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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9章 觀音宗尋釁幽燕,徐鳳年臨湖拒敵(1)

  白衣練氣士在湖上蜻蜓點水,漫天風雪自然而然遠離他們身軀幾尺之外飄落,為首仙家臨近幽燕山莊不足三十丈。尾上一名年輕女子練氣士踩水躍過小舟之前,俯瞰了一眼那名無動於衷的男子,盤膝而坐,披有一件厚實蓑衣,頭頂鬥笠,有兩縷出乎尋常年齡的白發從鬢角輕柔垂下,一眼望見漁客麵容,十分年輕,以俗世眼光看待,皮囊異常出類拔萃,以至於不穿鞋襪的她躍過小舟之後,仍是回首望去一眼,隻覺得這家夥該不會是嚇傻了,還是沉醉於湖上垂釣,真的什麽都沒有看見?


  寒江之上孤寂而坐的徐鳳年一直屏氣凝神,對這些踏湖飄搖的白衣練氣士視而不見,哪怕被他們“踩”在腳下也不曾有絲毫氣機動靜,甚至刻意讓胃口大開而蠢蠢欲動的陰物隱匿起來。一則徐鳳年隻是中途借宿幽燕山莊,不想多事,萬一這些世俗眼中的仙士仙子是山莊需要掃榻相迎的貴客,徐鳳年不覺得讓嘴饞的徐嬰大開殺戒,是為客之道。二來徐鳳年敵視的僅是京城欽天監,南邊的練氣士跟他無冤無仇,相逢是緣,就當一並觀仙賞景了。


  隻是當徐鳳年感受到這夥白衣仙家流露出一絲與身份不符的殺機後,就不再一味藏拙,摘下鬥笠,一葉扁舟如箭矢飛速倒退,在湖麵上劃出一道美妙漣漪。


  刹那之間,小舟在出湖二十丈處急停,恰好擋住為首練氣宗師的落腳點。


  麵容枯肅的白衣老婦人微皺眉頭,身形驟停,與身畔大雪一起飄落在湖麵上。她身後十幾位相對年輕的仙家相繼停足。


  這幫練氣士踩在湖麵之上,紋絲不動,如白蝶停鏡麵。


  幽燕山莊臨湖院落不知誰率先看到這一幅玄妙景象,幾聲驚訝之後,沒過多時就陸續走出院門,駐足遠觀,很快人頭攢動,既有府上清客仆役,也有莊主“托孤”的遠朋好友。


  徐鳳年平淡道:“是幽燕的客人,在下歡迎至極,若是尋釁,可就要坐下來慢慢聊,好好說道說道了。對了,你們既然能站在湖上裝神仙,想必道行不差,坐著屁股也不會冷吧?”


  氣息枯槁的老婦人眉頭皺得更緊,身邊大多數練氣士也都麵容不悅,唯獨最後那名獨獨赤足的白衣女子發出一聲輕笑。


  一位約莫三十歲的白衣仙子悄然轉頭,無奈瞪了她一眼,後者迅速板起臉,可惜一雙笑意不減的秋水長眸泄露了天機。


  十六人都背有一柄或是數柄長短不一的符劍,或從曆代古籍記載仙人手上傳承下來的桃木劍,或是擁有千年歲月的青銅古劍,便是“新”劍,那也是以甲子計算。


  相傳練氣士修道之法獨樹一幟,專門在洞天福地百丈之上當空采集天雷,以秘術製成雷珠,一擲之下,威力巨大,當真如同平地開雷。或是最早一縷朝霞映照東海,收入符鏡之中,一照之下,陰邪穢物無不灰飛煙滅。更有收集無主魂魄共赴酆都以陽身入陰間積攢陰德的神奇說法。總之高明練氣士的玄妙手段,層出不窮,常人隻會感到匪夷所思,也就由衷敬若神明,視如替天行道的仙家。其實練氣士出自上古方士,跟道門煉丹真人有些相似,隻不過練氣士這條羊腸小道走得更窄更遠。


  一名年輕男子練氣士冷聲道:“讓開!”


  徐鳳年自來便是軟硬不吃的無賴性子,笑道:“問過我。”


  然後輕輕拍了拍腰間北涼刀,“再問過我的刀。”


  老婦人雖然是世間寥寥無幾的頂尖練氣大家,卻沒有一味盛氣淩人,淡然道:“去幽燕山莊,隻是按約取劍。年輕人,願意拔刀相助落難人,是好事,可也須講理。”


  徐鳳年站起身,拍了拍蓑衣肩頭積雪,“我認識的一位前輩,曾經從幽燕山莊拿到一柄好劍,你們取劍可以,拿走便是,可要仗勢欺人,我還是那句話,問我,問我刀。”


  先前那位冰冷言語的男子練氣士更是不遮掩他的怒氣。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人頭搶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


  在凡夫俗子看來,仙家一怒,何嚐比天子一怒輕巧閑淡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就是知道仙家的高高在上,全然不輸帝王將相。


  這位練氣士不掩本心,怒氣勃發,身邊狂風驟雪飄蕩不止。


  他怒極而笑,朗聲大笑道:“大膽豎子,你可是想要與我席地而坐論道論道?好,那我就給你一坐!”


  白衣仙家果真坐下。


  如一座山嶽驀然填江海。


  除了為首老婦人,其餘練氣士都拔高腳尖離湖幾尺。


  湖麵翻搖,氣勢駭人。


  可讓這人無比尷尬的是,他附近湖麵都劇烈晃動了,那一葉小舟竟是如同出湖在岸,巋然不動!


  徐鳳年不去用刻薄言語當麵挖苦那個弄巧成拙的練氣士,隻是眯眼抬頭望向鵝毛大雪,自言自語道:“有個吃劍的老前輩說過一句話,讓我心神向往得很:天上劍仙三百萬,遇我也須盡低眉。真是應景啊。”


  徐鳳年收回視線,解下蓑衣後,很欠拾掇地笑眯眯道:“來來來,先問過我,才有資格再問一問我腰間北涼刀。”


  張春霖怒道:“這人瘋了不成?”


  莊主張凍齡也是不看好,憂心忡忡。婦人是觀音宗一位練氣大家的親傳弟子,有望繼承衣缽接手師傳,這也是當年觀音宗勃然大怒的緣由。天下習武人號稱百萬,如她這種珍稀角色,一直被視為“萬金難買之胚”。婦人墜入情網之後,一心相夫教子,修為早已如漏壺滴水散盡一空,可眼光還在,同樣不覺得那客人可以討得了半點好處,須知十六位練氣士中的老婦人,不僅在觀音宗地位超然,在整個南方練氣士中也是輩分奇高,看上去是古稀老嫗,實則活了將近兩甲子的漫長歲月。武道上可能還會拳怕少壯,可練氣一事,卻是毫無疑問的愈為年老愈是老辣。像那劍道,跟觀音宗有一樁天大宿怨的李淳罡可以三十歲之前走上鼇頭,登頂四顧之後無人比肩,可練氣士,千年以降,隻有寥寥幾人在三十歲之時孕育出大氣運,江湖喜好用百年難得一遇盛讚某人的無上天賦,之於練氣,以千年一遇四字形容都不過分!李淳罡恰好便葬送了這樣一位半國疆土亦不換的天縱之才。


  張春霖當下就率先走出涼亭,“我去攔下那瘋子,幽燕山莊的禍事,萬萬沒有理由讓外人來扛。”


  張凍齡和婦人相視欣慰一笑,攜手下山。


  初生牛犢不怕虎,那是因為不曾入山,不知道吊睛大蟲的厲害,張春霖由於家世淵源,對練氣士畏懼至極,以至於拔劍都不敢。要清楚張凍齡自嘲“打鐵匠”,劍道造詣平平,可張春霖天資極佳,在弱冠之年便已經隻差小宗師境界一層紙,這五年更是不敢有絲毫懈怠荒廢,練劍入癡,可對上那批南海遠道而來的白衣仙家,仍是不敢一戰。所以當他看到湖上小舟攔路,就有些氣惱這借宿客人的不知好歹,更多還是擔心那孤舟垂釣的白頭男子被幽燕山莊殃及池魚。說到底張春霖雖然身為少莊主,心性仍是淳樸,哪怕天賦根骨隨他娘,可終歸是張凍齡的種,擁有可貴的赤子之心。練氣士可怕之處不在於劍術如何殺人取頭顱如探囊取物,而是這些仙家方士猶如氣運寵兒,在練氣一途登堂入室後,可以憑借各自機緣,從指玄境乃至於天象境中擷取一種甚至數種大神通,一般江湖武夫,別說二品小宗師不入法眼,就是金剛境界的頂尖高手,也能與之一戰,在壓箱的法寶秘術祭出之前,都可不落下風。


  而湖上徐鳳年,一口氣對上了十六個成就高低不一的練氣士。


  聽聞“北涼刀”三字,除了為首老婦人心中略起漣漪,其餘白衣仙家都根本沒有上心。觀音宗孤懸海外,就算是春秋戰事之中,也不曾看過誰的臉色,中原動蕩神州陸沉之前,不知有多少臨海的帝王卿相,以最為煊赫的俗世身份,心悅誠服地對觀音宗頂禮膜拜,偶遇踏岸真人,無一不是執弟子禮儀,欣喜若狂,虔誠討教養生之法。北派練氣士又被稱之為“附龍派”或是“扶龍宗”,類似道教祖庭龍虎山,而南方練氣士更像是偏於一隅的清淨武當山,不問蒼生隻問鬼神。


  觀音宗十六白衣此次離海登岸後,隻走險峻路途,遇山攀山,遇水踏水,過洞天福地而采天雷,臨深淵古潭而捕蛟虯,絕不與凡夫俗子打照麵,旭日東升則在山嶽之巔吐納朝霞,應了“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那句古語。在他們眼中,幽燕山莊的生死禍福,不過是草木榮枯,不擾心絲毫。這並非是練氣士視別人性命如螻蟻般卑賤,而是練氣士對待自身也是無異。聖人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大抵就是這些仙家直指根腳的確切概述。


  一個佩有北涼刀的白頭男子,在習慣了被世人供奉為神仙的他們眼中確實不值一提,真正讓他們刮目相看的是那男子穩坐船頭的修為。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練氣士就是對天機查漏補缺的隱秘角色,落網之魚,若是天機本身使然,要讓其躍過龍門,那就扶襯一把,欽天監附龍派因此而來;若是天機遺漏,那就視作化外天魔,陰邪穢物,務必打碎魂魄,送入宗內月鏡天井,讓其永世不得超生,觀音宗更多是行此之事。當年蓮花台上大真人齊玄幀動了天人之怒,無視日後天劫臨頭,斬殺天魔卻不送往仙島天井,而是自作主張網開一麵,與尋常世俗惡人一視同仁,隻是送往六道輪回,因此一直被觀音宗視作如此煌煌地仙,落得一個隻能兵解卻無法得道飛升的淒涼下場。


  徐鳳年跟人打架,不論你如何超凡入聖,向來不喜歡碎碎念叨,你死我活而已,今天竟是破例,輕輕一腳踩下,舟上魚竿輕輕跳起,他一手握住,抖腕之下,魚線所及之處,鵝毛雪花盡數碾碎飄零。


  “今日之所以攔下你們,有兩件事要說上一說。我知曉你們觀音宗向來不問世事,算是名副其實的海外仙師,我本人對你們並無半點惡感,但是你們一直覺得呂祖轉世的齊玄幀當年斬魔,卻又放過他們送往輪回,是逆天而行,但我今天要給齊玄幀,或者說是洪洗象說一句,就我所知的他兩次自行兵解,一次在龍虎山斬魔台,一次在武當小蓮花峰,都隻是為下一世再修行證道,並非你們所想那般不敵天道,導致身死道消。”


  那名坐也不是起身也不是的男子練氣士譏笑道:“俗子安敢妄言天道!”


  練氣養氣俱是超拔俗人不知幾萬裏的老嫗輕輕抬手,麵無表情,僅是示意後輩不要多言。


  徐鳳年繼續說道:“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也不奢望在你們一畝三分地上指手畫腳,聽不聽是你們的事情,與我無關。但第二件,你我雙方就是誰也逃不掉了。”


  一夥白衣仙人大多對此人大放厥詞有些不滿,倒也談不上太多憤懣怒氣,隻是覺得好像聽一名尚且穿尿布的無知稚童,當麵跟廟堂忠臣誇誇其談經國濟民之大事一般,有些滑稽可笑而已。


  那名赤足女子大概是個不可理喻的怪胎,竟是很不合群的神采奕奕,瞪大一雙靈氣流溢的眼眸,跟見著了宗門內古書上記載的凶獸神物一般。


  徐鳳年不理會他們的神情,提魚竿佩涼刀,回頭看了一眼山頂涼亭,見先前所立之人已無蹤影,縮回視線後微笑道:“第一個教我練劍的前輩,是個打鐵匠,他曾經跟我吹牛,剛到江湖沒幾年,就碰上了頂有名氣的大人物,還跟他一見如故,把傳家寶都偷出來贈予他,我後來才知道他是誰,送他劍匣其中一柄名劍的年輕人又是誰。劍名沉香,如今被留在了武帝城,曾經在龍岩香爐曆代鑄劍中排在魁首之位。當年那個送劍的年輕少莊主,也變成了幽燕山莊的莊主。我不知你們觀音宗一口氣來了十六位,所圖為何,但我先前察覺到你們其中一人殺機流瀉,那麽這件事我就算不講理,也得多事地管一管。對,你們不會在意我所佩是否是北涼刀,甚至也不忌憚北涼和三十萬鐵騎。相隔萬裏,就算一方是徐驍,一方是觀音宗的宗主,也沒可能相互去對方地盤上找麻煩,所以今日事今日了,你們到得了岸上,算你們這些仙士仙子的本事,我就算殘了死了,也不會讓誰記仇報複,可如果你們萬一沒能登岸,可否不在莊子殺人取命,有話好好說,跟張凍齡一家子俗人相安無事?”


  老嫗歎息一聲,“好一個今日事今日了,若真是人人如你,天下也就沒有我們練氣士什麽事情了。”


  徐鳳年靜等下語。


  老嫗搖頭道:“可惜有些規矩,不能壞。我們與幽燕山莊的約定,是宗主閉關之前欽定,龍岩香爐符劍八十一柄,少上幾柄亦是無妨,我也可拚去被責罰,為張凍齡說情幾句,留下性命。可符劍一事,委實事關重大,再者張凍齡生死與否,本宗其實並不在意,但宗內叛徒,勢必要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世人以為我們練氣士無情,原因亦是在此。欲行天道,至親可滅。”


  徐鳳年笑了笑,“道理說盡,都不虧欠,那咱們就開始不死不休了。”


  便是在島上也以隻近天道不近人情著稱的老嫗笑了笑,離島之後所言話語總計不到十字,此時不到一炷香,卻是早早超出,“這公子放心施展手腳,就算本人和十五位宗門弟子死在湖上,也是氣數使然,斷然不會牽累任何人。可符劍一事,死了十六人,也一樣會有下一撥來到幽燕山莊,公子隻要不耍心機手段,擋得下,自然算你有大氣運,觀音宗就算滿宗盡死,不存一人,也無怨無悔。”


  原本風雪蕭蕭山湖寒的壯烈場景,都給徐鳳年接下來一句市井潑皮無賴話給壞盡了氛圍,“你們觀音宗不會有幾百上千號練氣士吧?”


  被盛讚料算天機無遺漏的老嫗竟是啞然,神情古怪。


  赤足女子彎腰捧腹,總算還好沒有笑出聲,忍耐得艱辛異常。


  其餘十四位練氣士都有些哭笑不得,這白頭小子真是無法形容的滿身市井草莽氣啊!俗,俗不可耐!

  但老嫗似乎無比鄭重其事,威嚴沉聲道:“各自上岸。”


  當下便有七位仙士一掠而過。


  徐鳳年腳下是一葉扁舟,舟底則是入天象後陰森戾氣換成金紫之氣的朱袍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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