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快雪莊真武臨世,春神湖神人大戰(3)
趙珣聞聲心中更喜,點頭道:“這個你放心,有我趙珣一日富貴,必不讓陸先生一日貧寒。燕剌王趙炳能給納蘭右慈的,我給陸先生隻會更多。”
女子冷清訓斥道:“說這些花言巧語有何意義?你明知陸先生豈會在意那些虛名虛利?你的性子,太浮了!”
趙珣哈哈大笑道:“也對。是該靜下心來。”
一陣沉默。
趙珣望向八百裏春神湖,低聲道:“總有一日,我要將春神湖送你,趙珣立誓,此言非虛!”
女子嘴角一翹。
襄樊城外來了一隊旅人兩輛車,過城而不入,有富家翁,有雄奇男子,有一頭臃腫肥豬,還有幾名都是讓人望而生畏的扈從。
臨近蘆葦蕩岔口,兩輛馬車同時停下,老人走下馬車,走路微瘸,雙手叉腰,也難以掩飾駝背,自言自語道:“就是在這裏殺了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還一矛挑死了趙衡那老婦人的心腹騎將?”
肥豬屁顛屁顛湊近,笑道:“義父,殿下殺人前說‘抽刀’,殺人後說‘歸鞘’,加在一起也就四個字。寧峨眉和一百鳳字營就是那時候徹底心服口服了。”
手上與臉上已有枯黃斑點的老人笑了笑,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握在手心,望向蘆葦叢,怔怔出神。
老人呢喃道:“黃陣圖帶著他回到北涼後,跟我說這孩子嘴上天天罵我,一肚子怨氣,可總找借口去一些我當年打過仗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
肥豬蹲下身,覺得憋得難受,幹脆就一屁股坐在地上,笑道:“義父,殿下刀子嘴豆腐心,就是嘴上死撐著,心底其實佩服義父得很。做兒子的,多半都是這樣。”
老人一笑置之,傾斜手掌,看著泥土滑落,輕聲道:“這麽一個有劍神有死士拚死護駕,還膽小到睡覺都不敢脫下軟甲的孩子。怎麽就自己去了北莽,怎麽就敢跟第五貉拚命?去北莽前一夜,跟我喝酒,醉死過去前,哭著跟我說他做了個不是夢的夢:在匡廬山頂,有個叫趙黃巢的天人出竅,殺了他娘親的魂魄。他說遲早有一天,要宰了那個家夥。這孩子一開始練刀,我其實不怎麽看好,可我知道報仇一事,想報仇是理所應當,行不行是另外一回事,但想報仇了,去不去做,會不會吃苦了就放棄,又是一回事。論身份,離陽、北莽加起來,或者再往上推到春秋中原,比他好的,幾雙手也數不過來,不過能在他這個歲數,敢殺徐淮南殺第五貉,敢殺洛陽殺天人,一步一步堅持他想要做的事情,真的不算多。”
老人抓泥土那隻手擦了擦袖子,這才從另一袖中摸出一隻剩幾縷殘綠的翡翠鐲子,掉綠掉得實在太厲害,何況種嫩,水頭更差,值不了幾個錢,老人笑道:“我年輕的時候,看女人的眼光天下第一,挑選這些玩意兒可就一塌糊塗了,一門心思想要掙錢給還沒過門的媳婦買樣拿得出手的物件,可一直攢不下銀子,就厚臉皮跟荀平借了五十兩銀子,結果就他娘的買了這麽一隻鐲子,送出手沒幾天就開始掉綠,才知道給坑慘了,不過孩子他娘倒是不介意,一直戴著。”
老人把鐲子貼在枯瘦臉頰上,沁涼沁涼,輕聲道:“那晚楊禿驢找我喝酒,她說出去多買些酒,順手摘下鐲子放在了房間,當時我沒多想。”
老人沉默了片刻,放回鐲子,緩緩站起身,平靜道:“誰敢阻攔士子北遷入北涼,殺。”
北涼虎兕出柙人不知!
快雪山莊春神湖南畔。
不知該說是天師府趙凝神還是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道人滿身紫金,一張麵容模糊不清,仙氣磅礴。
匹夫一怒血濺三尺,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仙人一怒又當如何?
氣勢猶勝匡廬山乘龍趙黃巢一籌的道士喝聲道:“大膽凡子徐鳳年,憑借陰物禍亂人間,殊不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巍巍天道之下,還不束手就擒?!”
春神湖洶湧蕩漾,湖水大浪拔高十數丈,幾乎竟是要與山莊屋簷等高,道人升浮,而湖水竟是一滴都不曾不湧入快雪山莊。
徐鳳年猖狂大笑,笑聲傳遍山莊。
仙人勃然大怒,眼前這隻作惡螻蟻膽敢放肆至此!
徐鳳年斂去笑意笑聲,麵目莊嚴,“你與那趙黃巢都睜開狗眼看一看,誰才是凡夫俗子!”
春神湖上,天地之間驟放光明如白晝。
隻見徐鳳年閉上眼睛,雙手橫放在腹前,猶如拄劍而立。
春神湖有魁黿,黿背有無字天碑。
大如小山的黿背緩緩現世。
徐鳳年獨立鼇頭。
身後一隻仙人金足驟然腳踏龜背。
有一尾巨蟒翻滾出湖,纏繞大黿。
金足之後,是依次浮現世間的輝煌金身。
身高百丈,俯瞰天下。
真武大帝,敕鎮北方,統攝玄武之位。
梵音仙樂陣陣不絕於耳。
有天女當空散花,一閃而現,複又一閃而逝。
麵無表情的徐鳳年緩緩開口言語,聲勢壯如洪鍾大呂,“真武身前,何來天人?”
先前還仙人威嚴勝過人間帝王的“趙凝神”的麵容一下子模糊,一下子清晰,飄搖不定,滿身紫金之氣頓時就維持不住,顯露一絲猶豫,百丈金身真武大帝抬手就是一柄並無實質形態的大劍當頭劈下。
直接破了龍虎山初代祖師爺的所謂天人之身。
千裏之外,天師府龍池沸騰,池中先前圓滿綻放的氣運蓮一朵不剩,盡數枯萎凋零,隻剩一朵小花苞無助飄零。
在龍虎山結茅而居的一位中年道人,氣急敗壞,身軀如同被無上天道禁錮,雙膝硬生生跪下,在地上壓出兩個坑,這還不隻,頭顱亦是被按下。
道人麵朝真武,五體投地。
不修天道隻修隱孤的道人艱難淒厲道:“龍虎山誤我趙家!”
被打回原形的趙凝神神情呆滯站在春神湖上,是真正的失魂落魄,一襲朱袍在他四周瘋狂飛旋,好似老饕在下嘴一盤美食。
徐鳳年沒有理睬這個興師動眾請下初代天師的年輕道人,腳踩魁黿,背負無字石碑的大黿往春神湖水師劃水而去,真武大帝的百丈金身隨之轉身,麵朝青州水師,瞬間相距不過幾裏路,徐鳳年抬起一腳,真武大帝如影隨形,金足抬起,作勢就要一腳踏下。水師戰艦呈弧形裹住春神湖南畔,靖安王趙珣所在黃龍樓船首當其衝,就要被百丈金身一腳壓頂,大難臨頭,大多水師都已是匍匐在地,束手待斃,貼身護駕的王府扈從則要果決許多,顧不得心中肝膽欲裂,紛紛躍起,試圖替年輕藩王擋下這仙人一踏。一時間刀光劍影,二十餘人各自亮出兵器直撲真武大帝,可是悉數被勢如破竹的一踏之威碾壓回船,趙珣臉色蒼白,握住身邊女子冰涼纖手,癡癡望向天空。就在趙珣自以為必死無疑之際,一襲素潔道袍橫掠而來,蜻蜓點水,踩過一條條樓船戰艦的旗幟,高高撞向真武大帝腳底,以肩扛山,硬是讓那一踏出現一絲凝滯。徐鳳年猶豫了一下,仍是緩緩踏下,真武大帝隨之繼續踩下。年輕道人肩頭血肉模糊,咬牙道:“殿下,萬萬不可依仗天勢殺世人,天理昭昭,玄武法身即便為你驅使片刻,天庭與真身與你亦會……”
徐鳳年麵無表情,繼續下踏,年輕道人已經被迫落足黃龍樓船,整條戰艦都開始沉入湖水,隻剩靖安王趙珣這一層尚在湖麵之上。道士喘息過後,單膝跪地,死死扛住真武大帝金身金足,斷斷續續以密語艱辛告知徐鳳年:“有淮北遊俠賀鑄拚死按約送信物給殿下,不可耽擱,此時他已是策馬趕至快雪山莊外,命懸一線,玉斧隻知與一位賈姓姑娘有關……”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收回一腳,真武大帝終於維持不住百丈金身,緩緩消散,大黿背上無字碑寸寸龜裂,徐鳳年回望一眼,神情複雜。這趟比試,看似是趙凝神跟徐鳳年這兩位江湖年輕一輩的技擊,一個請來在龍虎山開山立戶的老祖宗,一個請下真武大帝的無上法身,龍虎山和武當山都可謂傾盡全山之力,孰高孰低,就算瞎子也知曉了。原本以趙凝神的道行和龍虎山的底蘊,初代祖師爺可以在人間“逍遙”三炷香光景,而徐鳳年請來的真武大帝最長不過一炷香,關鍵是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不過徐鳳年也沒如何後悔,當初記下碑上古篆,給師父李義山抄寫了一份,後者趁著徐鳳年去北莽,閉門潛心考究訓詁整整一年,也才解出大半,一邊著手在武當山八十一峰設立周天大醮,李義山留下錦囊之一,便是針對日後龍虎山的請神一事。徐鳳年的初衷是有朝一日引誘天人趙黃巢到春神湖上一戰,以此將天人天龍一並斬,趙凝神不過是誤打誤撞,讓徐鳳年不得已早早泄露了天機和壓箱後手。不過徐鳳年對此也談不上有多遺憾,龍虎山和京城天子兩個趙家,早已融為一體,氣數共享,榮辱與共,這次就當打狗給主人看了。
徐鳳年瞥了一眼跪地恭送真武大帝百丈金身消散離去的武當年輕掌教,他對這個年輕道士沒有什麽惡感,攔阻自己腳踏春神湖,長遠來看,也是好意。深呼吸一口氣,徐鳳年一手捂住額頭,劇痛過後,恍惚片刻,頭腦中空白如紙,似乎忘記了什麽極為重要的事情,可偏偏就是記不起來,不由搖了搖頭。
李玉斧踉蹌起身,嘴唇微動,傳來密語:“那賀鑄為人重傷,體內劍氣已是成蔭,僅憑小道幫忙吊住一口氣,命不久矣,殿下速速去莊外見上一麵……”
徐鳳年掠回山莊,站在院子屋頂俯瞰,見到有一騎趁著山莊動蕩,快馬加鞭,直闖大門,年輕遊俠似乎在嘶聲竭力說什麽,隻是此時快雪山莊都被來去匆匆的百丈金身給震懾得心神不定,無暇顧及這麽一個行事無禮的無名小卒。縱馬狂奔的遊俠兒像一隻無頭蒼蠅,胸前都是血跡,臉色慘白,搖搖欲墜,眼前一黑,就要跌落馬背。視野模糊中,遊俠隻見一道身形從牆頭掠至,將他從馬背扶下,他貼著牆根席地而坐,鮮血不斷從捂嘴手指中滲出,身前白頭公子哥叩指輕敲幾處竅穴,硬生生止住他體內肆意亂竄攪爛心肺的狠毒劍氣,那公子哥沉聲問道:“我就是徐鳳年,你有何物要交付於我?”
原本天生青麵如鬼的醜陋遊俠兒從懷中掏出一根釵子,顫顫巍巍遞給徐鳳年,沙啞道:“在下賀鑄,遇上一位年輕魔頭當街胡亂殺人,身受重傷,被一位賈姑娘相救,她要我將這枚釵子送往北涼,說是跟徐公子兩不相欠……”
由於死前的回光返照,恢複了幾分神采的賀鑄擠出一個難看至極的笑臉,緩緩說道:“賀鑄被人劍氣所傷,一路趕往北涼,聽說上陰學宮有士子趕赴北涼,就想去順路同行,隻怪自己本事不濟,半途暈厥過去,所幸又為武當掌教李真人救下,才知徐公子身在快雪山莊。若早前知道公子便是北涼世子殿下,賀鑄當時也就不答應這事了,畢竟淮北賀家當年就是被徐大將軍滿門抄斬,可既然答應了賈姑娘,男兒一諾千金,不得不為……”
徐鳳年緊緊握住那枚沾血的釵子,柔聲問道:“賈姑娘如何了?”
初看麵目可憎的醜陋遊俠兒憂心忡忡道:“隻知賈姑娘跟三名身手高深的魔頭相互絞殺了好久,其中一人劍氣驚人,沿路殺人如麻,自稱一截柳,其餘兩人亦是北莽口音,武當李真人道破天機,多半皆是北莽那邊的一品高手。賈姑娘交給我釵子時,距此兩百餘裏的慶湖城,在城南一條叫梅子巷的巷弄,受傷頗重,希望徐公子趕緊前去救援……”
徐鳳年點了點頭,握住他的手,緩緩注入真氣,為其續命,“知道了。”
賀鑄搖頭道:“徐公子不用管我賀鑄生死。”
李玉斧飄然而來,徐鳳年站起身,朝賀鑄深深作揖。
李玉斧輕聲道:“殿下放心北行便是,由玉斧在此送賀兄弟最後一程。”
徐鳳年雙手往下輕輕一壓,地麵一震,隻見他身形拔地而起,如同一抹長虹貫空,徑直跨過了快雪山莊。
李玉斧蹲在賀鑄身前,雙手握住青麵再次轉慘白的賀鑄。那匹與主人多年相依為命的劣馬輕踩馬蹄,來到賀鑄身邊,低下頭顱,碰了碰賀鑄,然後屈膝跪地,依偎在牆腳根,為主人遮擋風寒。
賀鑄笑問道:“李真人,有酒喝嗎?”
肩頭血跡斑斑的李玉斧陷入兩難境地,賀鑄搖頭豁然笑道:“算了,身上也沒酒錢了。都說窮得叮當響,可賀鑄這會兒囊中都無半點叮當聲響了。賀鑄隻做過不入流的小城酒稅吏,不會察言觀色,稀裏糊塗混了幾年,掙下銀錢也就隻夠牽走這匹軍營不要的劣馬。本想在江湖上走一走看一看……要是可以用詩詞買酒該多好……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發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一諾千金重……”
年輕遊俠呢喃聲漸漸小去,李玉斧久久不願鬆手。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隻聽劣馬嗚咽,李玉斧站起身,將賀鑄背到馬背之上,牽馬緩緩走出快雪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