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逐鹿山攔途邀客,劉鬆濤橫空出世(2)
徐鳳年一時間走神,陸靈龜也不急於催促。隻是陸靈龜按捺性子沒有動靜,身後那名被徐鳳年言語調侃的銅球莽夫,就沒這份閑情逸致在大冬天裏等著挨凍了,一掌高過頭頂,托起數百斤重的碩大銅球,怒喝一聲,砸向那個笑臉尤其可憎的小白臉。銅球如同山嶽壓頂,袁左宗一騎突出,不知何時右手多了一杆鐵矛,左手一揮,輕而易舉拍飛銅球,一人一騎一矛疾馳而去,氣勢如虹。陸靈龜原本心中有些惱火,對於袁左宗能夠一掌揮去沉重銅球,不以為意,隻是當此人一矛在手,直衝而來,陸靈龜就開始臉色凝重。嬉耍彩蝶的婦人第一個側馬躲避,擺明了不湊熱鬧,陸靈龜有心試探白頭年輕人的真實底蘊,稍加猶豫,也勒馬側開,後邊幾騎也依樣畫葫蘆,於是僅剩下袁左宗跟沒了銅球的莽漢狹路相逢。
莽漢嗤笑一聲給自己壯膽,雙臂肌肉鼓脹如虯龍盤曲,正要玩一手徒手奪矛,殺一殺對方的銳氣,下一刻,他便身體懸空。
一矛穿透漢子的健壯身體,不僅如此,巨大的衝擊力還將其撞離馬背,斜斜挑在空中,矛尖回抽,體魄強健的莽漢就墜地斷氣。
袁左宗提矛在魔頭環繞的包圍圈中撥轉馬頭,優哉遊哉旋轉一周,竟然沒有一人膽敢挑釁出手。
胡椿芽張大嘴巴,一臉驚駭。
這就完事了?
不應該是這幫恐怖魔頭攆打著那白頭小子滿地打滾才對嗎?
徐瞻眼神異樣。江湖古語有雲三分棍法七分槍,棍棒與槍矛兩者同氣相連,隻不過一般來說,槍紮一條線,圈點伸縮妙不可言,棍打一大片,劈搗如意似滂沱大雨。徐瞻浸淫棍術多年,父輩更是此間成名大家,對於袁左宗那輕描淡寫的一矛,外行看來就是快了一些,並無異常,可徐瞻知道這一矛的意義,已是父親徐大丘《觀技經》中出神入化的巔峰境界。練武之人在登堂入室之前,總被那些武學秘笈上密密麻麻的煩瑣招式給弄暈頭,可一旦跨過門檻捅破窗紙之後,總是越來越簡單明了,哪有多少字訣去死記硬背,更不會有什麽幾十上百手的花架子套路讓你連環使出。高手迎敵,往往就是這般生死立判,活者聲名簿上添冤魂,死者就乖乖投胎去。
陸靈龜對死掉的漢子無動於衷,淡然稱讚道:“不愧是號稱春秋馬上戰力第一的袁白熊袁大將軍。”
袁左宗拖矛慢馬撤退,風采無雙。
看得胡椿芽這個鑽牛角尖的姑娘都有些目光恍惚,真是怎麽一個瀟灑了得啊。她繼而死心眼地腹誹,真是可惜至極,如此英武的英雄好漢,竟是給那種隻知道逞口舌之快的家夥當奴仆。
徐鳳年笑道:“幸好武當王小屏沒在這裏,否則你們一個都走不掉。”
說話時,二十騎身後出現一名背負嶄新桃木劍的中年道人。
神武城一役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武當劍癡,這一次擺出了黃雀在後的陣仗。
徐鳳年很無賴地笑道:“我就說我是烏鴉嘴,果然次次靈驗。”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今天偏偏是道高你三百丈。
先有袁左宗掠陣,後有王小屏壓陣,逐鹿山這夥人都是修煉成精的貨色,大多數都沒了爭強鬥勝的心思。美婦人見機不妙,果斷收回了那對彩蝶,雙蝶在她麵前纏繞飛旋,複歸於一,縮回袖中。世間公認武當神荼劍和顧劍棠的南華刀並列為天下符器第一,顧劍棠身在廟堂中樞,對江湖來說隻是一尊遙不可及的塑像,王小屏則不同,尤其是婦人這類鑽研旁門左道的魔頭,簡直就是命中克星,在王小屏麵前玩巫蠱邪術,等於嫌命太長。王小屏的符劍,堪稱一劍破萬法。隻是包括陸靈龜在內幾位在逐鹿山也算排得上號的魔道巨擘,哪怕見到武當劍癡親臨,也沒有顏色盡失,陸靈龜更是沉靜如麵癱,輕聲道:“逐鹿山此次在龍尾坡下靜候公子大駕,隻為恭迎公子入山封侯,並無啟釁的念頭,之所以多湊了些人數,也是擔心公子嫌棄逐鹿山誠意不夠……”
不善言辭的陸靈龜正在小心字斟句酌,就給不長記性的胡椿芽一陣清脆笑聲打斷,不過這一次周親滸諸人也沒有過多責怪小姑娘,委實是眼前一幕太過出人意料,陸靈龜身後將近二十騎也都各有反應,竊竊私語。徐鳳年哭笑不得,背負桃木劍的武當道士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下子就把所有人晾在一邊,大概是不喜徐鳳年的狐假虎威。雙手插袖的徐鳳年隨意抬起袖口,抹了抹臉頰,這個粗俗動作,惹來婦人一陣嬌軀搖曳,她懷中那位容顏柔媚的俊美少年更是恨極了占盡風光的徐鳳年。
徐鳳年今天心情奇佳,也不介意這些魔教中人攔路掃興,說道:“逐鹿山要是真有誠意,就讓你們教主親自來見我,否則免談。入山封侯?虧你們拿得出手!”
那些原本先入為主的魔頭,坐一山觀天地習慣了,此時也想起眼前年輕公子哥,總有一天會世襲罔替北涼王。離陽藩王,權勢煊赫誰能勝過北涼王?逐鹿山這趟的確是小家子氣了。陸靈龜還真是脾氣好到沒邊的泥菩薩,對此也沒有異議,隻是嘴角浮現一抹古怪笑意,“陸某在山中有幸見過教主一眼,教主曾說跟公子你還有些淵源,既然如此,陸某也不敢擅自行事,這就回山麵見教主,將公子的要求轉告。”
徐鳳年笑問道:“聽你的口氣,你們教主很有來頭?”
陸靈龜平靜道:“陸某不敢妄言一二,不過可以告訴公子一個事實。教主從入山到登頂,半日工夫,就將原先兩王四公侯給屠戮殆盡,此時逐鹿山已經招徠一品高手四人入山,指玄金剛各半,除了陸某來迎接公子,還有兩撥人同時在迎人入山。教主更是親自去找西楚曹長卿,要這位儒聖擔任逐鹿山的大客卿。”
徐鳳年就跟聽天書一樣目瞪口呆,調侃道:“那你們的教主怎麽不幹脆讓王仙芝做副教主,然後把鄧太阿也選為客卿,接下來就可以一口吞掉吳家劍塚,然後稱霸武林,那才叫威風八麵。”
陸靈龜一板一眼說道:“陸某會將公子的建言轉述教主。”
徐鳳年學某個小姑娘嗬嗬一笑,算是下了逐客令。
陸靈龜還算手段利落,也不再廢話,撥轉馬頭,帶人離去。穿著清涼的美婦人不忘回眸一笑。
徐鳳年在原地發呆,對於逐鹿山這幫實力不容小覷的魔頭倒是不太上心,隻是對那個如煙雲中蛟龍露出一鱗半爪的教主,有些忌諱,別看徐鳳年方才半點不信陸靈龜的言辭,可心裏絲毫沒有掉以輕心。
逐鹿山屹立江湖八百年不倒,甲子之前那場劫難,在魔教曆史上也非最為慘烈。一百年前,幾乎曆任劍仙,除去前後五百年第一人的呂祖,無一例外,都曾禦劍去逐鹿,大殺一通。各個王朝,立國者大多雄才偉略,繼承者也多半不輸太多,可之後就江河日下,偶有一位中興之主力挽狂瀾,也不過是延長國祚。但是逐鹿山的教主,到上一任劉鬆濤為止,總計九人,俱是隻差王仙芝一線的江湖霸主。教主座位,寧肯空懸幾十年,也絕對不會讓庸碌之輩坐上去,隻要誰成為教主,不管在逐鹿山以外是如何籍籍無名,必定都是不世出的大風流人物。像那劉鬆濤,走火入魔後,出逐鹿山,殺人過萬,以至於江湖和朝堂都是坐立不安,紛紛死命攔截,可仍是全無裨益。春秋九國,光是皇帝就給劉鬆濤殺掉兩個,一個在龍椅上給劉鬆濤分屍,一個在龍床上莫名其妙丟了腦袋。中原大地上的公卿將相被屠戮者更是不計其數,傳言最終是龍虎山那一任天師趙姑蘇親赴龍池,折損氣運紫金蓮六朵,借天人之力烙下九字讖語,萬裏之外用浩浩蕩蕩九重天雷釘殺劉鬆濤。與劉鬆濤同一輩的驚才絕豔之人,不論劍仙還是三教中人,無一例外,都不曾證道長生,約莫是天意震怒其袖手旁觀,天門緊閉二十年。
徐鳳年自嘲一笑,早個幾年,最喜歡聽劉鬆濤這樣的人這樣的故事,可真當自己在泥濘裏來回滾上幾趟,也就不羨慕了。成天飛來飛去的,幾百刀下去都砍不死的,算哪門子的江湖人,都是神仙人。徐鳳年輕輕撇了撇頭,晃去紊亂思緒,不去想什麽逐鹿山什麽教主,一手抽出袖口,做了個前行的手勢。
獅子大開口要了一個北涼步軍統領的顧大祖輕輕跟上,兩人並肩,不再暮氣沉沉的老人輕聲笑道:“殿下,先前厚臉皮跟你要了個燙手的官職,切莫當真,如今北涼鐵騎缺什麽,要什麽,顧大祖也知道些,就不給你添麻煩了。”
徐鳳年也沒有打腫臉充胖子,點頭道:“先前讓懷化大將軍鍾洪武解甲歸田,我的手腳並不光彩。馬上再去動燕文鸞,就算是徐驍親自出手,也不容易,何況還是我。不過顧將軍請放心,說好了的步軍副統領,肯定就是你的。”
顧大祖笑問道:“我顧大祖在水戰方麵還有些名氣,當這個步軍副統領,殿下就不怕給戰功卓著的燕文鸞排擠得灰頭土臉?連累你這個舉薦人也跟著丟人現眼?”
徐鳳年搖頭道:“表麵看上去天時地利人和都在燕文鸞那邊,可我當年初次遊曆江湖,看見某個客棧牆壁上有句話說得好:站得高不能坐得太久,莫仗一時得意遮住後來人。燕文鸞培植嫡係二十年,導致一潭死水,此人看著如日中天,在北涼步軍中一言九鼎,其實也不是真的鐵桶一座。官場上,地頭蛇有地頭蛇的優勢,過江龍也有過江龍的優勢,再說了,如果燕文鸞吃相太難看,真要跌份兒跟我這種紈絝子弟慪氣到底,我就借驢下坡,讓他陪鍾洪武一起含飴弄孫去。”
顧大祖回首瞥了一眼黃裳所乘坐的馬車,感慨道:“如果黃裳是愚忠酸儒,就不會去北涼了。”
徐鳳年笑了笑:“北涼將軍後人,即是所謂的將種子孫,除了些二三流家族,少有讓宗族子弟去邊境上戎馬生涯,騎軍統領鍾洪武就沒有讓鍾澄心從軍,一來是不願斷了香火,二來是眼神毒辣,認準了武人治涼二十年,積弊深重,到頭來肯定還要換成熟諳治政的文官接手。可這些年朝廷小鋤頭揮得起勁,挖起牆腳來不遺餘力,以前是嚴傑溪成為皇親國戚,接下來又是晉蘭亭得勢,又有大儒姚白峰入京為官,都是千金買骨的大手筆,致使北地本就不多的士子蜂擁入京。其實對我而言,即將赴京入台的黃裳有多少斤兩的真才實學無所謂,關鍵是他這個清流言官肯去北涼為官,就足夠。朝廷惡心北涼整整二十年了,以後也該風水輪流轉。”
顧大祖聞言豪邁大笑,十分酣暢。心底一些敲定的試探舉措,也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白頭小子年紀輕輕,已是這般大氣,他一個老頭子何須小心眼行事?
興許是否極泰來,在龍尾坡甲士截殺和坡下魔教攔路之後,一行人走得異常平靜,穩穩當當臨近了采石山。進山之前路邊有座酒攤子,賣酒的老伯見著了胡椿芽,就跟見到親生閨女一般,死活不要酒錢,拿出好酒招呼著馬隊眾人,胡椿芽也沒拿捏架子,親自倒酒給黃大人、徐瞻、周親滸幾人,至於徐鳳年這幫讓她又驚又懼的角色,自行忽略不計。徐鳳年一直對這個刁蠻女子沒有好感,此時心想確實是不管如何惹人生厭的女子,到底還有幾分心柔的時候,胡椿芽興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她最討喜的時候,不是她濃妝豔抹紅妝嫁人時,不是她意氣風發走江湖,可能就是這種無關痛癢的一顰一笑。
徐鳳年坐著喝酒,顧大祖一碗酒下肚,喝出了興致,抬頭看山,滿眼大雪消融之後的青綠,朗聲道:“天不管地不管,酒管。”
黃裳一口飲盡,抹嘴後也是笑道:“興也罷亡也罷,喝罷。”
徐鳳年沒有湊熱鬧,隻是笑著跟袁左宗碰碗慢飲一口。
采石山情理之中遠離城鎮鬧市,入山道路四十裏,皆是狹窄難行,否則早就給官府打壓得抬不起頭,不過之後二十裏,給人豁然開朗的感覺,大幅青石板鋪路,可供三輛馬車並駕齊驅,可見采石山的財力之巨。
道路在青山綠水之間環繞。
胡椿芽跟山上一名地位頗高的中年漢子在前頭低聲言談,她時不時轉頭朝徐鳳年指指點點,漢子麵容深沉,眼神凶悍,顯然對這個不速之客沒什麽好觀感。徐瞻、周親滸兩人自然不希望惹是生非,可在采石山,胡椿芽便是那當之無愧的金枝玉葉,徐瞻可以提醒幾句,可他不願說,周親滸想說,卻知道不好開口,一時間道路上的氣氛就有些詭異了。隨著迎接胡椿芽的人馬越來越壯大,幾十騎疾馳而至,氣勢半點不輸龍尾坡上的軍伍健卒,一聲聲“大小姐”此起彼伏,更是讓胡椿芽得意揚揚,神態自矜。
尤其是當一名神態清逸的青衫劍客孤騎下山,出現在視野後,更是讓胡椿芽眼眶濕潤,好似受到天大委屈。氣韻不俗的劍客應了那句“男人四十一枝花”的說法,越老越吃香,腰間挎了一柄古意森森的長劍,兩縷劍穗搖搖墜墜,除了劍,還有一枚醒目的酒壺。青衫男子在馬上彎腰,眼神愛憐,摸了摸女兒的腦袋,然後對眾人抱拳作揖致禮,徐瞻、周親滸這兩個後輩也都趕忙恭敬還禮。采石山財大氣粗,人多勢眾,他們這般單槍匹馬逛蕩江湖,萬萬招惹不起,出門在外靠朋友,尤其是無名小卒行走江湖,跟希冀一鳴驚人的年輕士子闖蕩文壇是一個道理,都講究一個眾人拾柴火焰高,能夠結下一樁善緣才是幸事。名聲靠自己拚,更靠前輩們捧,老江湖都懂。
入贅采石山的趙洪丹知道自己女兒的習性,對於一些潑髒水的言語,貌似全然不信,反而對“徐奇”格外看重,上山時主動勒馬緩行,溫聲說道:“椿芽不懂事,她這趟出行,多虧徐公子照應著。這次造訪采石山,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徐公子一定要直言不諱。既然相逢,那都是自家兄弟了,就把采石山當成家。”
徐鳳年笑道:“徐奇對采石山聞名已久,趙大俠的九十六手醉劍一鼓作氣衝鬥牛,更是江湖盡知。這次叨擾,徐奇在入山之前實在是有些忐忑,跟趙大俠見過以後,才算安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