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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0章 觀音宗尋釁幽燕,徐鳳年臨湖拒敵(2)

  練氣士先前“坐湖”,湖麵晃蕩,唯獨一舟不動,二品內力的徐鳳年自然沒這份唯有一品才可做出的壯舉的修為。


  興許隻有老嫗才知曉輕重:所麵對的是一名可能要高過指玄的古怪敵手。


  徐鳳年一手揮魚竿,一手揮大袖,除了袖中十二柄飛劍盡出,雙劍一組,分別刺向六位練氣士外,更有一條銀白魚線甩向舟後,一線裂開岸邊湖。


  興許是練氣士不興單打獨鬥,被又是飛劍又是截江的驚世駭俗手段阻攔一記後,沒有強硬衝撞劍陣和水牆,一名地位大概是僅次於老嫗的中年女子練氣士輕聲念道:“結罡北鬥。”


  徐鳳年抖腕不止,僅是一根魚竿,斷江複而再斷江,氣機如銀河倒瀉,真真正正是那翻江倒海的仙人氣度。


  一座大湖,晃動幅度,哪裏是那名男子練氣士坐湖可以媲美其中二三?

  徐鳳年得勢不饒人,肅然朗聲道:“向幽燕山莊請劍!”


  請劍!


  幽燕山莊在下了臥虎山的莊主的果決授意下,幾乎人手一劍,便是仆役丫鬟都不曾缺少,當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搬出了所有莊上所藏的名劍古劍。張凍齡更是帶上妻子兒子急掠而去急掠而歸,這名莊主手提兩柄被封入龍岩香爐的“龍須”“烽燧”,婦人則提了一把“細腰陽春”,少莊主張春霖除去所佩“無根天水”,捎上了劍爐封存的最後一柄世代相傳的名劍“殺冬”。


  湖麵上如數條惡蛟共同禍害一方,風波不定,景象駭人。


  徐鳳年將魚線終於崩斷的魚竿拋去湖中,最後一次截江,白發不知何時失去了禁錮,肆意飄拂,如同一尊仙人天魔混淆不清的天上客,並非那豪氣幹雲,而是那一股無人可以體會的悲涼愴然,聲如洪鍾:“世人記不得你,我便替你再來一次!劍來!”


  都說人心不足蛇吞象,這白頭年輕人竟是有一種惡蟒吞天龍的氣概!

  幽燕一莊千百劍,浩浩蕩蕩由山上、莊內、劍鞘內,無一例外掠向小舟之上的男子。


  他還不曾出刀。


  所以他說先問過我,再問我刀。


  徐鳳年踏出一腳,雙手扶搖,一手仙人撫頂式,一手一袖青龍式,一氣之下,將千百劍砸在了十六位練氣士頭頂!

  世人隻是聽說老一輩劍神李淳罡曾在徽山大雪坪慨言“劍來”二字,讓龍虎山顏麵無存,那等恢宏異象,道聽途說而已,無法真正領會其瑰麗雄渾。千劍飄浮掠空,身在其下,豈不是要感到泰山壓頂?以為在劫難逃的幽燕山莊張凍齡跟妻子麵麵相覷,一方麵震撼於那名陌生客人斷江截白衣,以及借劍千百壓仙人的駭人壯舉,另一方麵更迷惑此人為何要為山莊出頭。張凍齡出手闊綽,仗義疏財,看似是治家無方的敗家子,隻是自身劍術平平,無法穩固山莊在江湖上的地位,隻能出此下策結納朋友,有些像是胡亂撒網捕魚,靠運氣行事,寄希望於網到幾尾當下名聲不顯,日後成就龍身的鯉魚。這麽多年過去,他早已心灰意冷。江湖人士混江湖,大多早已圓滑如泥鰍,與之打交道久了,他的一腔熱血義氣早已隨同性格棱角一起消磨殆盡。這次臨危“托孤”,僅是需要前來旁觀的知己,才十之一二,其餘都借口托辭,好一些的還會寄信婉拒幾句,更多曾經借劍而走的成名俠客不記得當時如何感激涕零,什麽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幹脆就是音信全無,屁都不放一個,繼續在當地做他們大名鼎鼎的大俠劍客。好在張凍齡看得開,既然連生死都罔顧,也就順其自然,不跟這幫道貌岸然之徒過多計較什麽,倒是兒子張春霖氣不過,賞給他們一群“君子劍”“仗義人”的反諷稱號。


  張春霖親眼見識了千百飛劍當空的奇景後,轉頭望向張凍齡,聲音顫抖道:“爹,是咱們莊子世交好友的子孫?”


  張凍齡搖頭自嘲道:“不像。幽燕山莊兩百年前鼎盛時,兩位先祖先後擔任武林盟主,興許還有這樣了不得的朋友,如今絕無可能。爹用莊子半數藏劍換來的香火情,你都見過了,就算是你那個跟爹有過命交情的曹鬱伯伯,也不過是多年滯留二品境界的修為。可湖上那一位,顯然金剛境都不止了。若非如此,也擋不下那些練氣士衝陣。”


  張春霖一肚子打翻酒醋茶,“難道是龍虎山上的小呂祖齊仙俠?可是不像啊,既無拂塵,也無道袍。如今天下盛傳西楚亡國公主可以禦劍入青冥,可她又是明確無誤的女子。”


  張凍齡灑脫笑道:“天曉得,不管了,隻能聽天由命,不庸人自擾。這場惡仗,以我們的身手,就算想錦上添花都插不了,說不定還會幫倒忙。如果幽燕山莊能夠躲過此劫,張凍齡就是給這個不知姓名的大恩人磕上一百個響頭,也是心甘情願。”


  張春霖小心翼翼問道:“爹,我想跟他學劍,可以嗎?”


  張凍齡無奈道:“你想學,那也得這名年輕劍仙願意教你。”


  尺雪小院精劍盡出,五名女婢丫鬟中有兩人甚至先前都曾裝模作樣捧劍。幽燕山莊既然以練氣和鑄劍著稱於世,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莊子上的仆役也都練過一些外人看來十分高明的心法和把式,可“劍來”二字脫口而出後,飛劍出鞘,尺雪院子外的兩人不光沒有察覺手中古劍如何出鞘,嬌軀更是被順勢牽引,幾乎向前撲倒在地。別說她們驚訝得合不攏嘴,滿腦袋空白,想不明白為何那麽一個英俊的公子哥,先前還極好說話地與她們圍爐溫酒共飲,就連門房張穆和大管家張邯都是瞬間熱淚盈眶,暗自念叨定是莊主和夫人好人有好報,菩薩顯靈,才讓這般神仙人物出現在幽燕山莊。


  一名紫衣女子一手抱琴一手提酒,緩緩走向臥虎山涼亭。


  古琴是尺雪珍藏雅物,一壇子黃酒由滾燙變為溫熱。離亭七八丈時,她一掠而上,席地而坐,古琴在膝,仰頭灌了一口黃酒。


  僅是一手猛然按弦。


  鏗鏘之聲如鳳鳴九天,清越無雙。


  那一年徽山山巔,書生入聖時,大雪坪不曾落雪,僅是大雨滂沱,波瀾平靜之後,李淳罡重入陸地劍仙之前,有個她討厭至極的男子也還不曾白頭,給她撐了一回傘。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恨他到了徽山,牽一發而動全身,最終害得她父母雙亡,隻能愧疚一生,還是怨他有著人人豔羨的北涼世子身份,可以不用像她那般受罪,隻能如一株孱弱浮萍般漂無所依。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與虎謀皮,願意跟這麽一個初見時吊兒郎當的落難乞丐做買賣。是什麽時候討厭依舊,卻不那麽討厭了?是得知他孤身北莽之行氣運蕩然無存如白紙,自己反而因汲取玉璽而境界暴漲,終於可以可憐他了;還是他得知木劍遊俠兒折劍之後,明明那般消沉卻不與人言,僅是在躺椅上跟她說了難得正兒八經的夢想和雪人;還是太安城雪中泥濘行至九九館,他彎腰在桌底給她裙擺輕輕係了一個挽結?

  坐在亭子頂上的軒轅青鋒喝光了一壇酒,高高拋入湖中。


  劍癡王小屏興許是最後一個湊熱鬧的“外人”,他走出院門,抬頭望著洶洶大雪,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在山上看到當年師父背著年幼小師弟拾級上武當,大師兄默默跟在身後不斷給小師弟拂積雪,不苟言笑的王小屏會心笑了笑,心胸中那股大師兄幸得黃庭又失黃庭的怨氣,以及小師弟不惜兵解再證三百年大道的遺憾,也都在這一刻緩緩散去。望向湖上那個年輕人的背影,王小屏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花——師兄弟你們交給我的擔子,我王小屏就算曾經打心眼裏不喜徐鳳年,也會扛下!


  山上練劍下山問道的王小屏笑意不減,大踏步掠向湖邊,伸出一手向前抹去。


  以大雪凝聚出一柄長劍。


  晶瑩剔透。


  誰敢上岸?王小屏既然做得斬妖除魔的事情,亦是殺得所謂的海外仙家!


  其實徐鳳年根本就沒奢望讓軒轅青鋒和王小屏出手,這和信任與否無關,實在是習慣了萬事不靠外人。當然,船底朱袍陰物是個例外,他們一活人一陰物的交情那是數次生死對敵搏命攢下來的——黃河龍壁合力擊殺魔頭洛陽,弱水見徐淮南,提兵山殺第五貉,鐵門關一役的絕密截殺,太安城的天魔降世,力敵柳蒿師,最後相攜出宮城,徐鳳年信她,就是信自己。故而賜名或者是改名徐嬰的陰物在船底隱蔽反哺境界,徐鳳年靠它才能借劍千百,對陣十六位白衣仙家,隻有心安理得。


  密密麻麻如飛蝗的飛劍以仙人撫大頂之萬鈞大勢,狠狠砸下,徐鳳年才切身體會這幫海外仙士仙子的厲害之處。如果單打獨鬥,恐怕除那個為首老嫗外,徐鳳年自信都可以十招之內當場擊殺,可七名男子練氣士踏罡結陣北鬥,七柄符劍累加積威,不容小覷,分擔到他們頭上的三百多柄飛劍僅是毀劍陣,重創竭力鎮守陣眼的一名仙師,輕傷三四人,其餘都可全力再戰。觀音宗自古便是出了名的陰盛陽衰,故而徐鳳年摘出六百劍轟然拋向八名仙子,符劍造就的古怪劍陣如滴溜溜珠子一氣旋轉,形成一扇鏡麵,不光沒有傷人,連符劍都不曾毀一把,其餘一把劍獨獨飛向老嫗,更是在離她一丈外,便盡數被反彈而飛。


  徐鳳年是頭一次馭劍如此巨大規模,手法難免生疏滯澀,可徐鳳年的心智在三次遊曆之後,打磨得無比圓滿,如同十二柄劍胎大成的鄧太阿飛劍,哪裏會一鼓作氣之後再而衰三而竭?一撥飛劍砸頂之後,單手一拂半圓,駕馭浩浩蕩蕩的飛劍以小舟為圓心,飛速繞行一圈;第二撥轉作側麵撲殺而去,湖麵被劍氣所傷,撕裂得濺射無數,白茫茫的鵝毛大雪在落湖之前,更是被攪爛。徐鳳年所站位置,給人感覺就是天地之間,我以千百黑劍殺百萬白雪!


  湖上眾人跟隨飛劍轉動,男子、女子兩撥白衣仙家,腳步靈動,踩踏湖麵,並肩而行,一同直麵那好似酆都陰物惑亂陽間的惡煞凶劍。


  此時所站位置,紋絲不動站在原地的老嫗離徐鳳年最近,八名女子練氣士衣袂飄飄,如敦煌飛仙,符劍結成寬闊鏡麵由橫擺變成豎放。


  八柄符劍本身無比靈動活潑,在練氣士氣機牽引下成就表麵上極靜的玄妙境界。


  男子練氣士則要略顯倉促,質地不同的符劍僅是一柄柄掠出,竭盡全力將迎麵而來的三百柄飛劍撞偏。那名先前坐湖“獻醜”的練氣士其實修為不俗,在陣眼練氣士重傷之後,立即坐鎮天樞。對敵之時,對敵之前尚有幾分身份生就的傲氣,此時不見絲毫心浮氣躁,隱約有登堂入室的練氣大家風範。他們這次針對幽燕山莊取符劍,拿劍是一事,曆練也是一事。練氣士無疑深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精髓,這一路北行,就已經有一位師姐在潭邊觀月時順勢提境,從浩瀚如寶山的指玄一境中悟出其中一妙,按照練氣士的獨有手法,便是如龍宮探寶,擷取龍眼而還,若是誰能得天地造化,僥幸悟得天象境之大妙,更是被視作得驪珠而功成。


  飛劍與符劍陣或觸碰或撞擊在一起。


  聲響如山崩石裂,遠比迎春爆竹掛在耳邊還要來得震人耳膜。


  老嫗依舊無動於衷,劍來便彈劍,不看仿佛雄踞浩然大勢之巔的白頭年輕人,隻是輕輕望向兩撥同宗不同脈的得意子弟,不曾流露出絲毫異樣表情。


  兩次帶動飛劍之後,徐鳳年馭劍手法以驚人的速度提升。


  徐鳳年雙手各自起勢,第三撥中三百柄飛劍依舊橫衝直撞向男子練氣士,其餘將近七百柄飛劍,更是幹脆不理睬道行高深的老嫗,齊齊掠向女子練氣士,而且尤為精彩萬分的是這一次飛掠,不再密密麻麻匯聚一堆如同飛羽密集攢射,而是看似淩亂不堪——飛劍軌跡簡直就是混亂不堪——實則讓人防不勝防,絕非一個劍陣鏡麵可以抵擋全部。練氣士勝於專心致誌練氣,抱樸懷渾圓最終氣吞天地,僅就體魄而言,大多數連二品武夫都遠遠比不上,別說七百柄飛劍,就算僅是寥寥幾把飛劍貫穿身體,這些白衣仙子就要香消玉殞。


  一名容貌美如豔婦氣質卻雍容的女子練氣士平淡出聲:“結寶瓶!”


  八劍凝大瓶,如南海觀音持寶瓶,符劍由動轉靜,而且氣機牽連成網,織成大網。


  脫離寶瓶劍陣的女子微微一笑,收回符劍,朝符劍輕輕哈了一口氣,輕聲呢喃,“指劍。指山山填海。”


  她遇上南海觀音宗每一位練氣宗師都會遇到的“瓶頸”之後,這次離開海島,觀月悟指玄一妙,得以“指劍”,終於打破瓶頸。


  隻見白衣仙子並未馭劍而出,而是中指伸直,大拇指扣至無名指之上,以此在劍身上不斷指指點點。


  一點靈光即是符,點點靈光結成仙人籙。


  飛劍當空,遮天蔽日,先是其中一柄墜入湖中,繼而是兩柄,四柄,八柄。


  不知是否是人力借力終是有窮時,她讓差不多一百柄飛劍墜入湖中後,翻過劍身,“指劍。指海海摧山。”


  湖中一百劍重新跳出水麵,竟是為她驅使,掉轉劍尖,向徐鳳年駕馭的飛劍掠去。


  如此一來,不光是寶瓶陣壓力驟減,還讓北鬥符劍的男子練氣士得以換氣換陣,更有人掏出各自祭煉寶器,而不僅隻能以符劍對抗飛劍。


  獨立船頭風雪不近身的徐鳳年不以為怒,更無驚懼,嗤笑道:“劍來二字,你真當以為隻有鞘中劍可做殺人劍?我馭劍十萬,便是輕如棉絮,一樣壓死你!”


  徐鳳年雙袖飄蕩,獵獵作響。


  天下湖上白萬雪花,各自凝聚一線,各自成短劍寸劍。


  天地之間頓時猶如凝滯靜止,萬事皆休。


  隻有劍。


  無數柄劍。


  黑白相間。


  此時佩刀卻馭劍的年輕人,在岸上目瞪口呆的眾人看來,那就是隻要天人不出,我於世間幾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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