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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3章 真武帝法身再現,王仙芝一退千丈(5)

  身穿粗麻衣裳的老人這一平淡無奇的起手式,天地之間既沒有風卷雲湧與其交相呼應的意境,四周也沒有任何飛沙滾石的雄烈氣象。王仙芝收回視線,輕輕呼出一口氣,耳膜劇烈震動。穿過天門那人在兩拳過後,沒有乘勢追擊,隻是在七百丈外微微停頓了一下,等到王仙芝站穩身形,這才開始第三次衝擊,一步一個腳印,卻不是踏在地麵上,而是淩空而行,如同石子打出一串水漂,離地數尺,形成一圈圈氣流漣漪,每一次踩地,都如洪鍾大呂敲在王仙芝心坎上,使得王仙芝不光是耳膜震動的幅度越來越大,甚至連兩側太陽穴都開始一凹陷一突出。王仙芝仍然沒有出拳的跡象,等到那人最後一躍,一步跨過百丈,重重踩地後,蓄勢到了極致,一拳砸來,王仙芝耳膜與太陽穴同時猛然靜止不動,這才一拳轟出!

  兩拳相撞。


  砰一聲巨響。


  兩人雙拳之間側麵橫生出由磅礴氣機散開的一扇“湖麵”,這抹纖薄湖麵猙獰扭曲,震天響聲傳遍荒野,幾隻冬雀低空盤旋,不經意間撞上這麵氣牆,立即被撕裂粉碎得麵目全非。


  王仙芝臉龐那張不見老態的麵皮如同湖水吹皺,浮現一層層細微起伏,然後緩緩歸於平靜。


  兩人出拳手臂都不約而同往後蕩去,然後同時換手一拳,幾乎又是一場響徹平原的冬雷震震。


  王仙芝微微一笑,輕輕縮手。


  那人晃了晃手臂,也沒怎麽胡攪蠻纏。


  兩人都沒有挪步,但兩者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


  大地撕裂出一條寬度長度都在逐漸拉升的溝壑。


  王仙芝緩緩問道:“是該稱呼你北涼世子還是真武大帝?”


  有一雙熠熠生輝金黃眼眸的年輕男子笑道:“徐鳳年就行。”


  王仙芝望著年輕人那雙逐漸暗淡下去的古怪眼眸,全身氣機如一掛長虹向身後飄伸出去,老人有些遺憾道:“原來才一炷香的風光。也不知道規矩是誰定的,無趣。”


  徐鳳年譏諷道:“想要有趣,你怎麽不去天上找神仙打?”


  王仙芝笑道:“腐草為螢,就算真有飛升證道的天上仙人,也未必是什麽好貨色。”


  徐鳳年問道:“你是想在人間打輸了一架,才能心甘情願跨過天門?”


  王仙芝搖頭朗聲道:“生而為人,死而為鬼,才是最實在的道理。至於神仙不神仙,在老夫看來無非是些貪生怕死的竊賊。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竊命者仙,所以鬼神之說,老夫隻肯信一半。”


  徐鳳年擺手道:“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你現在要殺我輕鬆得很,你到底怎麽說?”


  王仙芝笑問道:“你還有沒有機會恢複方才的境界?”


  徐鳳年無奈道:“難。”


  王仙芝點頭道:“隻要有就行,老夫下次就在東海等你。”


  徐鳳年見老人就要轉身,追問道:“你跟隋斜穀沒有打起來?”


  王仙芝仍是轉身徑直離去。


  徐鳳年咽下一口血水,蹣跚返身。


  劍開天門處,薑泥拔出大涼龍雀,神情猶豫不決。


  她不遠處,白衣洛陽蹲在地上,抓起一捧泥土,望著遠方。


  薑泥一抬手,馭來紫檀劍匣,放好大涼龍雀,背在身上。


  洛陽站起身拍了拍手,轉身跟那八百年前真正傾了國的女子對視,冷笑道:“還是這副天生讓男子我見猶憐的皮囊。不過如今比起以往,有心有肺多了。”


  薑泥對她的說法感到一頭霧水,隻是對這個白衣女子天生惡感,當即瞪眼道:“要你管?!”


  洛陽莫名其妙抬手,朝她做了個舉杯一飲而盡的手勢,哈哈大笑,然後問道:“你渴不渴?”


  薑泥不想跟這個瘋女人一般見識,眼角餘光瞥見那個走近的身影,咬了咬嘴唇,毅然轉身離去。


  徐鳳年停下腳步,閉上眼睛。


  那一年,一望無垠的金黃麥穗,被當成貢品選送入宮單名狐的女子,怯怯走在他與大秦皇後身後小路上,還未飲下那一杯鴆酒。


  徐鳳年睜開眼睛,揉了揉臉頰,繼續前行,走到洛陽身邊。


  而被徐鳳年誤以為會一路逃回太安城的柳蒿師,他的那顆腦袋已經被一記手刀割下,被小姑娘一腳一腳踢著向前滾動。


  徐鳳年本想以春神湖請神一戰作為江湖收官,就已經對得住這幾年拚命練刀,返回北涼以後,一般來說就再難做到心無旁騖。一品四境,已經有過三次偽境,不說後無來者,最不濟也是前無古人的壯舉,徐鳳年已經對以後的境界提升不抱期望,在北涼安安心心做個土皇帝就足夠。可怎麽都沒有想到真正的收官之局,會是如此慘烈——宋念卿地仙一劍仍是戰死,柳蒿師的天象碎境,最後甚至要跟王仙芝打上一場。


  徐鳳年靜靜站在這位白衣魔頭身邊,一身修為都已還給洛陽,一來一回,她的境界損耗巨大,天下第四應該仍是天下第四,可與武評隨後洪敬岩等人的差距卻不可避免地縮小,徐鳳年自己更是一窮二白,原先跌到二品的內力,也所剩無幾,如果說身軀體魄是一棟氣機充盈的樓房,那麽徐鳳年就稱得上是家徒四壁了,尤其是被柳蒿師毀去大黃庭池塘中的紫氣金蓮幼株,更是讓他苦不堪言。


  徐鳳年默誦口訣,試圖憑借在北莽悟得的起火得長安之法,凝聚真氣內觀起火,去流轉百脈,可惜些許真火自腳下湧泉穴起,才至玉枕便成強弩之末,連泥丸都過不去,徐鳳年神情枯槁,放棄掙紮。鄉野一陣清風拂麵,一股泥土氣息撲鼻而來,徐鳳年手腳冰涼,隻得雙手插袖禦寒。


  洛陽淡然問道:“王仙芝到底有多強?”


  徐鳳年跺了跺腳,望向天空,輕聲道:“王老怪硬扛兩拳時也就出了五分氣力,最後約莫有八分。”


  洛陽對此不做評價,平靜道:“我會帶丹嬰回逐鹿山,三年後在城外相見。你現在僅餘下鄧太阿贈送的幾把飛劍,別隨隨便便死在歸途。沒死在宋念卿和柳蒿師手上,沒死在王仙芝拳下,要是到頭來死在無名小卒手裏,就是個天大笑話。”


  徐鳳年坦然笑道:“我的確是沒什麽後手,可趙家天子那邊也差不多一樣黔驢技窮,沒有韓貂寺和柳蒿師兩大頂尖高手坐鎮的太安城,僅比紙糊稍好一點,我要是曹長卿,直接就去京城摘了皇帝頭顱。江湖事了,以後就看北涼如何見招拆招,我的武學修為如何,其實已經無關大局。”


  並肩而立的洛陽譏誚道:“拚家底,你們徐家拚得過趙家?曹長卿這時候有膽子去太安城鬧事,恐怕就沒命複國了。”


  徐鳳年皺眉道:“不就還剩下個鬼鬼祟祟的吳家劍塚給朝廷撐腰嗎?”


  洛陽冷笑反問道:“就?”


  徐鳳年感慨道:“確實,我娘親出自吳家,鄧太阿也是,吳六鼎和他的劍侍翠花更是,宋念卿的第十五劍就已經有那樣的氣魄,想必那柄素王劍的主人,更是高深莫測。”


  洛陽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為何不練劍意?”


  徐鳳年自嘲道:“珠玉在前,見過太多劍道高人,不是不想,是不敢啊。”


  徐鳳年猛然回神,“是劍意不是劍?”


  不過洛陽已經不見蹤跡。


  原地駐足不前的徐鳳年環顧四周,天地清明,氣象蕭索,就這麽一直發呆。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閉上眼睛,記起了許多往事,許多舊人。在腦海中走馬觀花,直到幽燕山莊的那場親手借劍,劉鬆濤瘋癲後的《無用歌》,以及親見城內天地並攏一線。當一個人手頭太過闊綽時,往往眼花繚亂,不知道應該珍惜什麽。


  徐鳳年抬臂伸手一拂,好像是推掉了雜亂案桌上的一樣物件,“山嶽退散。”


  不見武當,不見龍虎,不見徽山,不見所有名山。


  拂退腦海中的天下山嶽之後,徐鳳年第二拂,“江海退散。”


  不見春神,不見波陽,不見青渡,不見一切江湖。


  第三次推拂,“城樓退散。”


  不見襄樊,不見神武,不見太安,不見一切城池高樓。


  第四拂拂退草木。第五拂拂退日月。第六拂拂退世上眾生。


  這一刹那天地之間,徐鳳年仿佛煢煢孑立,仍然閉眼,卻在漆黑中“茫然四顧”,不知在尋找什麽。


  等到徐鳳年以為就要無功而返的時候,卻駭然發現無法睜眼,如同練刀之前許多次午睡時遭遇的鬼壓床,如何都睜不開眼睛恢複清明,分明是誤入歧途的征兆!以往有道門大黃庭傍身,徐鳳年修行路數不管如何駁雜,不管如何劍走偏鋒,根本不用擔心會淪落到走火入魔,可此時大黃庭已經蕩然無存,正是徐鳳年根基最為動蕩不安的時刻,他又一時起意,想趁著與王仙芝巔峰一戰後的殘存餘韻,抓住那一絲可遇不可求的明悟,希望可以一步登天,直接躋身天象甚至是陸地神仙的偽境,學練氣士去擷取那稍縱即逝的鳳毛麟角。


  欲速則不達,何況徐鳳年經曆過三次偽境,本該每次升境都更加如履薄冰,外人根本不敢想象有人會像徐鳳年這樣不知死活,無異於自尋死路。既然無法醒來,徐鳳年竟然在不知深淺的偽境中笑了。


  先前拂退山河,此時便慢悠悠一抱一攬漸漸收回所有山河景象。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可徐鳳年發現在此境中完全顛倒乾坤,好在他也不急,按照常理,無論武道還是天道修行,都以心猿意馬為大忌諱,徐鳳年幹脆反其道而行之,放任自流。依稀之中,徐鳳年好似看到了懷捧布鞋的宋念卿被一眾心神淒涼的劍池弟子抬入一輛馬車,看到了一個腳踢頭顱的少女背影,看到了袈裟飄搖的僧人長掠而來,看到了白衣女子帶著一襲朱袍去而複返又去。


  然後徐鳳年的“視野”瞬間拋遠千萬裏,既看到了一位年輕俊雅道士為人守墳,也看到了南海的潮漲潮落,一名中年劍客禦劍劈波斬浪,還看到了一頭似馬非馬似鹿非鹿的古怪靈物拾級上山,到了天師府門前。


  最後看到了山清水秀的一個小村外,一個蹲在河邊癡傻發呆的幼齡稚童突然開了竅,靈氣四溢,回到村子見到一扇窗戶所貼剪紙的那一抹紅,稚童便心生莫名歡喜。


  徐鳳年終於睜開眼睛,抹了抹臉,不知不覺已是滿臉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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