的離開遼東比大將軍晚了六七年,曾經在別的行伍裏頭混過,後來犯了事,走投無路才跟了大將軍,這麽多年都是跟褚將軍做事,也沒什麽功勞,都是些換了誰都可以做的苦勞,前些年娶了個媳婦,生了幾個小姑娘,今年初秋那會兒好不容易有了個帶把的小子,小的家裏不缺銀子,就想請殿下得閑時幫我家小子取個名,若是殿下忙不過來,就當小的沒說過這事。”


  徐鳳年輕聲道:“取名字有很多講究的,取不好會影響以後運勢,我很信這個,不太敢幫你兒子取名啊。”


  漢子本就沒抱什麽希望,也就談不上失望。


  徐鳳年突然笑道:“不過徐驍不信這個,回頭我這趟去涼州,讓徐驍幫你兒子取個名,萬一取不好,或者是很難聽,你們當小名使喚也行。”


  漢子又要跪下,徐鳳年拉住他的手臂,無奈道:“行了,就算你多跪幾次,可我總不能就多給你兒子討要幾個名字,再說你兒子也用不著,名字又不是銀子,求一個多多益善。”


  漢子赧顏一笑,不複原先的精明謹慎,有些真誠的憨厚神態。


  “離開後傳消息給龍睛郡的徐北枳,讓他來將軍府。”


  說完之後徐鳳年走到窗口附近,滿腔喜悅的漢子也就不再打攪世子殿下的思緒,無聲無息退出書房。徐鳳年凝視著那盆呼延觀音“割愛”端來的鳳仙花,神遊萬裏。


  離陽的強大在於一統中原之後,隨著老太師孫希濟以文臣之首的身份,率領一大幫西楚遺老歸順離陽,天下正統之爭就已完全塵埃落定,隻要朝廷願意用人才,那幾乎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些人才各有專長,有人專心做道德文章立言,有人務實埋頭做事立功,更有大把的人在做髒活累活。如果說離陽是良田萬畝,有資格去店大欺客,那北涼就是在一畝三分地上變花樣。師父李義山那麽多年真可謂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徐鳳年以前私下玩笑,不論是跟徐驍還算跟兩個姐姐,都說哪怕可以當皇帝,也打死不坐金鑾殿,就因為他那會兒就早早知道主政一方是何其艱辛,隻是真當自己開始親手布局,就感覺到哪怕他是北涼世子,想要做事,一樣是身處四四方方的牢籠之中,稍有動作,就會碰壁,這個牢籠是曆朝曆代的人物辛辛苦苦壘起來的東西,簡稱“規矩”。


  徐鳳年回到書案提筆寫下結構鬆散的“隻告屍”三字,然後在“隻”字旁邊添加一個偏旁,補全了“織”字。放下筆,徐鳳年縮手在袖內,走出書房,漫無目的穿廊過棟,在一座臨水小榭,撞見正在小榭內蹦蹦跳跳取暖的王綠亭。這家夥當年跟李翰林、王雲舒,還有個在峨嵋郡為非作歹的公子哥,一起並稱“陵州四霸”,不說誰都無法輕視的王熙樺,但相比死氣沉沉的靈素王氏家主王貞律,徐鳳年對這個紫金王氏新主人的王綠亭,無疑要更感興趣。因為世襲罔替,北涼如今處於一個不可避免的動蕩年代,一朝天子一朝臣,該落幕的已經落幕,該上位的尚未上位,很多家族都在跟隨大勢輾轉騰挪,隻是時間早晚不同。將種高門的鍾洪武讓獨子鍾澄心從文官路數,是求變。己身為名士的王熙樺讓王雲舒走武將路數,也是求變。不過這些大多數,畢竟都有個好爹,做事事半功倍,徐鳳年隻知紫金王氏已經好幾代不出大才,原本以為王綠亭這一輩照樣會落魄下去,不承想這次竟然有魄力來到將軍府邸,如果事後無功而返,第一個被經略使開刀收拾的對象,肯定不會是王熙樺和王貞律的兩個家族,而是根基不穩的紫金王氏,可想而知,年輕人王綠亭背負了不小的壓力。


  看到世子殿下走近,王綠亭隻是轉頭一笑,繼續蹦跳不停。


  徐鳳年站在王綠亭身邊,後者開口玩笑道:“知曉殿下是爽快人,綠亭就直話直說了,這次跟在兩位長輩屁股後頭來這兒,是跟殿下求賞賜來了。真是破釜沉舟啊,要是沒有一官半職撈到手,回到了黃楠郡,可得被那幫老頭子戳脊梁骨。殿下行行好,就當可憐可憐王綠亭?”


  徐鳳年望向隻在“規矩”之內漣漪輕微的狹窄曲水,平靜道:“先說說看要什麽官,太大了,本世子可給不起。太小了,本世子也拿不出手,要是糊弄你們紫金王氏,背後一樣要被那些老家夥吐唾沫淹死。”


  王綠亭爽朗笑道:“不大,北涼道織造,就這麽個官。江南道那兩個織造局,那可是正四品的肥缺,咱們北涼的金縷織造局主官,才五品,反正老織造李息烽也幹了十二年,早就該退下來。”


  徐鳳年不動聲色說道:“五品不小了。”


  王綠亭果然臉皮奇厚,停下原地蹦躂的動作,雙手捧著嗬了一口霧氣,轉頭笑臉燦爛盯著世子殿下,“綠亭就知道要官很難,所以還有跟殿下買官的打算。紫金王氏願意拿出十八萬兩白銀,都是現銀,如果不夠,家族還有些珍奇古玩和字畫拓片,都能折算成銀兩,隻要殿下寬裕些時候,大概還能勉強再湊出十萬兩。沒法子,比不得黃楠郡其餘三王那般財大氣粗,咱們紫金王氏窮哪。”


  徐鳳年坐在長椅上,朝王綠亭下按了按手,兩人靠柱對坐,徐鳳年笑道:“本世子可以十八萬兩銀子就賣你一個金縷織造,不過有個附加條件。”


  王綠亭笑道:“殿下,我那妹妹的確是出了名的賢惠,可終究姿色中等,又有婚約在身,殿下可千萬別打這個主意啊。”


  徐鳳年愣了愣,哭笑不得,微笑道:“你小子別跟本世子油嘴滑舌,說正經的。本世子知道你有個至交好友,出身寒門,在紫金王氏當塾師,理學巨匠姚白峰都說此人隻要願意考取功名,必是陵州解元,以及是西北兩道八州的會元,甚至摘下狀元,連中三元都有可能。今年考取殿試三甲被賜同進士出身的黃楠郡魯裕元,好像就是受惠於你朋友的製藝之術,否則至多考過童試鄉試,別說殿試,就連會試都是奢望。你要能說動此人出山,本世子就讓你當金縷織造,要是說不動,那你就老老實實回到紫金王氏。”


  王綠亭捧腹大笑。


  徐鳳年無動於衷。


  王綠亭止住笑,一臉奸詐道:“殿下請放心,這家夥已經被我強行綁架到城裏了,這就給殿下喊人去?”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見,你跟他說一聲,過完年就來陵州州城待著,本世子有一頂官帽子白送給他。”


  王綠亭感慨唏噓道:“人比人氣死人啊,我還得傾家蕩產買官,這小子倒好。”


  徐鳳年突然說道:“你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長子,能成為紫金王氏的家主,想來很不容易。”


  王綠亭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卻也沒有故意正襟危坐,而是輕輕說道:“比起殿下,容易很多了。”


  徐鳳年笑道:“還沒當上官,就開始溜須拍馬了?”


  王綠亭又笑起來,“先熟悉熟悉,既然要寄人籬下,哪能不看人臉色。以後殿下可要多給王綠亭阿諛奉承的機會啊。”


  徐鳳年打趣道:“那你得先跟褚祿山拜師學藝。”


  王綠亭欲言又止。


  徐鳳年知道他是個聰明人,也就直說道:“知道你在想什麽,確實,褚祿山的馬屁不管是本世子還是外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從來都很膩味惡心,可有一點很多人都看不到,褚祿山隻對一個人如此,這叫從一而終,所以他跟經略使李大人都……”


  說到這裏,徐鳳年停頓了一下,不再繼續說下去,站起身,徑直離開。


  看似輕鬆閑適,其實一直暗中繃緊心弦的王綠亭對於最後的異樣言語,起先沒有深思,反正得到了此行所想要的一切,還有所超出,如釋重負的同時,有些壓抑不住的興奮。可當他後知後覺咀嚼出其中意味後,就有些遍體生寒,難道相鄰的那座府邸,隨著北涼的改天換地,宅子的主人也要跟著改名換姓?

  當徐北枳進入陵州將軍府,距離除夕隻差三天,幾乎是他一進入官邸,就立即跟隨世子殿下趕赴涼州,這份殊榮倘若落在旁人眼中,真是寵冠北涼了。


  此次歸途,有兩駕馬車,呼延觀音獨占一輛,徐鳳年跟徐北枳擠在一輛馬車上,兩個馬夫分別是徐偃兵跟洪書文,再沒有其他親衛隨從。徐北枳聽了一遍徐鳳年有關黃楠郡事宜,不置可否。柿子橘子這兩位,相處起來,似乎挺像是燕剌王和納蘭右慈,堪稱君臣相宜的典範。


  徐北枳第一次開口便是詢問為何不讓截路阻攔的宋穀把話說完,因為徐北枳清楚柴扉院一事,原本鷹士任山雨被重傷的小疏忽,不算什麽事情,可被世子殿下親眼看到結果,以褚祿山的陰沉秉性,宋穀的仕途板上釘釘要完蛋,能否保住性命都兩說,如果當時徐鳳年罵上幾句踢上幾腳,發過火,褚祿山反而可以借坡下驢,隻需重責宋穀,到底還能饒過宋穀,無非是暫時狠狠拾掇一頓,給足世子殿下以及鷹士那方的顏麵,以後不妨礙宋穀的另有任用,可徐鳳年什麽都不說,褚祿山如何膽敢擅自主張大事化小?


  徐鳳年當時給出的答案是,他絕不會去插手北涼諜子的事務,甚至可以容忍北涼諜子機構分家後,由同僚變成對手的遊隼鷹士相互“爭風吃醋”,但絕不允許兩者明著勢同水火,相互借機落井下石,北涼承受不起這種內耗。


  在這件事情上,以及以後所有的紛爭,徐鳳年不偏袒二姐徐渭熊,不刻意扶持鷹士打壓遊隼,也一樣不會主動傾向於褚祿山,更不會搗糨糊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徐北枳聽到這個回答後,不吝嗇地笑了笑,顯然較為滿意。清官難斷家務事,根源就在於端那一碗水的人沒有端平,一次不端平,以後就難了。不過端平也有端平的難處和壞處,一不小心就裏外不是人,這得看徐鳳年能否堅持到底。


  徐鳳年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除了黃楠郡三王聯手跑來將軍官邸表忠心,以及各自要官,要官的法子也大不一樣,還跟徐北枳提起了王綠亭主動提出要花錢買金縷織造一事。


  聽到這裏,徐北枳皺眉道:“此人能當大任?”


  徐鳳年搖頭道:“我也才見過一麵,隻覺得王綠亭談吐不錯,很對胃口,至於能否勝任金縷織造,還得再多要幾份有關紫金王氏的詳細諜報,然後把王綠亭牽出來遛一遛才知道是騾是馬。不過金縷織造就在陵州,到時候要頭疼也是你這個陵州刺史。”


  徐北枳問道:“那舊織造李息烽如何處置?”


  徐鳳年耍無賴道:“我這不是也沒想好,要不到時候你看著辦?”


  徐北枳瞪了一眼,大概是懶得理會這個世子殿下,獨自陷入沉思。


  天下各道皆設置織造局,便是北涼道也無法例外。名義上是為皇家和官用督織解送各地所產絲綢,但暗地裏的權柄十分巨大,前朝曆來就有織造主官按旬按月向京城密折稟報的習慣,可以直達皇帝桌案,驛路上傳遞這類情報,比起尋常軍情還要謹慎小心。膠東王趙睢和淮南王劉英,幾次被皇帝申斥重罰,都緣於當地織造局的密折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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