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快雪莊世子逢故,餘家村玉斧覓福(2)
既然有死士寅暗中護駕,徐鳳年就沒有刻意壓抑悄然泛起的困乏睡意,下巴抵在還算被雙手焐暖的袖口上,閉上眼睛。
一艘烏篷小舟急速劃破平靜湖鏡,一名身著青綠執白笏的女子躍上彩船,遙遙站在船尾另一側,眼神複雜,輕輕喊道:“左公子。”
徐鳳年睜開眼睛,轉頭不轉身,“林小宮主大駕光臨,恕不遠迎。”
在快雪山莊一直沒有以林紅猿這個身份現世的年輕女子,眼神比起初見時因接連吃虧而生的仇恨之外,多了一份發自肺腑的敬畏。在林紅猿心中,趙凝神這樣初代龍虎山祖師爺轉世的天縱之才,以後板上釘釘會成為天下道統第一人,羽衣卿相加身,原本可要比什麽北地苦寒的世子殿下還來得有分量。林紅猿就是一個既不記好也不記打的女子,隻是真打得重了疼了,還是會稍稍長點記性。先前跟姓徐的王八蛋相處,次次機關算計,都被識破,那家夥更不會憐香惜玉,如今林紅猿也不知道是恨他多一點還是怕他多一點。換了張龍宮女官麵皮的林紅猿才想要挪步,徐鳳年就一語道破天機,“我得到密報,燕剌王趙炳的嫡長子就藏在這趟龍宮出行陣仗裏頭,應該不是那個虯髯客,所以你還真是有天大的架子,讓堂堂世子給你肩扛床輿。”
林紅猿猛然臉色蒼白。
徐鳳年望向尾隨彩船的烏篷小舟,舟子是個普通的健壯漢子,徐鳳年朝他招招手。
那年歲不大的漢子猶豫了一下,躍上船尾,不再遮掩之後,頓時意氣風發英氣淩人。
他對林紅猿揮揮手,讓欲言又止的女子噤若寒蟬。
偌大一個廣袤南疆,納蘭右慈可以對燕剌王趙炳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唯獨對這個世子殿下青眼相加,視為同輩友人。
評點天下帝王膝下皇子以及幾大藩王世子,論口碑,這個叫趙鑄的世子殿下比大皇子趙武還要更勝一籌,如果是前幾年,誰要是把趙鑄跟北涼徐鳳年相提並論,無異於是侮辱燕剌王的世子殿下。
趙鑄咧嘴笑道,“小年,還記不記得當年在丹銅關,那個死活要跟你娘學劍的小叫花子?”
徐鳳年平淡道:“不記得。”
趙鑄一臉怨婦幽怨,蹲在地上咬手指,唉聲歎氣。
林紅猿看得瞠目結舌。
在南疆,曾有密語在小範圍流轉,說是納蘭先生之所以願意待在燕剌王府,是看中了趙鑄的北上之誌。
趙鑄十二歲從軍,自打他的父王為其彰顯軍功,幫他築起第一座數顆頭顱的小墳塚,隨著趙鑄的殺人如麻,聚集敵屍,封土高塚如樓,這些年連築京觀二十一座。
南疆蠻夷,無不臣服。
趙鑄最愛做的事情,從來不是附庸風雅,而是帶上數十扈從,偷偷南下,往往一去一返就是個把月,將一個個深藏蠻瘴之地的敵對寨子拔去,不留活口。
每當需要世子殿下出席的筵席盛事卻沒有出現,那所有人立即就明白了,咱們世子又溜出去宰人了。
可這時麵對徐鳳年,趙鑄不知為何溫良恭儉得一塌糊塗,抬起頭哀傷道:“小年,你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脫下褲子跟我比大小的好兄弟了。”
徐鳳年罵道:“有欠錢十多年不還的兄弟?”
趙鑄馬上嬉笑起來,朝徐鳳年丟過去一袋子銅錢,“還你。那會兒咱倆離別時,你說你要當大俠,還語重心長跟我說千萬別從小叫花子變成老叫花子,我可是一直記在心裏。這袋子銅錢,我一顆子兒都沒舍得花。”
徐鳳年接住那隻縫補厲害的布製錢囊,無言以對。
周親滸不知如何看到船尾多了兩張生麵孔,好像是那人的故交,就要了兩壺溫好的黃酒送來,林紅猿笑著雙手拎過,道了一聲謝。徐鳳年跟本該風馬牛不相及的趙鑄一人一壺,席地而坐,靠著船板慢慢飲酒。林紅猿就算以當下龍宮捧笏女官的身份,也足以要來一艘乙等彩船的座位,隻是主子不開這個金口,她哪裏敢自作主張。在離陽幾大藩王轄境最為寬廣的南疆,世子趙鑄在市井尤為有口皆碑,白龍魚服,曾經在邊境上當了半年的賣酒漢子,恐怕除了燕剌王和納蘭先生,沒有誰知道這個世子殿下圖謀為何。
趙鑄此時喝著酒,有些神色惆悵,等了半天也沒等到身邊那家夥說話,隻得訕訕然說道:“我這些年想了無數次重逢的場景,哥倆抱頭痛哭流涕?還是把臂指點江山?可怎麽都沒想到你小子這麽不給麵子。”
徐鳳年無奈道:“跟你沒熟到那程度。”
趙鑄灌了一口酒,哧溜一聲,不再說話。
恐怕隻有京城九九館女掌櫃洪綢,那個敢放話要下砒霜,敢對趙家天子怒目相向的女子,才知道丹銅關曾經幽禁了一雙娘兒倆。關內十步一禁不說,關外更有數百鐵騎終夜輪流遊弋。
城中百姓多是軍卒家屬,那時候徐鳳年遇上了一個叫囂著要學劍的小叫花子,年齡比他要大上兩三歲,不過徐鳳年小時候就老氣橫秋,兩人相處,反倒是徐鳳年說道理說得多,徐鳳年在丹銅關裏好不容易逮著一個能說上話的同齡人,也就是麵冷心熱。
回頭再去看待當年那座牢籠,才知道當時除了他這個北涼世子,其實還有幾位藩王嫡子,淮南王劉英那個離開丹銅關後早夭的長子便是其中之一。當時離陽已經懷擁整個北方,朝廷上下對於先帝的南下決策都心知肚明,隻是以張巨鹿恩師為首的廟堂砥柱們分為兩派,開始爭執是先繞道平西蜀還是長驅直下定大楚,又以前者居多,意見保守,畢竟大楚勢壯難摧,軍心安穩,展露崢嶸的儒將曹長卿等人甚至有意北上,戰於大楚境外。因此離陽朝廷許多人都希望把問鼎江山一戰拖到最後,到時候離陽勝算更大,以免功虧一簣,否則說不定淪為南北割據整整一代人。可是皇子中趙炳、趙英、趙睢三位,加上包括徐驍、顧劍棠在內的功勳將領都不讚成此法,力求舉全國之力一戰功成。大殿上吵得熱火朝天,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老皇帝最終站在了徐驍一邊,一錘定音,老首輔出殿後氣惱得頭撞徐驍,就出自那時的微妙態勢,雖然後者在廟堂上贏了罵戰,但是這些皇子武將大多都秘密留下質子在丹銅關。
徐鳳年怎麽都沒有想到那個小叫花子會是如今的世子趙鑄,難怪到北涼後,徐驍跟徐鳳年以及李義山閑談時對其餘幾位藩王都是冷嘲熱諷,對趙炳則一直樂意說上幾句良心很足的好話。
這邊沉默寡言,艙內就要熱鬧喜慶太多,饒是脾性相對冷清的徐瞻也經不住輪番勸酒,麵紅耳赤,醉意微醺最宜人,跟馮茂林那三對夫婦相談如爐上煮酒,十分火燙。
馮茂林是典型的北地漢子,言語粗糲,粗中有細,葷話說得尺度剛好,既能熱絡氣氛,也不至於讓在場三名風韻各有千秋的婦人覺得不敬。舊南唐士族出身的男子姓蔣,原本自矜名流身份,此時也打開話匣子,口若懸河,又有與徐瞻近鄰的兩淮豪俠一旁穿針引線,為徐瞻找話題,誰都不寂寞。
自打有江湖傳首以後,不被朝廷招安的江湖人便信奉江湖廟堂涇渭分明,安分守己,私下也不願非議朝政,相聚一起,說來說去也就是新近的江湖大事。這場酒席便說到了吳家劍塚的當代劍冠,京城溫不勝的崛起又消失,武帝城的詭譎懸劍,以及那個北涼世子毫無征兆的改換臉麵,突然就成為了一位不容輕視的高手。北涼徐家發軔於兩遼,直到朝廷三番兩次派遣廟堂大員重臣親赴兩遼,才好不容易拔除了北涼餘孽。
借著酒意上頭,這幫人言談無忌了許多,尤其是馮茂林順勢聊起了諸多秘聞,其中又小心翼翼夾雜提到馮家當年跟徐家關係不淺,父輩中就有人曾經跟尚未發跡的北涼王一同戎馬征戰,有次北涼王還差點借宿馮家,言下之意,那就是馮家跟那徐人屠也是有牽連的,言及於此,馮茂林完全不掩飾他滿臉的倨傲之色。姓蔣的舊南唐士族對北涼王沒有太多惡感,畢竟南唐是給如今已經榮獲大柱國勳位的顧劍棠滅了國,說及那位讓全天下談虎色變的老人,也是打心底畏懼。馮茂林說到最後,拿袖子胡亂擦去嘴邊酒水,玩笑著說徐家祖墳在遼東,以後若是那世子殿下世襲罔替北涼王,指不定就要衣錦還鄉祭祖,到時候他馮茂林一定要厚著臉皮去拜會,至於新涼王見與不見他,就得看天意了。
馮茂林打破腦袋都想不到他的兒子,前不久才在湖邊結結實實踹了那家夥一腳。
臨近湖上擂台,一行人起身來到外廊賞景,想要用湖上冬風吹淡滿身酒氣,馮茂林驀然瞪大眼睛,怒氣盈胸,那個看在徐瞻分上才捎帶登船的廢物,身邊多了個物以類聚的廢物漢子,竟然膽敢一腳踢飛了他的寶貝兒子,還說了句“老子不教我來教”的混賬話。那一腳用上了巧勁,馮茂林的孩子看似高高拋起,其實並未如何傷及肺腑經脈,隻不過恰好被撞見,打人臉麵太過生疼。
馮茂林的媳婦一個縱身,就捧住了孩子,臉色鐵青,豐滿胸脯惱恨得顫顫巍巍。脾氣暴躁的馮茂林也沒閑著,大踏步而出,抽出軟鞭,就一鞭摔向那衣衫言辭皆粗鄙的年輕漢子。林紅猿對上手腕陰毒的徐鳳年討不到半點好,在權勢煊赫的趙鑄身前溫馴如家貓,可在外人麵前沒有顧忌,一時判若兩人,身形輕靈橫掠,一手抓住軟鞭,往身前一扯,一拳砸在馮茂林額頭,然後一腳踹在這遼東豪俠胸口。這還不止,她複又欺身而進,高高躍起,一記膝撞狠辣撞在馮茂林下巴,然後轉身鞭腿掃出。馮茂林毫無還手之力就墜向湖中,好在姓蔣的士族子衝出,堪堪在欄杆附近接住好友身軀,才沒有讓馮茂林去春神湖冰冷刺骨的湖水裏洗澡。
趙鑄很有惡人先告狀的嫌疑,冷笑道:“這小娃湊上來滿口髒話,拌嘴吵不過後,就對老子一頓拳打腳踢,老子要是他失散多年的親生老子也就忍了。”
馮茂林忙著嘔血,根本沒法子說話。抱住孩子的妖嬈婦人怒道:“好大的本事,對一個孩子出手,你個王八蛋怎麽不去當武林盟主給老娘看看?!”
之所以忍著滿腹恨意沒有出手,不是她涵養出眾,而是那青綠持笏女婢的出手太過淩厲,讓人心生忌憚。
趙鑄手指拎住酒壺,輕輕旋轉,哈哈笑道:“你想當我老娘?要不你去問問我爹,看他有沒有這個膽子答應你。”
那孩子看上去嚇得不輕,低下頭時,眼睛裏閃過一抹陰鷙,哭哭啼啼道:“這混蛋胡說八道,說他昨晚跟娘親盤腸大戰八百回合,不分勝負,打了個平手,今晚上還要在床榻上再戰。”
三位婦人都同仇敵愾,死死盯住那浪蕩不堪的登徒子。
林紅猿笑了笑,這孩子還真不簡單,小小年紀就知道盤腸大戰了,而且火上澆油的時機抓得天衣無縫——世子殿下哪裏說了這些話,眼下情形,就算世子出口否認,誰信?
趙鑄斜瞥了一眼馮茂林的妻子,白眼道:“黑燈瞎火才跟這種姿色的娘們兒幹那活兒,天一亮老子才醒悟吃了大虧,原本打賞幾十兩嫖資的心情也沒了。”
姓蔣的男子突然打了一個激靈,望向林紅猿,對她手上所持的象牙白笏,記憶猶新,嗓音顫抖問道:“姑娘可是出自咱們南疆龍宮?是采驪官還是禦櫝官?”
林紅猿譏笑道:“喲,碰到老鄉了,既然知曉我來自龍宮,還不滾一邊涼快去?”
抱住孩子的豐腴婦人悲憤道:“龍宮的人就能在快雪山莊無法無天了?我這就下船找尉遲良輔說理去,我就不信莊主會偏袒你們龍宮!”
趙鑄伸出一隻手掌,一臉地痞無賴笑道:“眾位高風亮節的大俠女俠放寬心,老子不是龍宮中人,也不認識什麽嵇六安啊程白霜啊林紅猿啊。”
姓蔣的差一點吐出血來。嵇六安是龍宮宮主,程白霜則是頭號客卿,更是南疆一雙手就數得出來的頂尖高手,林紅猿一直有林小宮主的美譽,隨便拎出一尊,都是高不可攀的大菩薩,蔣家燒香拜神都來不及,哪裏有膽量去挑釁。這乖戾漢子口口聲聲說不認識,你他娘都不認識了還朗朗上口一大串。龍宮大人物出行,都會有捧笏女官開道,而且這女子說話鄉音熟悉,這才讓姓蔣的後知後覺,不得不出聲提醒馮氏夫婦不要不自量力,丟了麵子不說,還會害得他的家族被秋後算賬,排擠打壓得無法在南唐道上立足。誰不知道龍宮算是納蘭先生的寵愛丫鬟,萬一傳入天仙似的先生耳中,吐口唾沫,就能淹死他們整個家族。
趙鑄指了指婦人懷中的孩子,“要去找尉遲良輔評理,沒問題,這小娃娃留下,回頭把屍體往尉遲良輔跟前一丟,你們肯定不占理也占理了。”
徐鳳年出聲道:“差不多就行了。”
船尾頓時寂靜無聲。
趙鑄老老實實喝酒,林紅猿也不作聲,馮茂林也識時務,權衡利弊後,選擇當下啞巴吃黃連,掙脫開好友的攙扶,踉蹌退回船艙,依循祖傳功法,運轉氣機,吐故納新。
徐鳳年問道:“趙鑄,你當年怎麽成了乞兒?我記得那時候幾位龍子龍孫雖然日子過得戰戰兢兢,可好歹衣食無憂。”
趙鑄把空蕩蕩的酒壺拋入湖中,揉了揉臉頰,笑眯眯道:“一言難盡哪。反正如今我幾個弟弟私下肯定都會想,當年我這個大哥怎麽就沒餓死在丹銅關。”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隻要一念起,既拗口又心酸。
林紅猿站在遠處,如釋重負,既然姓徐的跟世子殿下是舊識,關鍵是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那是實打實的瓷實交情,不是什麽虛與委蛇,那教不教姓徐的那招龍宮世代秘傳的拓碑秘技,就無關輕重,不用憂心以後被人抓住把柄。隻是林紅猿又有些悄然失落,看來這輩子都指望不上把姓徐的做成人彘了。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不在南疆好好作威作福的家夥,“你吃飽了撐著來給林紅猿當扛輿仆役?”
趙鑄趴在欄杆上,懶洋洋道:“我沒怎麽在江湖上廝混過,以後就更沒有機會了。至於給林紅猿打雜,就當學你的憐香惜玉了。我總不能大大咧咧四處招搖,說老子是趙鑄,江湖好漢們,有本事你們來殺我啊來殺我啊。”
徐鳳年會心一笑,“這個我深有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