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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5章 逐鹿山攔途邀客,劉鬆濤橫空出世(3)

  趙洪丹灑然大笑,嘴上重複了幾遍“謬讚”。


  山上向陽麵有連綿成片的幽靜獨院小樓,青竹叢生,風景雅致,以供采石山來訪貴客居住。小樓用小水竹搭建,冬暖夏涼,樓內器件也多以竹子編製而成,竹笛竹簫竹床竹桌,一些竹根雕更是出自大家之手,古色古香。趙洪丹親自事無巨細安頓好一行人,這才拉上女兒胡椿芽一起上山去見采石山真正的主人。


  徐鳳年出樓後沿著石板小徑走入竹林,小徑兩旁紮有木柵欄,沿路修竹上掛有一盞盞大紅燈籠,想必天色昏黃以後,燈光綿延兩線,也是罕見的美景。徐鳳年走著走著就來到一座古寺之前,泉水叮咚,古寺為采石山胡家供養,想必不會對山外香客開放,懸匾額寫有“霞光禪祠”,大門一副對聯也極為有趣,“若不回頭,誰替你救苦救難;如能轉念,何須我大慈大悲?”


  回頭。


  徐鳳年微微一笑,就有些想要轉身離去回到住處的念頭。朱袍陰物出現在他身邊,經過這段時日的休養生息,它的兩張臉孔已經恢複大半光彩,隻是六臂變五臂,看上去越發古怪詭譎。徐鳳年既然不想上前入寺,又不想就此匆忙返身,就走向寺外小溪畔,蹲在一顆大石頭上,聽著溪水潺潺入耳,一人一陰物心境安詳,渾然忘我。陰物低下頭去,瞧見他靴子沾了一些泥土,伸出手指輕輕剝去,徐鳳年笑道:“別拾掇了,回去還得髒的。”


  可陰物還是孜孜不倦做著這件無聲無息的瑣碎小事。


  兩人身後傳來一陣稚童的刺耳尖叫聲。


  “鬼啊,鬼啊!”


  一群衣衫錦繡的孩子手臂上挎著竹籃,提有挖冬筍的小鋤子,在竹林裏各有收獲,此時猛然看到一個竟能將麵孔扭到背後的紅衣女子,當然當成了隱藏在竹林裏的野鬼。


  “別怕,這裏就是禪寺,咱們一起砸死那隻鬼!”


  “對,爹說邪不勝正,鬼最怕寺觀誦經和讀書聲了,一邊砸它一邊背《千字文》。”


  一個年歲稍大的男孩出聲,狠狠丟出手上的鋤頭,其他孩子也都附和照辦。采石山的孩子很早就可以輔以藥物鍛煉體魄,氣力之大,遠非平常孩子可以媲美,七八柄鋤頭一下子就朝溪邊丟來。幾個哭泣的女孩也都紛紛壯起膽,她們的臂力相對孱弱,鋤頭丟擲不到溪畔,嘴上開始背誦幾乎所有私塾都會讓入學孩子去死記硬背的《千字文》。丟完了鋤頭,都沒能砸中,男孩都開始彎腰拾起更為輕巧的石子,可惜不知為何,不論鋤頭還是石子,都給篡改了既定軌跡,失去準頭,落在白頭鬼和紅衣鬼這一雙鬼怪的四周。孩子們沒了初時的膽怯,愈戰愈勇,便是膽子最小的幾個童子丫頭,也開始笑著將丟擲石頭當成一樁樂事,丟光了附近石子,就換成竹籃中的冬筍。


  徐鳳年的手臂一直被它死死攥住,他才沒有轉頭。


  “走,喊爹娘來打鬼。”一個男孩發號施令。


  一個小女孩嫌棄地瞥了眼朱袍陰物,一臉唾棄道:“醜八怪!果然是鬼!”


  這一句醜八怪。


  也許勝過了神武城外的韓貂寺所有淩厲手段。


  徐鳳年正要說話,轉頭看到它除了一臂握緊自己手臂,其餘四臂捧住了歡喜悲憫兩張臉龐,手指如鉤,滲出血絲,幾乎是想要撕下臉皮。


  他輕輕抬手,一點一點拉下它的手指,望向溪水,繞過它的肩頭,讓它的腦袋枕在自己肩頭。


  她的眼眶在流血。


  四行血淚,模糊了兩張臉頰。


  徐鳳年呢喃道:“徐嬰,你怎麽可以如此好看,以至於我在神武城外,在借出春秋劍之前那一刻就想啊,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錯。”


  她的歡喜相在哭,悲憫相在笑。


  日薄西山。


  爛陀山山巔有一座畫地為牢將近四十年的土坯子,出現一絲鬆動,刹那間金光熠熠,如同泥菩薩開裂,現出一尊璀璨的不敗金身。山巔除了這座土墩,還有一位盤膝坐地身披破敗袈裟的年邁和尚,垂垂老矣,雪白雙眉垂膝還不止,在泥地上打了個轉,風吹日曬,使得皮膚黝黑褶皺,如同一方枯涸的田地,襯得兩縷白眉越發蒼白。當他看到土坯鬆動,泥屑落地,分明是幾乎細微不可察,可在這尊密宗法王耳中,卻好似那驚雷響在耳畔,兩根長眉紛亂飄拂,身形越發不動如山。作為爛陀山上號稱一生不曾說過一字妄語的正嫡大僧,身、口、意三無失,他與另外一名高僧已經在此輪流靜候二十餘年。白眉老僧站起身,低眉順眼,隻見碎屑不斷跌落,遍體金光四射,真人露相。爛陀山這一刻,驀然誦經琅琅,山勢在頌唱聲中更顯巍峨,寶相莊嚴。麵向東方的老僧回首望西,夕陽西下,不知是不是錯覺,隨著那座土墩如同一頭酣睡獅子,終於不再打盹,睜眼之後,抖去塵埃,開始要氣吞山河,餘暉驟亮,比較那如日中天的光輝,絢爛程度,竟是不差絲毫。


  大日如來。


  年邁法王緩緩轉頭,視線中出現一個好似陰冥轉頭回到陽世的老僧,比起一百歲有餘的白眉老僧更為老朽昏聵,他幹枯消瘦,恐怕體重連九十斤都不到,如此體魄,真可謂弱不禁風。爛陀山雖說不尚武,可曆代高僧,像那位僅算是他後輩的六珠上師,境界修為亦是不弱。菩薩低眉慈悲,同時也能怒目降伏龍象。而白眉高僧視野之中的老僧,無聲無息無生氣,死寂異常。密宗宣揚即身證佛,東土中原一直視為邪僻,歸根結底還是儒道兩教心懷芥蒂,如今離陽王朝和北莽幾乎同時滅佛,實則滅的是禪宗,可白眉老僧卻要去洞察這場佛法浩劫之後的大勢,他自身做不到,隻能夠寄希望於眼前這尊發下宏願要即身證佛還要眾生成佛的無垢淨獅子。


  枯朽老僧終於開口,聲音未出,先是一口濁氣如灰煙緩緩吐出,“己身心垢恰似琉璃瓶,可以一錘敲破。可眾生百萬琉璃瓶,大錘在東方。”


  白眉老僧動容,雙手合十,佛唱一聲:

  “自西向東而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比爛陀山上百歲法王還要年邁的枯槁老僧說完這句話後,伸出一手,撫在自己頭頂,如同一錘砸在自身,錘散金光,山巔遍放光明。


  白眉高僧麵露悲戚。


  一錘敲爛琉璃心垢瓶,本該即身證佛,成就無上法身佛,可高僧卻知道,眼前僧人根本不是如此。西山之上一輪光輝反常明亮的驕陽,像是失去支撐,在僧人自行灌頂之後,迅速昏暗,斂去餘暉,急急墜山。


  站立時兩根白眉及膝的僧人再抬頭望去,已不見一悟四十年的老僧蹤影。兩禪寺曾有頓悟一說,這一頓,可是有些久了。耳中僅是滿山誦經聲,老僧輕輕歎息一聲。


  鐵門關外一位老僧掠過荒漠掠過戈壁,一次停腳,是手指做刀,剜下手臂肉,喂養山壁縫隙之間的幼鷹;一次是在沙漠中蹲坐,看那蟲豸遊走。當原本身容垂垂將死的老僧來到夔門關外,好似年輕了十幾歲。他在雄關之外站定,怔怔出神,眼神昏昏,隻看那入關或是出塞羈旅之人的來去匆忙,一看就是幾天幾夜,當關塞甲士準備前去盤問幾句,老僧已經不知所蹤。


  西蜀北境多險山深澗,蜀道難於上青天,一位僧衣老者身形如鴻鵠,來去如禦風,見高山越山巔,遇大河踩江麵,一身枯木肌膚已經開始煥發光彩,如同冬木逢初春,可眼神越發渾渾噩噩,袈裟飄蕩。下一步落腳處隨心所欲。偶遇纖夫在淺灘之上拉船,僧人出現在船尾,踩在冰凍刺骨的河水中,聽著蜀地漢子的號子,緩推大船二十裏,然後一閃而逝。在深山老林中一掠幾十丈,砰一聲,老僧猛然停足,雙手捧住一隻被他撞殺的冬鳥,手心之上血肉模糊,老僧眼神迷茫,先是恍然醒悟,無聲悲慟,繼而又陷入迷茫,雙目無神。這一站就是足足半旬,期間有大雨滂沱壓頂,有雪上加霜侵透身骨,直到一日清晨,旭日東升,才驀然回首再往東行。這一路走過黃沙千裏,路過金城湯池、千尋之溝和羊腸小徑後,終於踏足中原。又在小鎮及肩之牆下躲雨,觀撐傘行人步履,在高不過膝的溪畔看人搗衣,在月明星稀之下聽更夫敲更,在名城古都遇見路邊凍死骨。


  這一日,已是年衰僅如花甲之年的老僧在在一處荒郊野嶺一座孤塋小塚邊,看到字跡斑駁的墓碑上一字。不知為何,行萬裏路看萬人,已是忘去自己是誰,所去又是何方,所見又是何人,偏偏在此時隻記住了一個字——劉。


  懵懵懂懂的老僧繼續東行,某天來到一座青山,風撼鬆林,聲如波濤。心神所至,飄上一棵古鬆,遠望東方,聽聞鬆濤陣陣,足足一旬之後,才沙啞開口:“鬆濤。”


  一個死死記住的“劉”字。加上此刻鬆濤如鼓。


  老僧已經不老,貌似中年。四十不惑,對這位東行萬裏忘卻前塵往事的爛陀山僧人來說,這一刻確實稱得上是不惑了,麵露笑意,“劉鬆濤。”


  江湖上很快知曉西域來了個年紀輕輕的瘋和尚,一路東遊,口中似唱非唱,似誦非誦,所過之處,忽而見人不合心思便殺,忽而麵授機宜傳佛法。


  在一望無垠的平原之上,如同及冠歲數的年輕僧人高聲頌唱,禦風而行,仍是那一首開始在中原大地上流傳開來的《無用歌》。


  “天地無用,不入我眼。日月無用,不能同在。昆侖無用,不來就我。惻隱無用,道貌岸然。清淨無用,兩袖空空。大江無用,東去不返。風雪無用,不能飽暖。青草無用,一歲一枯。參禪無用,成什麽佛……”


  大搖大擺前行的年輕僧人突然停下腳步,舉目眺望,像是在看數百裏之外的風光。


  他捧腹大笑,哈哈一串大笑聲,頓時響徹天地間。


  瘋和尚驀然眼神一凜,並未收斂笑意,身上破敗不堪的袈裟開始飄搖飛舞,身形所過之地,不見足跡,撕出一條溝壑。年輕僧人疾奔六百裏,麵壁破壁,入林折木,逢山躍山。


  最終跟六百裏外一位同是狂奔而至的白衣僧人轟然撞在一起。


  方圓三裏地麵,瞬間凹陷出一個巨大圓坑。


  一撞之後,年輕僧人竟是略作停頓偏移,繼續前奔,一如江水滔滔向東流,嘴上仍是大笑,“帝王無用,無非百年。閻王無用,羨我逍遙。神仙無用,凡人都笑……日出東方,日落西方。我在何方,我去何方……”


  天下何人能擋下這個年輕瘋和尚的去路?

  鄧太阿已是出海訪仙,曹長卿一心複國,難道是那武帝城之中的王仙芝?

  世人不知瘋和尚和王仙芝之間有一山。


  逐鹿山主峰,白玉台階三千級。


  一位新近入主逐鹿山的白衣魔頭君臨天下。


  一赤一青兩尾靈氣大魚,似鯉非鯉,似蛟非蛟,魚須極為修長,雙魚浮空如遊水,在白衣身畔玄妙遊弋。


  白衣身邊除去兩尾奇物,靠近台階還有一站一坐兩名年齡懸殊的男子。年輕者不到而立之年,身材矮小,麵目呆滯,坐在台階上托著腮幫眺望山景。年長者約莫四十歲出頭,背負一條長條布囊,裹藏有一根斷矛。


  中年男子輕聲問道:“教主,讓鄧茂去攔一攔那西域僧人?”


  竟是北莽言語。


  白衣人平淡反問道:“你攔得住拓跋菩薩?”


  自稱鄧茂的男子自嘲一笑,搖了搖頭。教主的意思很簡單,攔得住拓跋菩薩,才有本事去攔下那個灰衣和尚,畢竟此人連白衣僧人李當心都沒能成功攔住。


  矮小男子開口道:“就算他是當年逃過一劫的劉鬆濤,巔峰時也未必打得過如今的王仙芝和拓跋菩薩。”


  白衣人冷笑道:“等你先打贏了天下第九的鄧茂,再來說這個話。”


  鄧茂輕聲笑道:“遲早的事。北莽以後也就靠洪敬岩和這小子來撐臉麵了。”


  白衣人沒有反駁,緩緩走下台階。


  匍匐在台階之上的近千位大小魔頭盡低頭。


  白衣人麵無表情看向西麵。


  李當心不願糾纏不休,那就由我洛陽來跟你劉鬆濤打上一場!

  稚子胡言亂語,何況還是說那禪祠外出現精怪的荒誕論調,自然惹不起波瀾,采石山這邊起先沒有如何理睬,隻是喜歡熱鬧的胡椿芽跟孩子們一起來到溪邊,當她看到那家夥半生不熟的背影,不知為何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觸。胡椿芽猶豫了一下,走過去站在溪邊,瞥了一眼一身雪白的男子。原本依照她的性子,在外頭吃癟,回到了家裏,總要找回場子才能舒服,可當下愣是說不出刺人的言語。正當孩子們一頭霧水的時候,禪祠裏走出一名衣裳華美的腴態婦人,如同一朵腴豔牡丹,比起青蔥年歲的胡椿芽,胚子輪廓相似,隻是要多出幾分歲月沉澱下來的成熟風情。婦人見到女兒身影,愣了一下,流露笑意,姍姍而行。等她臨近,身材修長的白頭男子已經站起轉身。婦人大吃一驚,本以為是上了歲數的采石山客人,不承想竟是個如此俊雅風流的年輕公子,尤其是那一雙丹鳳眼眸。婦人心中讚歎一聲,此物最是能勾留女人心哪。她穩了穩心神,正要無傷大雅調笑女兒幾句,那年輕人已經自報家門,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言談清爽。婦人自視眼光不差,心想若是能讓這個年輕人入贅采石山,也算不虧待了椿芽。一番攀談,婦人都是丈母娘看女婿的眼神,讓胡椿芽臊得不行,好說歹說才拉著娘親往山上走去,偏偏婦人還一步三回頭與那俊逸公子搭訕,要他明兒得空就去山上賞景,那個年輕人都應承下來,等到娘兒倆幾乎要消失在視野,這才下山去住處,恰好婦人轉頭對視一眼,他笑著揮了揮手。


  一直在禪祠內吃齋念佛的婦人轉頭後,笑意斂去幾分,小聲詢問道:“椿芽,這個徐奇是什麽來頭?”


  胡椿芽就絮絮叨叨把龍尾坡上下兩場風波都說了一通,婦人苦笑一聲,笑話自己竟然還有要他入贅的念頭,感歎道:“那可就不是一般的將種子弟嘍,采石山廟太小,留不下的。”


  胡椿芽憤懣道:“留他做什麽,要不是看在周姐姐的臉麵上,我才不讓上山蹭吃蹭喝。”


  婦人伸出手指在女兒額頭點了一點,打趣道:“知女莫若母,在娘親麵前還裝什麽母老虎。別看你現在這麽瘋玩,娘親卻知道你以後嫁了人,定是那賢妻良母,會一心相夫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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