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快雪莊世子逢故,餘家村玉斧覓福(1)
有一騎往快雪山莊而去,馬蹄輕靈。麵容清逸的年輕騎士戴了頂紅狐皮帽,雙鬢垂下黑白相間的兩縷發絲,腰間挎了一柄烏鞘短刀。年輕騎士沒有急於進入莊子,而是沿著春神湖邊上的青石路板下馬步行。
正值晌午,日頭溫暖,冬雪消融,湖水澄清如鏡,賞景行人絡繹不絕。快雪山莊的變故讓人目不暇接,傳出一連串小道消息:當初真武大帝法相臨湖之後,先是雁堡少主李火黎領著六百裏加急的緊急軍令,攜帶精騎扈從返回邊境;隨後是春帖草堂謝靈箴也離開莊子,尉遲良輔說是這位草堂的老前輩觀湖有所悟,要回蜀閉關,此生有望躋身天象境;東越劍池李懿白也說要去迎接恩師宋念卿,不知所蹤。
快雪山莊原本想要憑借選舉武林盟主這樁盛事提升山莊聲勢地位,三位正主相繼離去,就要成為整個江湖的笑柄,可徽山紫衣女子的橫空出世,一天之內連敗十六位成名高手,一時間風頭無兩,隱約要趁勢一鼓作氣奪魁,讓許多都已經離開莊子在返程路途上的江湖人士,紛紛調轉馬頭車頭,擁入快雪山莊,無疑解了山莊的燃眉之急。
若不近觀細瞧,在這個人靠衣裳佛靠金裝的勢利年代,牽馬而行的佩刀遊俠兒在擁擠人流中並不起眼。能到快雪山莊的江湖人本就以豪俠居多,大多借著門派背景或是自身名號在家鄉即便不能富甲一方,腰纏萬貫總是逃不掉的。
湖邊沿途滿眼錦衣狐裘,不弄頂動輒幾十兩銀子的貂帽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眾多貌美女子都小鳥依人在豪俠身邊,眼光遊弋,暗中比拚身家。還一些個攜帶妻兒家眷出行的武林中人,這些人無疑底氣更足,多是江湖一二流大幫派的嫡係子弟。那些半點都不怯場的俏皮孩子,不顧爹娘叮囑,嬉戲打鬧,好似穿花引蝶,可能這些孩子自己都不知道朝廷上有官家子弟和將種子孫兩個說法,而他們就相當於江湖上的世家子弟,他們以後繼承父輩衣缽行走江湖,顯然要比其他人來得左右逢源。
熙熙攘攘的青石板路上,充斥著“久仰大名”之類的客套寒暄,以及熟人相遇後的把臂言歡。幾對父輩恰巧是世交好友的稚童稚女,很快就熟絡起來,一起橫衝直撞,歡聲笑語,偶有被他們磕碰上的江湖人,便是往常性子暴戾的漢子,今天也不以為意地揚起一張粗糙笑臉,還友善地伸出去揉一揉孩子們的腦袋。孩子們伶俐彎腰低頭跑過,他們身後一臉無可奈何的父輩則不忘對漢子抱拳微笑,雙方清淡一些,就是一笑而過,要是玲瓏一些,就會停腳互報名號,順手順嘴的,花不了一顆銅錢,也就結下了一樁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何樂不為。
幾個結伴孩子像幾尾歡快遊魚在人群縫隙中遊走,愈演愈烈,他們有幾分輕功底子傍身,興之所至,無形中都用上了家學身法。不巧有人牽馬停腳站在湖邊,遙望煙波浩渺的春神湖,為首一個孩子在即將撞上馬肚子時,雙手一抓馬背,靈巧翻過,繼續前奔,若行雲流水,讓人眼前一亮,頗有驚豔觀感。後邊一個垂髫丫頭也依樣畫葫蘆,翻過馬背。最後一個孩童就沒這份功底了,可又不願繞道而行,沒能躍過,撞在了馬肚子上,倒地不起,不知是吃疼還是自覺在青梅竹馬的夥伴眼前丟了麵子,坐在地上號啕大哭。頭頂紅狐皮帽的年輕人聞聲轉身,鬆開韁繩,笑著伸手要去攙扶那孩子起身。那孩子抬頭看了眼陌生人,興許是覺得他的笑臉是在嘲諷自己,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年輕公子哥大概是劣馬劣皮帽,沒能有幾分富貴氣,才會如此笑意和煦,略帶歉意,麵對幾乎滿地打滾的撒潑孩子,有些不知所措。
兩名已經躍過馬背的稍大孩子也折路返回,對這個年輕人虎視眈眈。率先攀馬跳躍的男孩子一臉怒氣,小小年紀就有了不容小覷的英武氣焰。垂髫丫頭是個美人胚子,脾氣也要柔和許多,看到那罪魁禍首不像惡人,僅是瞪了一眼,嫵媚天然,就去攙扶起滿身塵泥的同伴。被扶起的孩子別看哭嚷得厲害,其實一直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等到哥哥姐姐來了給他撐腰,身後爹娘也快步走來,他頓時膽氣粗壯,跑過去朝那牽馬攔路的家夥狠狠踹了一腳,踢在那人小腿上。
年輕公子哥一笑置之,低頭拍了拍塵土。不承想那孩子猶然不解氣,一巴掌拍在眼前這人的頭上,拍掉了那頂他一看就不值幾個錢的狐皮帽子,這才揚揚得意咧嘴一笑。那二十幾歲的佩刀年輕人在帽子跌落後,露出一頭與兩鬢垂發相似光景的頭發,竟是老衰的灰白顏色,一副死氣沉沉的遲暮氣象。
年輕人搖了搖頭,不與頑劣孩子斤斤計較,上前幾步,彎腰想要去撿那頂相依為命的狐皮帽子,不料一根軟鞭如靈蛇吐信,勾住狐皮確是質地不堪入目的廉價皮帽。鞭子撩起,皮帽高高拋起,然後這根在江湖被讚譽為虎尾秧的軟鞭形如蛇盤,鞭頭與鞭身相擊,聲響如爆竹,震響過後,驟然伸直,彈在皮帽上,迫使那頂帽子斜斜墜向主人,恰好覆在年輕人的頭上。這一幕,果真贏了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的古話。
那年輕人想必是被孩子的長輩這一手給震懾住,在圍觀旁人唯恐天下不亂的陣陣叫好喝彩聲中,安靜站起身,扶正了狐皮帽,甚至沒有去瞥一眼那抖摟了一手超群鞭術的精壯漢子。
周親滸不想跟這個渾身上下雲遮霧繞的徐奇有太多交集,瞥了眼他的紅狐皮皮帽下的兩縷灰白發絲,想著就要托辭離開。她心中有些女子天性的惻然——習武之人都知道思慮太過則神耗氣血,不易充養骨髓,年少鬢白。周親滸卻也有自知之明,她所修習的武學,斷然不會入他法眼。正在猶豫之間,看到一名腰間懸酒壺的年輕遊俠大步行來,一巴掌拍在徐奇肩膀上,哈哈大笑,叫嚷著徐奇的名字,然後順勢轉頭對她恭維道:“周姑娘的黃梅劍,在下澄心樓不記名弟子黃筌,如雷貫耳。”
徐鳳年看到周親滸疑惑望來,笑著解釋道:“黃老哥是我趕來快雪山莊路上認識的朋友,是一位老江湖了,言傳身教,教會了我不少門道,為人厚道,值得結交。”
其實黃筌剛才就在旁邊靜觀事態,當他看到姓徐的被那幫豪俠玩弄於股掌,就徹底沒了打招呼的心思,隻怕惹禍上身。可沒想到近日隨徐瞻一同聲名鵲起的周親滸會主動走向湖邊馬旁,頓時就有些心熱。聽姓徐的說他厚道,黃筌也毫不愧疚地全盤笑納了。
周親滸聽到徐鳳年的言語後,這才對這個流裏流氣的江湖遊俠禮節性招呼了一句。
徐鳳年提起馬韁,準備沿湖前行,去找龍宮那個曾手持象牙白笏裝神弄鬼的林紅猿,除了可有可無的拓碑指玄,徐鳳年還有一件新近獲知的有趣秘事要當麵試探林紅猿。隻是不給徐鳳年脫身機會,徐瞻和馮茂林已經攜伴而來,這位遼東馮家的庶子顯然賣了徐瞻一個顏麵,主動讓年幼愛子給徐鳳年致歉一聲,然後說要一起登上一艘彩船,去觀戰徽山紫衣的新一輪湖上守擂。
數座擂台都建在離湖數裏外的湖上,需要乘船觀戰,船隻數量有限,能否登船,不靠銀子,隻能靠江湖地位和家世名聲,每艘船上都有襄樊城青樓名妓獻藝,快雪山莊為了造勢,莊主尉遲良輔可謂是下足了血本和心思。大多數江湖看客都沒本事登船,隻能租借小舟在大船之間見縫插針,隻是乘小舟與坐樓船,天壤之別,低人一等的滋味可不好受。
去渡口等船路上,經過徐瞻言簡意賅卻富含機巧的引薦,徐鳳年知道馮茂林出身遼東豪族,另外兩對神仙俠侶家世伯仲之間,一對是兩淮大族,一對是南唐士族。士族與世族有不可逾越的雷池,可是對大多數草莽龍蛇的江湖人來說,已經殊為不易,這就像同為風月妓女,官妓自然要比私娼野妓更有身價。
黃筌跟徐鳳年同行的時候天文地理無所不知,這會兒拘謹局促得很,畏畏縮縮,說話都不敢大聲,尤其是毛遂自薦時還沒說完,就被馮茂林給打斷,轉移了話題。黃筌也不以為意,乖乖跟在眾人屁股後頭,趁著前頭正主們瞧不見,這家夥趾高氣揚,斜眼看旁人,那叫一個顧盼自雄。
登船時徐鳳年有些犯難,本想牽馬登船,可打理那艘樓船一切事務的快雪山莊小管事,根本就沒把什麽遼東馮家當回事,哪裏肯讓一個江湖上的無名小卒弄匹劣馬去船上惹人厭,更何況知道一個座位如今能賣出多少銀子嗎?這艘丙等船就要四百兩!而且有價無市!徐鳳年也沒有橫生枝節,等所有人都走上船去,才將馬匹韁繩遞給一名山莊雜役,塞了一塊銀子到他手上,對他說道:“我是龍宮的左景,麻煩小哥兒去與龍宮一個叫林紅猿的女子知會一聲,就說我在這艘丙字船上,讓她有工夫的話回頭就在這座渡口等我。”
那仆役聽到“龍宮”兩個字,頓時高看這位年輕公子哥一眼。東越劍池、春帖草堂和雁堡相繼離去,這會兒莊子裏頭龍宮已經算是名列前茅的高門大宗,這裏麵的人物,就算是阿貓阿狗的貨色,也不是他得罪得起的。
悄悄收斂了倨傲神色,山莊仆役掂量了下銀子分量,故意一臉為難道:“左公子,小的就是勞苦命,一時半會兒興許走不開,就怕耽誤了公子的大事。”
徐鳳年笑臉不變遞出第二塊銀子,“麻煩小哥了。”
不承想那年紀輕輕的仆役也是心眼活絡的角色,推回第二塊銀子,灑然笑道:“小的收了左公子十兩銀子,不跟銀錢過不去是一回事,更是想著趁機沾沾仙氣,如果再要,可就是人心不足掉錢眼裏嘍!咱們快雪山莊規矩森嚴,萬一要是被管事的知曉,還不得打斷小的手腳,萬萬不敢多要了。左公子放一百個心,小的這就給你報信去。公子的寶駒,小的也順路讓馬房喂飽了去。”
這便是高門大族的底蘊了。一個下人耳濡目染,為人處世也或多或少透著股滴水不漏的味道。春秋之前,任由坐龍椅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十大豪閥始終任你潮起潮落,我自屹立不倒,靠的就是長房偏房以及這些門戶後頭方方麵麵的日積月累。
徐鳳年看著牽馬離去的年輕雜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麽一個精於鑽營的家夥,起於貧寒,有朝一日會不會跟類似尉遲讀泉那樣的大家閨秀,生出丁點兒風花雪月?徐鳳年搖了搖頭,反身登船。
雙層彩船收回梯板,破開幽綠湖麵,緩緩駛向擂台。遠處七八艘彩船中有兩艘有三層樓,估摸著該是乙等樓船。徐鳳年站在船尾,雙手插袖,默默抵禦湖麵清風拂麵的徹骨寒意。黃筌厚臉皮,討好不了那幾對難以接近的夫婦,就去跟三個孩子嬉戲,踢了徐鳳年一腳的那個孩子說想要騎馬,黃筌便手腳朝地當牛做馬,被孩子騎在腰上,笑臉燦爛。就像一條狗。徐鳳年以前經常在肚子裏笑話黃筌的拙劣賣弄,這一次卻獨獨笑不出來。
周親滸受不了徐瞻一行人充滿功利的言笑晏晏,就走出來透口氣,站在徐鳳年附近的欄杆旁。徐鳳年笑問道:“周姑娘都闖蕩出‘黃梅劍’的名號了?”
周親滸起先以為他在嘲笑,但見他笑臉恬淡,不知如何作答,就沒有搭腔。她雖懂人情世故,卻不願違心做事違心說話,才讓人覺得性子冷淡疏遠,其實能夠護送黃裳赴京,就看得出她是個古道熱腸的心善女子。
徐鳳年雙手藏在袖內,輕輕趴在欄杆上,眯眼笑道:“我小時候成天想著要當揚名立萬的大俠,就是走到哪裏都有女子為我傾心的那一種。所以經常跟我兩個姐姐討論以後闖蕩江湖,該取什麽綽號。當初在紙上密密麻麻寫了幾十個,覺得都不滿意,要麽不夠威嚴嚇人,要麽太含蓄晦澀。也想著能找個水靈女俠當媳婦蠻好的,後來才知道當女俠太不容易,常年習武,很難細皮嫩肉,別的不說,騎馬一事瞧著威風八麵,屁股瓣兒都有老繭了。還得煩心那些拜倒在石榴裙下的跟屁蟲,萬一遇上本事高超的采花賊,或者是專好女俠這一口的紈絝子弟地頭蛇,更是頭疼。記得我第一次走江湖的時候,見著一個小有名氣的女俠,濃妝豔抹得幾裏外都聞得到,渾身上下從頭上釵子臉上胭脂到手上鐲子,身上衣裳到腳上靴子,都是有來頭的,事後得知那些提供行頭的店鋪每家每年少說都要支付給她一兩百兩銀子。久而久之,我也就不信什麽女俠了,覺得喊一個女子為女俠,就像是在罵她。”
周親滸嫣然一笑。
徐鳳年感慨道:“江湖其實很像舊西蜀,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大定蜀未定。春江水暖鴨先知,廟堂中樞動蕩,不可避免會波及地方,甚至在中樞塵埃落定之前,江湖上就已經風聲鶴唳。武林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幫派,早找婆家早享福。晚嫁不嫁的,往往就沒那份家底支撐,多半要受氣。小到小魚小蝦的魚龍幫,大到鑄劍世家幽燕山莊,無一幸免。聽說襄樊城裏頭的年輕靖安王有意納妃,也不知道快雪山莊能堅持多久。”
周親滸突然開門見山問道:“徐公子,冒昧問一句,東越劍池春帖草堂和雁堡一起離開山莊,跟你有沒有關係?”
徐鳳年反問道:“周姑娘這麽看得起我?你怎麽不幹脆問是不是我請下了真武大帝?”
周親滸正要開口,徐鳳年笑道:“對了,我暫時是舊南唐龍宮的小嘍囉,叫左景,如果以後有好事之徒問起,周姑娘就這麽回答。”
周親滸點了點頭。
徐鳳年轉過身,看到彩船外廊遠處爬行的黃筌,神情平靜。
周親滸竟然沒有從他那好看至極的雙桃花眸子裏看到一絲波動,不要說情理之中的不屑譏諷,甚至連憐憫同情都沒有。周親滸告辭一聲,走入溫暖如春的船艙。徐鳳年重新趴在欄杆上,百無聊賴,於是輕聲哼唱一首北涼流轉廣泛的無名小調,“君不見北冥有魚扶搖幾萬裏,君不見昆侖之巔仙人過天門。君不見男兒輕騎出涼裹屍還,君不見女子紅妝倚門到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