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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9章 北涼道暗流湧動,涼王府年年有餘(2)

  徐鳳年沒有急著離開,就這麽站在街上,跟這些不到四品的江湖漢子閑聊,問些何方人士,師傳何門,以及有沒有投軍的打算。別管這幫人以往有沒有在私下指點江山的時候詆毀過徐鳳年,真當世子殿下活生生站在麵前,一個個局促不安,站在前頭僥幸能說上兩三句話的家夥,差不多脖子都漲紅,受寵若驚至極,眼前這位頭發灰白的年輕人,那可是北涼未來的土皇帝啊,手握一道三州幾十萬雄兵,回頭跟家裏老小尤其是道上兄弟們聊起,還不得讓他們眼珠子都瞪到地上?也有人難免疑惑,都說世子殿下不光是在北涼橫行霸道,其實到哪兒都跋扈,就像在廣陵江仗著有老劍神,就敢跟廣陵王趙毅的數千鐵騎對著幹。這麽個高高在上的人物,怎麽感覺跟他們聊起來也沒甚天大架子,反而平易近人得不像話,如果不去惦記他的煊赫身份,以及那份出彩相貌,僅就裝束和談吐而言,似乎就跟小郡縣裏家底殷實的溫良書生差不多。


  一支車馬陣仗堪稱豪奢的浩蕩隊伍馬蹄急促,往陵州將軍府徑直而來。這讓經略使府邸已經準備迎接貴客的門房有些鬱悶,恰好有一人掀起簾子朝李府望來,門房定睛看去,打了個激靈,一拍腦袋,趕忙往府裏後宅奔去。娘咧,在黃楠郡跟自家老爺鬥了半輩子的死敵竟然在陵州州城露麵了,以往陵州七郡六品以上官員需要趕赴經略使大人的官邸商討政務要事,坐馬車上那位可從來都是托病不出的。徐鳳年聽到異常震響的馬蹄聲,轉過頭去,看到三駕馬車一字排開,心中了然,最後跟那些沒能成為陵州將軍府清客扈從的江湖好漢,說了件事,大致意思是他們這幫人有兩條路子可以走,一條是就近從軍,隻要通過考核,當個伍長輕而易舉,另外一條路子更為輕鬆,陵州各個衙門急需大量武藝精湛的江湖義士,出山擔任暫時不入流品的官職,類似直轄於縣尉的兵刑兩房,算是除暴安良,以後隻要有所建樹,拿出實打實的功績,陵州官府一定優先擢升。眾人一聽說隻是陵州當地官府要人,而不是去邊境上拚命,如釋重負,許多熱衷功名的漢子都笑逐顏開,互相看看,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躍躍欲試。


  徐鳳年和和氣氣說完正事之後,就笑著跟他們說務必吃好喝好玩好,而且以後如果真成了陵州官場中人,歡迎他們來將軍府做客。


  徐鳳年轉身慢慢走向那三駕馬車,馬車主人走下後不約而同加快步子,相距五步時,三位年齡相差懸殊的文士同時跪下。


  “黃楠郡王熙樺參見世子殿下。”


  “黃楠郡王貞律參見世子殿下。”


  “黃楠郡王綠亭參見世子殿下。”


  三人分別是黃楠郡水經王氏、靈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的當代家主。王熙樺便是王雲舒的父親,現任黃楠郡功曹,氣韻古雅,有古賢遺風。水經王氏以藏書豐富著稱於世,族內曆代名士尤擅訓詁注釋,家庭中凜如公府。矢誌要將家學化為國學的國子監新任左祭酒姚白峰,年輕時隱姓埋名,當過水經王氏的一名塾師,就是為了可以近水樓台飽覽群書,後來姚白峰聲名鵲起,朝野皆知其學問深厚,老而彌堅,被奉為北方文壇宗主,與宋家兩夫子共掌天下文柄,仍是經常與王氏老家主借書換書買書。頭發花白的王貞律出自靈素王氏,出過一位駕鶴飛升的大真人。紫金王氏淵源不如其餘黃楠三王,不過緣於前朝接連出了三位紫金光祿大夫,出現了三代同在廟堂的景象,隻可惜曇花一現,近世紫金王氏並不矚目,當代家主王綠亭不但年紀輕輕,才及冠三年,更是出了名的離經叛道,外界都不知道怎麽這麽一個聲名狼藉的年輕人,從一個跟王雲舒齊名的紈絝子弟,搖身一變,就成了紫金王氏的頭麵人物。


  徐鳳年沒有倨傲到要讓三位家主長久跪在街上,讓他們起身,帶著他們進府,約定休息一夜後,明日慢慢詳談。


  李府,經略使大人李功德正在花園伺弄一株蜀葵,聽到管事說王熙樺去了將軍府覲見世子殿下,還帶上了年邁體衰的王貞律和乳臭未幹的王綠亭,就有些臉色陰沉,冷笑著嘿了一聲,說道:“老何啊,你說這有些人奇怪不奇怪,你每天給人一文錢,哪天不給了,他跳腳大罵。你每天打人一耳光,哪天不打了,他反而感恩戴德。別人都說黃楠郡出了‘四王’,是塊風水頂好的福地,不過老爺我看啊,這黃楠郡就是個盡出白眼狼的地方,隻記打不記好,我才走了一年,就開始忘恩負義,若不是我當年給他們鋪路搭橋,哪會有今天的光景。且不說其餘三家,隻說龍頤王氏,我借著他們平步青雲不假,可我這些年還給龍頤的,何止他們當年施舍給我的那些?老丈人也就等我當上豐州刺督之後,才樂意跟我這個寒門女婿吃上第一頓年夜飯,如今倒是求著要拖家帶口來這棟宅子五代同堂了。”


  姓何的管事被老爺這一席話嚇得噤若寒蟬。他當年本是王氏仆役,後來因為在李功德未曾飛黃騰達之際,是唯一一個請過這位王家女婿喝酒的小管事,連何大管事自己都不敢相信李功德會走到今天這個位置,當初在黃楠郡,李功德文不成武不就,受到白眼無數,說句難聽的,連女婢馬夫都不帶正眼看他的。何管事那回之所以多此一舉,主動邀請李功德喝花酒,那還是得了一筆意外賞銀,在王家上下找來找去覺得隻有李功德既合適他吹噓顯擺,又還能請得動。後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何管事成了李家最早的一批元老,他起先隻是純粹認為老爺睚眥之仇必報,滴水之恩必報,後來才醒悟根本沒這麽簡單,老爺就是想讓那些當年瞧不起他的王氏族人悔青腸子,實則對他何暢根本沒有太多刮目相看。


  淫祀一事,是李功德讓人去揭發彈劾宋岩,李負真親自去黃楠郡太守府,即是想讓女兒代他去跟宋岩開誠布公,以便維持關係。李功德原先相信宋岩會知道他的良苦用心,當然也有順勢敲打一下宋岩的意思在裏頭,如果讓王熙樺成了黃楠郡太守,已經連陵州刺史都快要保不住的李功德,就要連黃楠郡這個李家後院都“淪陷”了。


  不過女兒對官場體會不深,但是李功德料到她肯定會帶上那郭扶風同去黃楠郡,見一見宋岩和宋黃眉父女。由他出麵磋商,總比稀裏糊塗的女兒好心辦壞事來得強。還有就是李功德已經知曉多位熟稔“偷塞狗洞”的門生故吏,開始跟郭扶風眉來眼去,這個年輕人看似胸有城府,其實輕躁性急,李功德也有意讓宋岩冷落一下他,好讓郭扶風知曉想要真正進入李家的圈子,付出得遠遠不夠。


  可憐天下父母心,真是可憐。正因為兒女在不曾親身為父母之前,很難體會到這份苦心,所以才可憐。


  一名外院管事急匆匆跑來,神情有些古怪,“老爺,小姐回府了。”


  李功德何等老於世故,略微思索,隨即不耐煩道:“讓那人一起進來。”


  管事低頭,麵色一喜。不料李功德笑嗬嗬道:“賈貴啊,那年輕人給了你幾十兩銀子啊?”


  賈貴立即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弓著腰小跑遞給經略使大人,絕不廢話半句,老老實實說道:“五十兩。”


  李功德揮了揮手,瞥了眼銀票,一臉無奈,自言自語道:“這傻閨女,拿老爹送你的銀子來糊弄爹。”


  李功德眼睛眯起,慢慢將銀票放入袖中,“姓郭的,這銀票你也敢收下,不怕燙手?”


  內院管事之一的何暢主動悄然退下。


  獨處的李功德繼續對付那株等人高的蜀葵,伸出兩根手指,掐斷一根根枝葉,時而點頭時而搖頭。


  將軍府收下那些首撥“從龍”的江湖人士後,又有黃楠郡三位王氏家主住下,終於有了些生氣。徐鳳年坐在書房內,借著餘暉,正在低頭鑒賞一幅題跋密密麻麻的名貴字畫,呼延觀音躡手躡腳進入書房,雙手捧著那盆被斥為“菊婢”的鳳仙,放在窗口上。被遮擋住光線,徐鳳年沒有抬頭,朝她揮了揮手。桌上所鋪字畫是昔日北涼巨子姚白峰的真跡。姚白峰在野的年代長,在朝的時日尚短。徐驍不是沒有想過讓他出山,可姚白峰一直沒有理睬。徐鳳年手指抹過字畫,輕輕歎了口氣:什麽得民心者得天下,都是假的,得士子者坐江山才是真的。徐鳳年抬起頭,看見呼延觀音的背影,她站在窗口發呆,泛黃餘暉灑落,讓她宛如壁畫上的飛天。徐鳳年其實心知肚明,她就是自己的餌料——北涼也有幾名練氣士,肯定已經看出她的不同尋常,徐驍之所以將她雪藏此地,一方麵由於奇貨可居,更重要的是要讓她身負的氣數,悉數轉嫁給氣運空白如生宣的徐鳳年。氣數氣運之說,看似虛無縹緲,其實很簡單,比如世間所謂的夫妻相,那就是一對結發夫婦,朝夕相處,氣數互補的結果。呼延觀音經常無精打采,除了表麵上的水土不服,根子上還是因為充沛氣數為徐鳳年所竊。


  徐鳳年收起卷軸,自嘲道:“家賊難防啊。”


  至於那幫主動依附陵州將軍府的江湖人,是否夾雜有北涼以外的死士諜子,徐鳳年有的是手段讓他們身份水落石出後生不如死。


  呼延觀音驀地驚呼一聲——一隻信隼倏然飛入,徐鳳年抬臂讓其停下。


  密信所寫內容讓徐鳳年瞳孔猛然收縮了一下。


  青州陸家遭遇一場暗殺,單是為了保護陸丞燕,僅拂水社一等房遊隼就死了四名,一直負責在青州布局的停雲館更是損失慘重,幾乎精銳盡損。


  顯然離陽和北莽都不想看到青州陸家跟徐家成為姻親,然後紮根北涼。隻要有望成為北涼王妃的陸丞燕一死,陸家就徹底絕了換東家的心思,至於到底是哪一方不惜血本也要阻攔陸家赴涼,密信上隻說尚不明確。徐鳳年點燃一根粗壯紅燭,把密信一寸寸燒成灰燼。微風透窗,燭光搖曳,灰燼飛散。呼延觀音看到信件早已燒光,他仍是保持雙指並攏靠近燭火的凝神姿勢。


  徐鳳年彈了彈手指,走到呼延觀音身邊,眼神晦澀難明,輕輕望向經略使府邸的一處翹簷。


  呼延觀音聽到他自言自語道:“可能一開始我就錯了。”


  黃楠郡三位家主入住陵州將軍府,都相距不遠,他們三位除了各自的心腹扈從,沒有再帶任何閑雜人等進入這座匾額嶄新的官邸。世子殿下讓他們休憩一夜,讓王熙樺當時就心頭一緊,這分明是故意讓三個家族有足夠時間先行通氣。王功曹跟靈素王貞律以及紫金王綠亭都是拂曉時分,緊急從各自家族匆忙趕往陵州州城,除了中途一頓潦草的午飯,大致交流了一下,嘴上答應互有照應的同時,心中難免互有提防,很難做到徹底地同進同退,涉及偌大一個家族的走勢起伏,不管往日私人關係如何融洽,都得慎重再慎重地權衡利弊。


  被姚白峰譽為有“三個刺史之才”的王熙樺吃過談不上豐盛的晚飯,沒有著急答應王貞律的約見,而是單獨出門散步,出門沒多久,就看到同樣在優哉遊哉閑逛的後生王綠亭,王熙樺就有些感觸,如此沉得住氣,後生可畏啊。兩人點頭一笑,擦肩而過。王熙樺沿著一條傍水走廊負手慢行,流水通往金甌湖。陵州城內,有本事引湖水入自己庭院的宅子沒有幾座,隔壁的經略使官邸當然算頭一個。王熙樺心思一動,轉入一條緊貼牆根小徑,透過牆孔可以看到鄰居李府的牆內光景,王熙樺突然停下腳步,恰巧牆那一邊有位熟到不能再熟的官老爺也在湊近,對視之後,始終負手身後的王熙樺笑道:“李大人,這麽有閑情雅致?我可聽說李大人找了位乘龍快婿啊,學識人品身世都出類拔萃,恭喜恭喜。”


  僅是稱呼李功德為李大人,卻不自稱下官或是卑職,足見黃楠郡功曹王熙樺的清高倨傲。


  李功德拍了拍袖口,笑眯眯回敬道:“本官可不用靠什麽女婿養老,好歹有個還算出息的兒子,在邊境上掙取不摻水的軍功,王功曹,你可就要悠著點嘍。”


  王熙樺點頭道:“邊境上多偉男子,李公子沙場情場兩不誤,自然讓人羨慕不來。我那犬子,沒本事,隻會勾搭些青樓女子,就沒這份福氣了。”


  北涼皆知經略使的公子李翰林曾經男女通吃,幾乎每次出行都有眉眼清秀的小相公親密相伴,雖說如今浪子回頭,沒有人懷疑這位遊弩手標長的戰功真偽,可當年的李惡少終究犯下太多令人發指的罪行,今晚被王熙樺出言暗諷,何嚐不是無奈的子債父還。李功德也沒有反駁,彎下腰去,王熙樺正納悶經略使大人為何這次如此投降認輸,不承想當李功德站起身後,直接就丟了一捧泥土過來,砸在王熙樺臉上,疼是不疼,可一向被視為陵州斯文宗主的王功曹哪裏受過這種羞辱,一時間又不知如何應對,愣在當場。李功德哈哈笑道:“狗日的王熙樺,最會裝模作樣,老子早就想抽你了,今兒沒外人,就你我兩個仇家……世子殿下,你怎麽來了?”


  王熙樺聞聲下意識轉頭,結果四下無人,哪來的世子殿下,又轉過頭,就又被李功德一捧泥土潑在臉上。王熙樺怒不可遏,伸出手指怒罵道:“李功德,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身為堂堂疆場重臣,捫心自問,可有任意其一?!真真正正汙了‘功德’二字!你這廝為人曲謹而猛鷙,真以為能夠壽終正寢?”


  李功德漫不經心揉了揉鼻子,隨後伸手指了指頭頂,不屑道:“別人都尊稱你王熙樺一聲‘王三刺史’,三個刺史,不正是本官頭上這頂官帽子的大小?你別跟本官說什麽大話,你就說今天誰的官大,又是誰讓你這些年寸步不前,乖乖當個芝麻綠豆大小的一郡功曹?”


  王熙樺冷笑道:“與你說薪火相傳,與你說讀書種子,簡直就是對牛彈琴!”


  李功德嘿嘿低聲笑道:“咱們雞同鴨講,說到底還是一路貨色,誰也別笑話誰。等你哪天做成了第二個姚白峰,才有資格跟我說學問、事功兩事。”


  王熙樺勃然大怒道:“李功德,誰與你一路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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