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桃腮樓世子斫琴,柴扉院鷹隼捕諜(3)
徐鳳年根本沒有把心思放在王雲舒身上,之所以能記得這個名字,還得歸功於王大公子有個不俗氣的爹,黃楠郡功曹王熙樺。王姓在黃楠郡是大族,宗祠繁多,不過同一個姓氏,同姓卻不同祖,出名的有四支:水經王氏,龍頤王氏,靈素王氏和紫金王氏。經略使李功德在黃楠郡屬於外姓人,之所以能夠發家,就在於他既是龍頤王氏的毛腳女婿,又成功將宗脈牽扯交錯的幾大王氏豪族,擰在一起。如果說胥吏是新病,那麽門第林立就是幾近膏肓的舊疾。
王雲舒心思活絡,否則也沒辦法在黃楠郡左右逢源黑白通吃,當下就心中了然——世子殿下是不想泄露身份,趕忙起身,仍是鄭重其事地拍袖振衣。
徐鳳年站起身,對草稕做了個飲酒的抬臂手勢。屋內有酒,隻不過用來伺候王大公子就有些上不了台麵,草稕就想著去酒窖拎幾壇子封藏多年的醇釀,不過徐鳳年說綠蟻就行,草稕愕然,也不敢質疑,不過仍是下意識瞥向王雲舒,這讓王大公子氣惱得七竅生煙,腹誹這小掌班難不成瞎了眼,這不是坑害他嗎,當下就丟了個淩厲眼神過去,讓她別多事。草稕也知道不小心畫蛇添足,趕忙低斂眉目匆匆離去。
徐鳳年對王雲舒擺手說了個“坐”字,王雲舒諂媚搖頭,忙不迭說站著舒坦,徐鳳年還是拎了張椅子給王雲舒,自己則站在窗口。
王雲舒幹笑著坐下,如坐針氈,把所有認識的菩薩仙佛都念叨了一遍,隻求這位脾氣極差的世子殿下別是先禮後兵——在龍睛郡連鍾洪武都給收拾得不輕,他一個沒有官職在身的蝦兵蟹將,世子殿下還不是想清蒸就清蒸想紅燒就紅燒?
徐鳳年手肘靠在窗欄上,問道:“王伯父身體可好?”
王雲舒咽了一口唾沫,點頭道:“還好還好。”
對王雲舒一直和和氣氣的徐鳳年想了想,笑道:“王伯父是北涼少有的書香門第出身,在黃楠郡學問之高,不低於太守宋岩,據說曾經有武當真人觀其麵相,給過讖語,怎麽說來著?”
王雲舒尷尬道:“那不知名老道說我爹年少溺於任俠騎射,再溺於經學辭章,三溺於黃老神仙,四溺於西方佛土,最後歸於聖賢。我估摸著道士是不是來自武當還兩說,讓殿……讓徐公子笑話了。”
徐鳳年搖頭道:“我在武當山的時候,的的確確聽過這麽一說,那位老真人,是當之無愧的道門神仙,老掌教王重樓。”
王雲舒瞠目結舌,說實話連王家對這讖語都不怎麽當真,隻當是茶餘飯後的錦上添花,不過他爹年輕時候確實曾匹馬掛劍負笈遊學,任俠意氣,不過如今王功曹醉心於道教的黃老清淨,王雲舒從小就沒見過父親提劍練武,甚至連騎馬的次數都不多,對於年輕時候的遊學經曆,王功曹也從未在這個獨子麵前提起,王雲舒對於這些自己父親都不願多說的傳聞,也隻以為是溜須拍馬好事之徒的奉承言語。
如果真是那位一指截斷滄瀾江的老神仙,那可了不得。王雲舒頓時對在陵州官場上四麵樹敵的父親高看了幾眼,別的不說,就是跟經略使不對眼這一點,原本就讓王雲舒覺得自己這輩子前途渺茫。
王雲舒察言觀色的本領比起草稕還來得爐火純青,世子殿下說到武當老掌教的時候,眼神與臉色都十分柔和,並且不是那種讓旁人骨子裏發冷的陰柔。王雲舒當然不會知道武當山和清涼山這兩座山之間,幾乎可以稱之為仙人一劍都斬不斷的深厚淵源。
人人可親的綠蟻酒在北涼隨手可得,草稕很快就提來四壺,徐鳳年跟王雲舒自然分去兩壺,草稕自己要了一壺,雪衣不善飲酒,最後一壺就給了那名假扮青衣書童的貂帽女子。遞酒時,草稕猛然一呆,世間還有這般姿色的俏人兒?莫不是都能跟襄樊城李雙甲一較高下了?
徐偃兵已經掩上門,又當上一尊喜怒不形於色的門神。
徐鳳年雙指拎小巧酒壺,輕輕搖晃,促狹問道:“如今還記不記恨李翰林了?”
王雲舒才喝了口酒壓壓驚,他以往是從不會碰綠蟻酒的,不過跟世子殿下同飲,別說是勉強入口的綠蟻,就是酒渣也能生出一醉方休的豪情,冷不丁聽到這句恰好捏住他王雲舒七寸的話,一口酒差點噴出來,趕緊把那口烈酒咽下腹中,酒下了肚子,可一顆心又被吊到嗓子眼,小心翼翼苦笑道:“哪裏敢,李公子已經在邊境上揚名立萬,雲舒別說記仇,就是回頭李公子來黃楠郡祭祖訪親,我給他牽馬都成。不過李公子離開黃楠郡前,說以後隻要見著我一次就要打得我爹都不認得,王雲舒就算有心賠罪,也實在不敢去李公子麵前吃一頓打。”
草稕自認為抓住玄機了,這位陵州州城來的年輕男子,肯定是跟經略使大人的公子李翰林有交情,說不定就是經略使大人的親戚晚輩,這才讓王雲舒嚇得丟了魂魄。
徐鳳年點了點頭,像是相信了王雲舒的話,看似漫不經心隨口問道:“聽說你有個義兄,在黃楠郡做都尉,掌一營兵馬,麾下三四百甲士,清一色的輕騎,戰馬都是乙等中上,放到幽涼邊境上都半點不差了,遠比郡裏校尉的士卒還來得精銳善戰?”
王雲舒撓撓頭嘿嘿一笑,一臉實誠地咧嘴道:“都是銀子堆出來的花架子,好看肯定是好看的,真要去邊境拉出去遛一遛,跟蠻子拚命的話,我看懸。都是些沒打過仗的新卒,不過說實話,很多人都是黃楠郡幫派的嫡傳弟子,打仗不行,但是打架很有譜兒。這些家醜,徐公子問起,我也隻能實話實說,如果哪裏錯了,徐公子說給王雲舒聽,回頭我就跟我爹還有我義兄說清楚,反正保證一點不差全部順遂了徐公子的意思。”
一字不漏聽在耳中的草稕,越發驚奇。敢情這位陵州公子哥不光是跟李家沾親帶故的後生那麽簡單,否則哪裏能對黃楠郡軍政指手畫腳?紈絝之間的意氣之爭,捅破天也就是相互鬥毆,兩幫人各請神仙,打得天昏地暗,最厲害也無非是讓衣甲鮮明的軍伍士卒做幫凶,萬萬沒有嚴重到讓家族根基都牽連動搖的道理。在桃腮樓小掌班印象中,還真沒有哪位黃楠郡的年輕二世祖可以去越過父輩,跟那些官場老油條叫板。黃楠郡作為北涼糧倉,能在這裏作威作福的官老爺,都不簡單,不說太守宋岩手腕淩厲,王功曹也是出了名的滴水不漏,可以說個個都是馬蜂窩。
徐鳳年笑道:“黃楠郡有錢人太多了,不過很多人都是提著豬頭找不著廟,說到底還是本事不夠。當年爭奪豐州刺督一職,不是王伯父輸給了經略使大人,而是水經王氏輸給了龍頤王氏,被經略使大人打壓了那麽多年,以至於後邊連黃楠郡太守都沒當上,接著又被官大一級壓死人的宋岩排擠,還能穩坐釣魚台,硬是緊握一郡官帽子分發的大權,已經殊為不易。如今宋太守終於要從黃楠郡挪窩,去陵州當別駕了。”
王雲舒臉色複雜,難道世子殿下言下之意是要他爹更進一步?
徐鳳年也沒有賣關子,直接給王雲舒擺明利害關係,“不過太守一職,還得是龍頤王氏那邊的官員出任,官場上一脈相承的規矩,不能說壞就壞,否則太遭人恨。我現在好奇的是你那個義兄,到底有沒有幾分真本事。”
王雲舒一咬牙說道:“我那義兄……”
說到這裏,王大公子瞥了眼豎起耳朵的草稕,徐鳳年笑道:“草稕姑娘,你跟雪衣去換些新鮮吃食。”
外人一走,王雲舒立即站起身,小心謹慎措辭道:“殿下,我那義兄叫焦武夷,本事是有的,在幽州邊境上也曾立下不小的軍功,可惜被同僚栽贓陷害,讓我爹一萬多兩銀子打了水漂不說,義兄差些都沒能活著回到黃楠郡,不過這樁恩怨,咱們王家認栽,王雲舒也不會在殿下這裏訴苦什麽。義兄焦武夷這幾年在黃楠郡經常借酒澆愁,可一身武藝並沒有丟掉,這時候還經常帶著士卒去河上鑿冰,讓他們跳入河中挨凍,誰若撐不下就得滾蛋。我不是給義兄說好話蒙混殿下,實在是從沒有見過這般凶狠帶兵的都尉。”
徐鳳年笑道:“你要去了邊境看一看,就知道這根本不算什麽了。”
王大公子立即漲紅了臉,訕訕然道:“殿下莫怪,是王雲舒見識短淺。”
徐偃兵輕輕咳嗽了一聲。
幾乎同時,徐鳳年就對王雲舒搖了搖手,然後轉身站在窗口,望向那座柴扉院。
徐鳳年站在窗口,轉頭對一頭霧水的王雲舒招了招手,讓他走近後,輕聲說道:“你去跟你義兄說一聲,看在你的麵子上,本世子準他帶兵入城,有一樁不用幹活就掙軍功的好事要便宜他。”
王雲舒使勁搓手,躍躍欲試道:“殿下,能不能讓咱也湊個熱鬧?”
徐鳳年笑問道:“你可有士卒身份?”
王雲舒也坦白,赧顏道:“有有有,我爹死要麵子,嫌我不務正業,逢年過節帶我出去見他的同僚都顏麵無光,就跟義兄討要了個小伍長。”
徐鳳年玩味道:“小伍長?在邊境上可是得斬殺過蠻子才能有的位置。”
王大公子悚然,幹笑著不知道如何補救圓場。
徐鳳年也沒有計較,揮手道:“趕緊去跟你義兄商量,到時候你也別來桃腮樓了,讓焦武夷兵分兩路,你跟他分別去青榮觀和蓮塘,如果城門那邊問起,就說是太守宋岩的調令,之後再有人問起,就說是本世子讓你們去的。”
王雲舒告辭,帶著廊道裏那些扈從惡奴一溜煙跑出了桃腮樓。
為了避嫌,離得稍遠的草稕和雪衣麵麵相覷,不知道這是唱哪出。
徐偃兵走到窗口附近,望向柴扉院,微笑道:“恭喜殿下斫琴有悟。”
徐鳳年點了點頭,感慨道:“世人隻知道偽境有大貽誤,似乎也有誤打誤撞的好時候。”
徐偃兵搖頭道:“世子殿下的偽境,如同賞客借畫一覽,藏家幫殿下拉開畫卷一角,便迅速收回,這等偽境,比起畫師自己作畫誤入歧途,貽害顯然要小。而且殿下此番所悟,不是叩問長生的指玄,而是浩然青冥的天象。這源於殿下二十幾年讀書,以及三次遊曆的所見所聞,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這才是為何讀書人代代相傳,及冠就需負笈遊學的原因。唯此方能厚積薄發,在某個時刻也就水到渠成。不過徐偃兵所說,都是紙上談兵,殿下能夠親驗連番偽境和跌境之後仍是悟得天象精髓,便是徐偃兵也自認做不到。”
徐鳳年笑道:“徐叔叔,你這都是快要超凡入聖的人,就別給我一個二品內力的半吊子家夥說好話了。”
徐偃兵一笑置之。
徐鳳年心中喃喃,方才所涉境界,過於飄渺玄妙,可似乎既不是指玄也不是天象啊,仿佛手指一鉤,就能讓一些看似近水樓台實則遠在千裏之外的物件,破空而至。隻是這種境界一閃而逝,並不牢靠,具體如何把握細節,還得看以後機緣。
黃楠郡自打黑鯉叛變,又有韓商這種在北莽頗有地位的老諜子暗中呼應,整個郡的諜報就算是根子已爛,越是經驗老到之人,越是容易燈下黑。
諜報這個圈子有捉對的習慣,既有身份暴露之後敵我之間的捉對廝殺,也有同一陣營的捉對呼應,不過後者一般隻有到了某個位置的重要文諜子,才有資格被武諜子“盯梢”保護,許多護駕,文諜子一輩子都不知道有哪些人為自己而死,往往隻有等到緊急撤離,才被告知有人死了。韓商無疑是北莽在北涼糧倉滲透的重要一環,有韓商這種武道修為跟他身份極不匹配的文諜子,自然就會有徐鳳年嘴中的老王八潛伏在泥潭底部,隻是狡兔三窟,誰都不知道三座老巢裏會有驚喜。
這次秘密剿殺,鷹士主要負責諜子相對稀少的青榮觀,遊隼要叼啄的肥肉則是整個蓮塘。上頭有令,可錯殺不可錯放。這兩批北涼殺手都勢力雄大,需要耗費大量精力物力人力去應付,因此這兩撥死士不但披軟甲佩短刀,還背負弓弩,而柴扉院在三者之間最不被重視,一些位階不高的“閑雜人等”就給丟到這邊,遊隼和鷹士兼有,這裏頭的較勁不可避免。
洪書文跟任山雨就在此列,任山雨僅是兩名小頭目之一。還有個老人,名字都被人淡忘了,隻習慣喊他“老樹墩子”,據說在北涼當了很多年死士,結果到今天為止還沒去過一趟北涼王府,就更別提近距離見一麵大將軍,一身老舊的江湖氣。
遊隼方麵的掌事是個看上去吊兒郎當的中年大叔,姓宋,這次除去外圍蹲點望風和剿殺漏網之魚的兩撥十餘人,進入柴扉院子的有六人,這位姓宋的裝成了一位外地豪客,脖子上掛了條好幾斤重的粗壯金鏈子,洪書文是他的狐朋狗友,任山雨則成了宋老爺私人豢養的狐媚子。還有三人都是遊隼那邊的精銳,一身扈從裝束,不佩兵器,不過內裏都藏有匕首和短鉤。進入柴扉院之前,相互之間都有過粗略交流,擅長哪一路數,何種兵器,都不能藏私。做死士,不是鬧著玩的,容不得誰單槍匹馬逞英雄,一旦發生大致上勢均力敵的接觸戰,有沒有配合,配合是否嫻熟,完全是兩種結局,說不定就是生死之差。
柴扉樓主要目標是一位榮登花魁不久的女子,也不見得就比前幾位花魁姿色出眾,隻是男子喜新厭舊,就好嚐鮮,讓她的生意就顯得格外好。今晚有鳳陽郡老爺花了七百兩銀子,原本是要她出局,即是出院子過夜,不過他小看了柴扉院花魁的行情,一聽說這位鳳陽郡豪紳要出局,馬上就有人抬杠出六百兩,就在柴扉院裏頭行那魚水之歡,那花甲老頭隻得要回一百兩,打消了出局的念頭,隻好冷落了外頭私宅裏一名新買下的俏麗丫鬟。
在王同雀挖掘出來的諜報上,柴扉樓負責給老板與權貴牽線搭橋的小鴇,也是一員北涼出生卻中途投靠北莽的諜子,此外,這座青樓的護院教頭跟幾名師兄弟則是實打實的北莽南朝死士,柴扉樓總計八九人,能玩命的也就一半,所以有誰都是一把好手的遊隼鷹士十六七人裏應外合,於情於理都毫無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