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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3章 逐鹿山攔途邀客,劉鬆濤橫空出世(1)

  龍尾坡上一把大火,把簡陋客棧和甲士屍體都燒得一幹二淨。徐鳳年蹲在一旁懶洋洋攤手取暖,看著滿地煙灰,讓他不由得記起顧大祖的兵書《灰燼集》。洋洋灑灑十六卷,詳細論述了古今將略、疆域形勢、輿地要津、水戰江防等諸多要素,並且首先提出方輿是經國用兵之本,對天下各地進行精辟概述——襄樊是天下之膂,北涼是獅子搏兔的雄地,其實都出自一部《灰燼集》。其次,形勢與朝政相互輔佐,缺一不可,尤其注重山脈砂礦探究,不可謂不包羅萬象。李義山眼界何等之高,對《灰燼集》尚是由衷歎服,讚其為後世兵家新開一方洞天福地。可惜南唐傾覆,十六卷手劄半數收繳國庫,大多被藏書成癖的顧劍棠以各種形式收入私囊,其餘八卷散失民間,北涼僅得三卷。徐鳳年少年時經常被李義山罰抄雜書,三卷《灰燼集》無疑讓他吃盡苦頭,世事無常,那會兒哪裏想到今天能跟兵書撰寫之人同桌飲酒,並且即將同歸北涼?再早一些相逢,指不定師父就多一個酒友了。


  胡椿芽直愣愣盯著這個吊兒郎當的家夥,使喚扈從殺得龍尾坡血流成河不說,竟然還有心思慢悠悠烤火發呆,還不趕緊麻溜兒撒腿跑路?她對這個一身白的家夥,那可是指甲蓋那麽小的好感都欠奉,死裏逃生後,根本沒有想到要感激涕零,更不會報恩什麽,就是覺得他不順眼,要是能在他雪白身上踩上幾腳,印上幾下鞋底板的灰黑泥印才好。不過胡椿芽下意識瞥了眼不遠處身高九尺的男子,正是此人走出客棧,幾口酒的工夫,外頭就徹底清淨了,拖死狗一般將那個鐵廬城的神箭手將軍屍身,丟進熊熊大火的客棧,看得她躲在茅棚那邊差點嘔出苦水。至於不諳世事的少年李懷耳,從頭到尾都在瞪圓眼珠子,傻乎乎看人收屍,堅信是這幫精銳甲士遭了天譴,打死不信是為人所殺。


  茅棚沒有燒掉,顧大祖和黃裳兩個老人站在棚內,一起遠望南方,各有唏噓。


  人以群分,寧宗、徐瞻和周姓女子自然而然聚在一起。女子趁著大火,去撿回了佩劍。她雙手血肉模糊,好在不曾傷筋動骨,抹了獨家秘製金瘡藥,裹以潔淨絲布,也就不再上心。不論獨行還是結伴,行走江湖,金銀細軟都是必需,而盛放藥膏的精巧瓶罐更是不可或缺。周姓女子年紀不大,卻已是老江湖,萬事靠己,接近三品實力,對於一名談不上半點家傳師傳的女子,稱得上是一樁奇跡。


  胡椿芽說話從來都是橫衝直撞,這次也不例外,沒心沒肺問了個讓寧宗眼皮子直顫的問題:“這家夥會不會殺我們滅口?”


  周姓女子掌心搭在劍柄上,默不作聲。佩劍對劍士而言,既是情人美眷,情之所鍾心生愛憐,有些時候又是嚴苛前輩,望劍如望人,讓人時刻記起李淳罡也曾握劍木馬牛,鄧太阿也擰轉桃枝如握劍,吳家九劍更是握劍,直至戰死北莽荒原上。江湖上多有刀客轉為練劍,少有劍士轉提其他兵器,年幼練劍到年老,從一而終,哪怕一輩子練不出個成就也不中途棄劍,更是不知凡幾。


  徐瞻素來不苟言笑,不同於姓名生僻的周親滸那般無親無故,雖說家道中落,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家底仍是不薄,其父徐大丘所著《觀技經》,堪稱棍法集大成者,提及兩淮徐家,便是草菅人命的草寇湖匪,也得豎起大拇指,隻因為相傳徐大丘年輕時候遊曆江湖,有幸偶遇槍仙王繡,當時正值聲名鼎盛的大宗師見徐大丘根骨不俗,傳授了一段口訣秘術,這在兩淮武林人士眼中,那無異於跟貨真價實的陸地神仙攀上交情,隻是福禍相依,王繡為陳芝豹斬殺之後,常年借勢槍仙的徐家基業開始江河日下,不複當年景象,徐大丘鬱鬱而終,徐瞻見慣人情冷暖,性情就越發生冷。他對那名高深莫測的公子哥,比起胡椿芽出自本能的純粹厭惡,多了幾分隱蔽的嫉妒和敬畏,可又不想被周親滸察覺,憋得慌。


  周親滸平淡道:“隻聽說黃大人暫且不去京城,要轉道去一趟上陰學宮訪友,我信不過這批人,一同隨行,寧伯伯和徐公子作何打算?”


  寧宗搖了搖頭,實在是不敢打腫臉充胖子,鐵廬甲士死了一百多號,他的全身家當都在那邊,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得趕緊回去補救。既然黃大人暫時確保安然無恙,寧宗也沒俠義心腸到不顧家族存亡的境界。寧宗也沒遮掩,直白說道:“親滸,出了這檔子大事,我是肯定去不了上陰學宮。”


  徐瞻沉聲道:“寧世伯請放心,我會跟親滸一起盡力護下黃大人的周全。”


  寧宗鬆了口氣,拍了拍徐瞻的肩頭。


  胡椿芽雀躍道:“周姐姐,徐公子,那你們可以去我家做客。”


  寧宗笑了笑。這趟之所以帶上這丫頭,一方麵是她執意要入夥,另一方麵寧宗心中也有計較。胡椿芽是采石山山主的獨生女,采石山在兩淮地域威望超然,是酒江一帶首屈一指的宗門幫派,采石山趙洪丹使得一手醉劍,對人技擊切磋,喜好提酒豪飲,越是醺醉,劍法越是羚羊掛角,罕逢敵手,實打實的三品實力,那也相當於江湖上的六部侍郎之一了。這還不隻,胡椿芽不隨趙洪丹姓趙,是因為采石山真正當家的,是趙洪丹的媳婦胡景霞,那可是一頭出了名的母老虎。胡椿芽的外公是一位退隱江湖的南唐遺老,春秋戰事中曾統率過數千猛士,性格暴戾,殺人如麻,趙洪丹算是入贅了采石山胡家。


  草草葬了侍奉黃裳多年的老仆,寧宗在龍尾坡底跟眾人抱拳辭行,一騎徑直南下,段淳安則一騎匆忙北上報信。先前袁左宗故意留下了幾匹戰馬沒有一並送去閻王殿,此時都派上用場。徐瞻、周親滸、胡椿芽三騎,徐鳳年、顧大祖、袁左宗三騎,隨駕兩車。黃裳和少年李懷耳同乘一車,盧崧擔當這輛車的馬夫,死士戊駕駛另外一輛。王麟不願在車廂裏,就坐在少年身後碎碎念,說那周姓女子臀如滿月眉梢上挑,不但好生養,而且內媚,拐進家門以後一定能生一大窩帶把的娃,閨房情趣極佳。少年戊從神武城外起,就一直跟王麟拌嘴,這會兒說起女子身段,破天荒站在同一陣營。孩子便是如此,在這種話題上最是不肯示弱,生怕被當作沒嚐過葷的雛鳥。


  才出龍尾坡,尚未折入驛道,就有一夥人攔下去路,二十騎左右,紮堆以後氣勢甚是淩人。這截道二十騎穿著衣飾可謂五花八門,有大冬天僅穿五彩薄衫的妖嬈女子,懷中依偎著俊俏玲瓏的稚嫩少年;有幹脆上半身袒胸露乳,腰間以一尾活蛇做褲腰帶的粗野漢子;有錦衣華服的老者打著瞌睡,頭顱點點如小雞啄米;有持折扇披狐裘的俊美公子;有身高一丈手捧一顆銅球的鐵塔巨漢;還有那蹦蹦跳跳的侏儒,站在一匹與身形不符的高頭大馬上,大袍子幾乎曳地……光怪陸離,讓人直以為墜入酆都鬼城。胡椿芽瞧得神情呆滯,這會兒真是一語中的,白天見鬼了。


  徐瞻和周親滸視線交會,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一抹驚駭。二十騎雖說都是剪徑攔路,可各自位置都涇渭分明。兩人都認識靠後一騎,一顆點有結疤的光頭如僧侶,卻披了件既不像龍虎山也不似武當的罕見道袍,肩頭站了一隻羽毛絢爛的鸚鵡,此人堪稱兩淮江湖上的頭號心腹大患,隨意殺人隻憑喜好,梁老爺子都在他手上吃過大虧,采石山當初惱火山中女子為其淩辱致死,不惜傾巢出動,調動了一百輕騎家丁,在趙洪丹和幾位江湖大俠合力出手的情況下,都沒能圍剿成功。


  但這般令人倍感棘手的魔頭,都隻在二十騎中靠後而停,江湖上處處論資排輩,身懷幾分實力便坐第幾把交椅,實力不濟,就得老老實實在一邊涼快去。


  二十騎為首一人,獨獨跟身後拉開一段距離,是個貌不驚人結實漢子,不論相貌還是裝飾,都顯得不起眼。他身後五彩薄衫春光乍泄的妖豔女子嘴上嘖嘖,故作驚奇道:“龍尾坡上鬼哭狼嚎,奈何橋上又多遞出一百多碗孟婆湯,這位公子端的好手腕,比起咱們魔教也是絲毫不差。”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魔教?甲子之前,大真人齊玄幀在斬魔台上以一己之力蕩平六尊魔教天魔,驚天動地。如日中天的魔教從此一蹶不振,如同過街老鼠,隻敢鬼祟行事。怎麽今天湊出這麽一大堆徒子徒孫來了?該不會是招徠自己入魔教?


  難不成聽說齊玄幀轉世的洪洗象自行兵解,這些家夥就真以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是時候東山再起了?


  徐鳳年輕輕一夾馬腹,馬蹄輕快,笑問道:“怎的,想讓我當你們魔教的教主?好眼光!”


  聽聞徐鳳年口出狂言,女子像頭深山古寺裏走出的狐妖,纖手推開懷中俊俏如女子的慘綠少年,捧著心口,佯裝幽怨,媚眼如絲道:“奴家倒是不介意公子去當教主,可奴家人微言輕,說話做不得數呀。”


  徐鳳年馬術精湛,即便雙手插袖不揮鞭,戰馬也心有靈犀一般停下,一臉譏諷笑問道:“你們魔教製霸江湖百年,不過給齊玄幀一人折損得元氣大傷,這幾十年如同喪家之犬,聽說二流門派都敢騎在你們頭上拉屎撒尿,我當這個名不副實的教主,有什麽好處?總不會是掏銀子管你們的衣食住行?瞧瞧,你這位嬸嬸衣裳都買不起厚實的,還有那位捧銅球的貧苦漢子,上半身都空落落的,再有後邊那個肩上停鸚鵡的,我瞅瞅,品種不行啊,才是幾百兩銀子一隻的報春,換成我,不是百金難買的禧妃,哪裏有臉皮行走江湖?”


  胡椿芽白了他一眼,憤憤道:“這家夥真是不知死活。喪門星!若不是他,咱們也不會碰上這群大魔頭。”


  被稱呼嬸嬸的狐媚婦人嫣然一笑,嬌滴滴言語道:“嬸嬸窮酸得穿不起暖和衣衫,不是還有公子你嘛,回頭咱倆找張鴛鴦錦被蓋上,坦誠相見,依偎取暖。”


  滿臉漲紅的胡椿芽使勁呸了一聲,不知羞的騷娘們兒。婦人懷中的俊美少年似乎打翻醋壇子,隻是不等他出聲,就給體態豐腴的婦人悄悄伸手,指甲嵌入他臉頰,吃疼得厲害,頓時噤若寒蟬。婦人麵朝徐鳳年秋波流轉,滿臉春色,一轉視線就迅速翻臉,陰冷瞥了眼少女胡椿芽,殺機重重。她作勢抬袖挽起鬢角一縷青絲,胡椿芽眼前出現一隻翩翩起舞的漂亮彩蝶,少女心懷驚喜,沒有深思,就想拈指去抓住這隻討喜的玩物,卻被身邊周親滸迅猛抽出青虹劍,一劍將彩蝶劈成兩半,隻是那隻本該死亡的彩蝶,非但沒有飄零落地,反而一死二生,變作兩隻搖翅彩蝶,撲向少女。胡椿芽這才知曉輕重利害,匆忙勒馬後撤。周親滸神情凝重,變斬為拍,劍身與彩蝶撞擊,竟然發出兩聲砰然悶響,彩蝶亦是沒有死絕,彈出數丈以外,悠悠返身。婦人笑得前俯後仰,胸口搖晃洶湧,越發像一隻修煉成精的狐狸精,笑著提醒道:“這位使劍的黃花閨女,尋常利劍就算削鐵如泥,也殺不得奴家精心飼養的憨笑蝶,不是道門符劍,就別浪費氣力了。好好的姑娘家,練什麽劍,不知道世間男子腰間都掛劍嗎,那一柄劍,才是真正的好劍。唉,可惜你沒嚐過滋味,不知道厲害,嚐過幾回以後,定要欲仙欲死,婉轉求饒,心願認輸。”


  婦人轉頭望向徐鳳年,問道:“公子,你說是不是?”


  為首騎士平淡道:“夠了。”


  玩蝶的婦人立即識趣閉嘴。魔教一行人中最沒有高手氣度的騎士望向徐鳳年,“在下陸靈龜,在世人所謂的魔教裏擔當右護法,這趟是奉教主命迎接公子入教。”


  徐鳳年笑道:“逐鹿山群龍無首六十幾年,怎麽有新主子了?逐鹿山形同廟堂,設置兩王四公侯,群雄割據,這六位素來自詡外化天魔,你們護法不過是給他們端茶送水的狗腿子,看來逐鹿山的誠意不太夠啊。”


  魔教護法陸靈龜沒有動怒,平靜道:“隻要公子進山,不出意外可以直接封侯,隻要日後為逐鹿山立下大功,封王指日可待。”


  似乎陸靈龜身後二十餘騎都是第一次聽說此事,再看徐鳳年,眼神中就多了幾分由衷的豔羨和敬畏,連那個打盹的錦衣老頭都驟然睜眼。當年魔教最為鼎盛時,傳言浩浩蕩蕩三萬人,英才輩出,高手如雲,隱然可以跟一座小國正麵抗衡,甲子前的江湖,就是正道人士跟逐鹿山拚死相鬥的血淚史,幾乎曆史上十之七八的武林盟主,都相繼死在了魔教手上,死一個推選一個,前仆後繼,以至於後來這個香餑餑的座位,成了所有江湖人士都心知肚明的雞肋。


  如果說曹長卿的醉酒呼喝脫靴,李淳罡的一聲劍來,鄧太阿的騎驢看江山,王仙芝的天下第二,這些風流人物的存在,給後輩們的感覺是江湖如此多嬌,每每記起,都是心神搖曳,那麽跟逐鹿山牽扯上的大小魔頭,隨便抓出幾個,好像都是劣跡斑斑,不是拿人心肝下酒,就是采陰補陽,要不就是彈指間滅人滿門,尤其是曆任逐鹿山的一教之主,以及六位天魔,似乎稱雄武林問鼎江湖還不夠,還要逐鹿江山才過癮。中原失鹿,天下英豪共逐之,這便是逐鹿山的寓意所在。徐驍當年親率鐵騎踏江湖,原本最後矛頭所指,正是雲遮霧繞不知所蹤的逐鹿山,因為那裏傳聞數百年積攢,金銀不可計數,富可敵國,可惜北涼鐵騎止步於龍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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