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桃腮樓世子斫琴,柴扉院鷹隼捕諜(4)
事實上一開始也的確很順利。遊隼頭目宋穀跟任山雨去了一間早就定好的房間,樓頂上恰好就是花魁待客的屋子,他喊了位半紅不紫的清倌。妓院對於恩客自帶女子,並不排斥,不過想要讓當紅的名妓跟陌生女子一起遊龍戲鳳,也不容易,就算名妓自己願意,妓院這邊也多半會推三阻四,因為怕好不容易捧出來的當紅妓女這麽一鬧,身價就跌了,所以沒有高價彩頭是萬萬請不動的。
宋穀的幫閑洪書文得了一大袋子銀子,跟那位小鴇糾纏不休,死皮賴臉要讓她破例接客一回。其實洪書文相貌不差,本身又是北涼豪族弟子,又被他用殺人殺出一股子英氣,那二十七八歲光景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對這家夥青眼相中,哪怕洪書文的銀錢根本不夠她的身價,也仍是答應下來,隻不過她是柴扉院小鴇,有無數雞毛蒜皮瑣碎事務纏身,就讓洪書文動作利落一點,速戰速決。洪書文笑著應承下來,自曝其短,說他是出了名的“快馬加鞭”,惹得女子眼神嬌媚。
春宵苦短,更沒有人嫌命長。
滴漏點點滴滴。
對柴扉院地形爛熟於心的三名遊隼,熟門熟路找到那幾位正在小院喝酒的護院,二話不說就痛下殺手。
一張繡床上,那位察覺到殺意後想要用手刀捏斷洪書文的脊柱,結果被洪書文率先一手轟在丹田上,然後五指如鉤,掐住她的白嫩脖子,一點一點目送她斷氣,還笑眯眯道:“回頭我可得把銀子拿回去,咱倆同床那是情投意合,花錢買春算怎麽回事?”
幾乎同一時刻,宋穀正在欣賞屋內妓女的脫衣,走到她身後,她回眸一笑,宋穀笑著一手捂住她的嘴巴,用力卻不用氣,一拳捶在她後心口,當場捶死。
早就不耐煩的任山雨躍上桌麵,腳尖一點,直接壁虎貼牆一般粘在天花板上,確定了樓上動靜,雙手撕裂木板,破板而出,找準那諜子名妓的位置,隻看到旖旎一幕:那女子衣裳半褪,雙手搭在桌麵上,露出腰肢下那一大截雪白肥膩來,一個衣衫華貴的老家夥正抬起手,想要一巴掌拍在那兩瓣肥肉上,看到莫名出現的任山雨,老頭兒色迷心竅,沒有太多驚嚇,反而望向任山雨的酥胸,笑臉玩味,倒是那翹臀逢迎的柴扉院聲名鵲起的妓女,眼中殺機濃鬱,第一時間並不是去提裙穿衣,而是一巴掌拍在桌麵上,五指微微一擰,整個人像一隻絢爛多彩的花蝴蝶,旋向不速之客任山雨。為了掩人耳目而沒有攜帶那對宣花板斧的女子鷹士,正要出手格擋,驀地地板露出一隻手臂,握住名妓的纖細腳踝,往下狠狠一扯,一下子就將其拽到樓下去,不見蹤跡。任山雨滿臉怒氣,對出手的宋穀怨念頗深,原先籌劃是由她刺殺名妓,宋穀對付柴扉院小鴇,洪書文策應那三名遊隼,可宋穀讓洪書文跑去幹苦活不說,自個兒還賴在屋內不走,而且那名同屋妓女根本就不用死,隻需要被打暈過去即可。
就在任山雨出現一絲恍惚之時,那名回神過後畏畏縮縮的鄰郡豪紳悄然伸出一手,掌心朝上,貼在桌麵下,輕輕一掀,桌子急速飛旋,朝任山雨砸去。
殺機驟起,任山雨一腳踹出,踢爛那張沉重的硬木桌子,然後就看到一張老邁陰沉的臉龐越來越近。她被一掌拍在額頭,嬌小玲瓏的身軀直接撞破牆壁,被拍出樓外,即將墜落街麵之際,意識越來越模糊的任山雨有些後悔,若是有那對斧頭在手,興許就不會這般不濟事了。
道觀,即是那觀道之地,出家人即是那出世之人。道觀老老實實觀道,出家本本分分出世,本都不應該涉世過深。
別忘了,這裏是北涼,那個曾經讓江湖人士變成過街老鼠的罪魁禍首,這些年不是在邊境巡關,就是在北涼那座清涼山上,冷眼望著北涼。
黃楠郡青榮觀以古木參天聞名於北涼,去道觀燒香之路綠蔭覆地,是郡內達官顯貴夏日避暑的絕佳處所,因為北涼王府建於清涼山之上,青榮觀又有“小清涼”的美譽。青榮觀向來與黃楠郡大小官員關係深厚,像那崇尚黃老的功曹大人王熙樺,雖然沒有度師,卻拜了監院觀主青槐道人做“先生”,而且這位古稀道人跟王熙樺的政敵黃楠郡太守宋岩亦是相交多年,宋岩不因王熙樺拜了這位道士為先生,就跟青榮觀關係疏離,想來青槐真人自有旁人不及的仙人遺風。如今離陽滅佛,唯有北涼道三州親佛,許多僧人和尚爭相擁入北涼避難。青榮觀也大開“避暑”之門,多是來者不拒,好在青榮觀香火鼎盛,否則恐怕就要給那麽多張嘴硬生生吃垮。借住青榮觀的僧侶中又以江南道名僧黃燈禪師最為著名,這小半年來一僧一道相互切磋,雙方佛道之辯,並不閉門,讓黃楠郡士子趨之若鶩,不管是否聽得懂,好像不去聽上一聽就俗不可耐。
入夜,道觀的夜幕,青色近墨,隻有一處掛起燈籠,燈火依稀,有兩支不避俚俗的陌生曲子交替響起,乍聽之下荒腔走板,傾耳再聽興許就能咂摸出些獨到味道。
老道人鶴顏童顏,懷抱一柄拂塵,背靠廊柱席地而坐,正是精於齋礁科儀的青槐道人。身邊有位老僧雙手輕輕拍掌,正哼唱到一句“奪燕子口泥,刮佛麵金妝,削蚊子腿肉……”,他便是滅佛浩劫之中從江南道流落到北涼的黃燈禪師。
曲終不散人猶在,兩位老人相視一笑。
黃燈禪師輕聲問道:“青槐老友,貧僧在江南道上便聽聞青榮觀有一架西蜀雷氏古琴,當初雷氏追隨亡國君主一同赴死,之前家族所藏所斫百餘琴,都盡數搗碎,可謂已成絕響,不知這琴還能操曲否?”
老道人遺憾道:“貧道入手時,那架‘繞殿雷’已經被燒去大半,琴弦一根不剩,每每有西蜀遺民望之泣淚。”
黃燈禪師歎息道:“緣起緣滅。”
老道人抬頭望向高掛燈籠,突然笑道:“佛道兩家何嚐不是青蠅競血,白蟻爭穴。”
老和尚點了點頭,沉默過後,問道:“以為北涼之主如何?”
道人倒也言談無忌,說道:“自是功勳熛烈。本朝世爵典製,論功有六:開國,靖難,擒反,屏藩,禦夷,征蠻。北涼王徐驍占五,何止功高蓋主。隻是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死,即是不忠。”
老和尚笑容恬淡,雲淡風輕。
道人在看大紅燈籠,僧人則是歪頭看向一串無風而啞的鐵馬風鈴。
嗡一聲震響。
雖然聽上去絕對僅有一聲,卻有多達四十餘根弩箭激射向屋簷下。
老道人眉頭一皺,沒有收回視線,僅是拂塵一拂,就將身前幾根弩箭裹在拂塵白絲中,然後抖腕一拋,假借弩箭去敲擊弩箭,竟是將這一大潑水箭雨盡數擋在屋簷之外。
兩名甲士一前一後,從陰影中大步踏來,他們距離外廊還有十步時,就換成一撥羽箭帶著弧度越過甲士頭頂。
老道人站起身,一手持拂塵,一手抓住白絲,扯出大半,拋向空中。
擅長望氣的老道人視線更多停留在後麵甲士身上,那名鷹士麵覆鐵甲,身段婀娜好似女子,顯得格外特立獨行。
已經有二品巔峰實力的青槐道人在欲出不得出的境界中逗留多年。修道之人,隻要進入小宗師之後,一旦再度升境,大多一入一品即指玄,這也是為何道門小宗師被譽為“小真人”。隻是青槐道人對外從不展露實力,偶露鋒芒,也壓在三品左右,故而在黃楠郡隻以精研道術著稱於世。
青槐老道踏罡步鬥,就在隱秘符陣即將開啟之時,一聲佛唱響起,仙風道骨的青槐道人臉色一冷,由三品攀至二品,輕喝一聲,鐵馬風鈴叮咚響,大紅燈籠搖晃不止,老僧人再佛唱一聲,符陣仍是無法順利成勢。
此時此地,道高一尺佛高一丈。
青槐道人終於不再有所隱瞞藏拙,整件道袍鼓氣如球,隻是老和尚已經閉上眼睛,老僧入定,側耳傾聽那鈴鐺輕靈天籟。
為首甲士一步踏上外廊,一刀破去罡氣,代價巨大,全身鮮血淋漓,他不顧麵目全非,一刀剖開道人腹部,另外一隻手握住刀柄,加重力道,向前一衝,將大敵當頭執意要一心兩用的青槐老人撞到牆壁上,刀尖不光穿透老道身體,甚至已經透出牆壁幾寸。
臨近金剛體魄的甲士吐出一口血水,抬起手臂,擦去滿臉血汙。
後邊那位覆麵甲士開口說話,嗓音清脆,應該是個年紀不大的女子,“梧桐院密令,準你將青榮觀改成寺廟。”
老禪師雙手合十,默念佛號,“阿彌陀佛。”
黃楠郡有個門派被說成“奇怪”,怪在其他門派取名都往驚天地泣鬼神的說法靠攏,生怕名號不夠響亮嚇人,但這個幫派的名字竟然叫“蓮塘”,而奇則奇在幫主張冊被譽為“陵州第一手”,別號“潑猴”,身材精瘦,出手敏捷如雷。相傳在江湖上成名前曾在驛路上撞上一位將軍的馬隊,將軍逆風縱馬疾馳,貂帽被大風吹走,將軍有緊急軍務在身,顧不得那頂帽子,依舊策馬狂奔,不承想一個瘦猴似的年輕人竟是先縱身接住了那頂飄蕩在兩樓高空中的貂帽,然後眨眼過後,便已快步追趕上那名將軍,兩者竟然並肩齊驅。將軍有意考校年輕人的內力,依舊奔馬三十裏,而這名遊俠兒也一路跟隨三十裏,不見流露絲毫疲態。將軍視其為異人,準其在他轄境內開宗立派。經過一番經營,蓮塘隱約成為當時豐州穩居前三的宗門大派,隻是隨著將軍去世,這位幫主性子乖張,公認武品不高,與人技擊,非死即傷,才搬遷到相鄰的黃楠郡內,這些年幾乎靠他一人支撐,到了不惑之年,性情轉變,才開始逐漸站穩腳跟。但蓮塘仍是不複當年盛況,好在這些年收了幾名根骨不差的記名徒弟,這些年輕俊彥大概是有師父這個前車之鑒,善於跟郡內大小官員打交道攀交情,才勉強幫著蓮塘在黃楠郡開枝散葉。
遊手好閑的竇陽關就是在這種時候進入的蓮塘,他也算家道殷實,年少便喜歡爭強鬥狠,隻是想要成為貨真價實的高手,照理來說傾家蕩產都別想。一次蓮塘幫主的嫡傳弟子出門遊曆,被郡內幾大幫派的三十幾人堵截圍毆,被滿腔熱血的竇陽關拚死救下,在黃楠郡邊境一路護送到蓮塘。張冊本是贈送五百兩白銀了事,竇陽關跪了一天一夜,懇求讓他入門,張冊不許,冰冷丟下一句“天賦平平”,這對江湖兒郎來說無異於被判了死刑。不過竇陽關也是鑽牛角尖的性子,寧願不要那筆尋常百姓豔羨不得的贈銀,隻求讓他在蓮塘外門弟子的校武場上蹲上一個月,一個月後竇陽關便被毫不留情地掃地出門,被竇陽關救下的張冊徒弟也義氣,為了報恩,不惜違反幫規私授武功,被張冊一怒之下逐出蓮塘。竇陽關跪在門外接連磕頭近百下,最終被一位登門蓮塘與張冊切磋武學的黃楠郡宗師幫忙說情,張冊才勉為其難收下他做外門弟子,但那名嫡傳徒弟仍是沒有免去厄運,僅是做了一名幫派裏做苦活的雜役,不記在蓮塘門派名下。
江湖就是如此,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也是為什麽那麽多無名小卒削尖腦袋也要拜在幫派門下的根源,有無名師領路至關重要,同樣的資質,幾年後的境界高低,就會是天壤之別。
一間偏屋房頂上,有兩個飲酒賞月的年輕男人,一位穿著寒酸,坐著慢飲;一位衣衫鮮亮,相貌英俊,劍眉銳利,身上大小物件,都是時下黃楠郡郡城最為“時鮮”的昂貴物品,他躺在屋頂上,搖晃著一隻朱紅色小瓷酒壺,酒是綠蟻酒,可換上這種葫蘆造型的酒壺後,價錢甚至不輸給白龍燒太多。英俊男子不笑的時候還有些世家子風度,可一笑就露餡,嘿嘿道:“顏哥,我真是沒想到還能有喝上六兩銀子一壺酒的一天。”
那姓顏的寒酸男子轉頭柔聲笑道:“以後便是六十兩一壺,你也喝得起。聽顏哥一句話,你這輩子很難再找到宋小姐這麽好的女子了,你別不當回事。”
馬上可以成為蓮塘內門弟子的英俊男子灑然笑道:“顏哥,練武這輩子拍馬也不及你,可對付女子,尤其是那些千金小姐,你可就比我差遠嘍。”
坐著飲酒的落拓男子搖頭笑道:“陽關,你習武天賦比我隻好不差,雖說你錯過了淬煉體魄的最佳時機,可師父內外兼修,內力深不可測,隻要你由內門弟子升為嫡傳,以後前途不可限量。便是那宋小姐是太守大人的千金,你也配得上。陽關,你不要嫌顏哥死板,遇上好的女子,不管她如何舍不得你,作為有擔當的男子,終歸是要讓她為你而驕傲的,你不能總覺得她那麽高高在上的一個姑娘,獨獨對你百依百順,就隻顧著把人家當牛馬使喚,你在眾位師兄弟跟前是有麵子了,可以後你與她成了一家人……”
竇陽關突然臉色黯然道:“顏哥,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被師父……”
寒酸男子豁達道:“都是命,而且顏石俊也沒後悔。我從小就被師父收養,這麽多年跟著師父一路走下來,從鳳陽郡來到黃楠郡,我就隻學到了師父的執拗,做人做事都一根筋。大師兄毅力韌性最好,跟師父學到了武功;二師兄天資最好,就算不勤於習武,武功也沒落下,而且到了官老爺那邊也八麵玲瓏,方方麵麵都虧得二師兄打點關係,咱們蓮塘才能在黃楠郡的路子越走越寬。隻不過很多事情,情義難兩全,不論如何取舍都活得不痛快,我也不知道你進了蓮塘是幫你還是害你。以後你可能就會知道了……不過我希望你還是別知道的好,什麽時候當了太守大人的女婿,就別再混什麽江湖了,混不出頭的。混官場混軍旅,你混什麽都比混咱們這行有出息。”
竇陽關無言以對,坐起身,看到魚塘幾名擔當哨樁子的外門弟子在校武場附近巡夜,有些提不起興致。
竇陽關猛然瞪大眼睛,酒意全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