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徐鳳年起程離京,幽燕莊驟生波瀾(2)
前頭馬車內,徐鳳年和軒轅青鋒相對盤膝而坐,中間擱放了一隻托童梓良臨時購置而來的楸木棋盤,墩子嶄新。當下一味崇古貶今,精於手談的風流名士要是沒有幾張被棋壇國手用過的棋盤,哪裏好意思拿出來待客,因此就算這張棋盤材貌雙全,也並不名貴。軒轅青鋒對於弈棋隻是外行,好在徐鳳年也胡亂落子,二人鬥了個旗鼓相當,要不然以軒轅青鋒的執拗好勝心,早就沒心情陪徐鳳年下棋。軒轅青鋒棋力平平,可勝在聰明和執著,每一次落子都斤斤計較,反複盤算,此時遇上瓶頸,也不急於落子,雙指之間拈了一枚圓潤黑子,望著棋盤問道:“徽山要是有一天過了朝廷的底線,被清算圍剿,你會不會把我當作棄子?”
徐鳳年斜靠著車壁,一隻手攤放在冰涼棋盅上,“我說不會你也不信啊!”
軒轅青鋒的思維羚羊掛角,說道:“你對那個李子姑娘是真好,我第一次看到你如此對待一個外人。”
徐鳳年打趣道:“吃醋了?”
軒轅青鋒抬頭冷冷看了他一眼。
真是個刻薄到不討任何人喜歡的娘們兒。
徐鳳年安靜等待她落子生根,緩緩說道:“你有沒有很奇怪徐驍能夠走到今天?他不過勉強二品的武力,春秋四大名將中就屬他最寒磣,不光是陷陣戰力,打敗仗也數他次數最多。家世也不好,不說豪閥世族,甚至連小士族都稱不上,也就是平平常常的庶族寒門。徐驍當年早早在兩遼之地投軍入伍,也是無奈之舉。可就是這麽個匹夫,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帶兵打來打去,就給他打出了成就。我師父以前說過,徐驍當一名雜號校尉的時候,手底下不到一千號人馬,打仗最賣力,撈到的軍功卻最少——都給上頭將領躺著看戲就輕鬆瓜分大半。那些年他就隻做了一件事情——不斷拚命,然後從別人牙縫裏摳出一點戰功。他的戰馬跟士卒一樣,甲胄一樣,兵器一樣,從雜號校尉當上雜號將軍,再到被朝廷承認的將領,一點一點滾雪球,終於在春秋戰事裏脫穎而出。而且起先參與到其中,也不走運,頭三場惡仗,就差不多把家底賠了個精光,一起從兩遼出來的老兄弟幾乎死得一幹二淨。徐驍說他年輕那會兒不懂什麽為官之事,就是肯塞狗洞,肯花銀子,自己從來不留一顆銅板,一股腦都給了管糧管馬管兵器的官老爺們。那次他是送光了金銀都沒辦成事,在一個大雪天,站成一個雪人,才從一名將軍手裏借來一千精兵,結果給他賭贏了,啃下了一塊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硬骨頭。我前些年問他要是萬一站著求不來,會不會跪下,徐驍說不會,我問他為何,他也沒說。徐驍年紀大了以後,就喜歡跟我嘮叨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說他年輕時候如何風流倜儻,如何招女子喜歡,如何拉大弓射死猛虎。這些我是不太信的,不過他說習慣了拿雪塊洗臉,能從草根樹皮裏吃出魚肉的滋味,醒來睜眼總感覺能看到刀下亡魂,我是信的。以前我總用‘好漢不提當年勇’這句話頂他,不知為何現在倒是真心想聽一聽他說那些陳年往事。”
軒轅青鋒想到了如何落子,卻始終手臂懸停。
徐鳳年自嘲道:“如今北涼都知道我曾經一個人去了北莽,做成了幾件大事,其實在那邊很多次我都怕得要死。遇上帶著兩名大魔頭護駕的拓跋春隼,差點以為自己死了;遇上差不多全天下坐四望三的洛陽,也以為差點就要死在大秦皇帝陵墓裏;在柔然山脈對陣提兵山第五貉,稍微好點。我以前很懷疑徐驍怎麽就能當上北涼王,隻有三次遊曆之後,才開始知道做人其實不過是低頭走路,說不定哪一天就能抬頭摸著天了。”
徐鳳年伸了伸手,示意胸有成竹的徽山山主下棋,“這些話我不好意思跟別人說,你不一樣,咱們說到底是一路貨色,所以我知道你肯定會左耳進右耳出。”
軒轅青鋒敲子以後,定睛一看棋局,就有些後悔。
徐鳳年笑道:“想悔棋就悔棋,徐驍那個臭棋簍子跟我下棋不悔十幾二十手,那根本就不叫下棋。”
軒轅青鋒果真拿起那顆白子,順勢還撿掉幾顆黑子,原本膠著僵持的棋局立馬一邊傾倒。徐鳳年啞然失笑,軒轅青鋒問道:“你笑什麽?”
徐鳳年大大方方笑道:“我在想你以後做上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女子武林盟主,肯定會有不少年輕俊逸的江湖俊彥對你傾心,願意為你誓死不渝,然後我就想啊,我不是江湖中人,竟然都能夠跟你同乘一輛馬車下棋,而且你還極其沒有棋品地悔棋,覺得很有意思。”
軒轅青鋒冷笑道:“無聊!”
徐鳳年搖頭道:“此言差矣。”
軒轅青鋒說翻臉就翻臉,沒頭沒腦怒容問道:“言語的言,還是容顏的顏?”
徐鳳年開懷大笑道:“你終於記起當年我是如何暗諷你了?”
那一場初見,徐鳳年曾用“此顏差矣”四字來評點軒轅青鋒的姿色。
軒轅青鋒豎起雙指,拈起一顆棋子,看架勢是一言不合就要打賞給徐鳳年一記指玄。
徐鳳年神情隨意道:“不過說實話,當年你要是有如今一半的神韻氣質,我保準不說那四個字。我第一次落魄遊蕩江湖,滿腦子都是天上掉下來一個美若天仙的女俠,對我一見鍾情,然後一起結伴行走江湖,覺得那真是一件太有麵子的美事,氣死那些年輕成名的江湖俠客。如今托你的福氣,完成了我一樁心願。”
軒轅青鋒臉色古怪,“你這樣的人怎麽都能偽境指玄又天象。”
徐鳳年落子一枚,扳回幾分劣勢,低頭說道:“提醒你別揭我傷疤啊。”
軒轅青鋒落子之前,又提走幾顆黑子,徐鳳年抬頭瞪眼道:“軒轅青鋒,你就不無聊了?!”
軒轅青鋒一臉天經地義,讓明知與她說道理等於廢話的徐鳳年憋屈得不行。
然後就是不斷悔棋和落子。
出了下馬嵬驛館,坐入馬車時便將西楚傳國玉璽掛在手腕上的軒轅青鋒驀地滿身陰氣瞬間炸開。
徐鳳年心知肚明,轉身掀開簾子,看到僻靜驛路上遠遠站著一名青衣儒士。
稍稍偏移視線,便是滿目的白雪皚皚。
一名女子蹲在雪地中,大概是孩子心性,堆起了雪人。
徐鳳年沒有下車,從軒轅青鋒手中接過玉璽,輕輕拋出,物歸原主。
馬車與那位儒聖擦肩而過時,將玉璽小心放入袖中的曹長卿溫潤的嗓音傳入徐鳳年耳中,“韓貂寺揚言會在五百裏以外千裏之內,與你見麵,不死不休。”
軒轅青鋒望向這個出乎意料沒有下車的家夥,“都不見上一麵?真要如李玉斧所說,相忘於江湖。”
徐鳳年沒有說話。
軒轅青鋒陰陽怪氣嘖嘖幾聲,“那亡國公主還動了殺機,有幾分是對你,估計更多是對我吧。”
徐鳳年收拾殘局,將棋盤上九十餘枚黑白棋子陸續放回棋盒。
軒轅青鋒笑問道:“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西楚複國,跟你的黑子這般兵敗如山倒,你該怎麽辦?眼睜睜看著她如西蜀劍皇那樣的下場,劍折人亡?然後閑暇時念想幾下,不可與人言?”
徐鳳年抬起頭,看著這個女魔頭。
她還以顏色,針鋒對視,“不敢想了?”
徐鳳年笑了。
安靜收好棋子,放起棋盤,徐鳳年正襟危坐,“真要有那麽一天,我就在力保北莽鐵騎不得入北涼的前提下,帶去所有可以調用的北涼鐵騎,直奔西楚,讓全天下人知道,我欺負得薑姒,你們欺負不得。我徐鳳年說到做到!”
京城張燈結彩迎新冬,更在恭賀諸王離京就藩。這一日的黃昏好似床笫之後欲語還休的女子,褪去衣裳極為緩慢,一名衣著華貴的中年男子下車,踩在餘暉上緩緩走入飯館。屋內沒有任何一個自詡老饕的食客,都給門外掛起的謝客木牌攔在門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好在京城都知道九九館的老板娘架子比皇親國戚還大,習以為常了。跟男子差不多時分來到街上的食客,看到有人竟然入了屋子,就想著跟進去碰運氣,結果給幾名扈從手握刀柄,攔住去路,那些饞嘴食客瞥見這些扈從刀鞘裹金黃絲線之後,都嚇得噤若寒蟬,立即唯唯諾諾退去。
姓洪的俏寡婦施施然掀開簾子,涮羊肉的火鍋已是霧氣升騰,她隻是端了一些秘製的調料碗碟放在桌上。男子左手抬起虛按一下,示意女子坐下,然後夾起一筷子羊臀尖肉放入鍋中,過了好些時候也沒收回筷子。沒有坐下的婦人極力克製怒氣,以平淡腔調說道:“別糟蹋了肉。”
男子聞言縮回筷子,慢悠悠去各式各樣的精致碗碟中蘸了蘸,這才放入嘴中,點了點頭,確實別有風味。他一直動嘴咀嚼京城最地道的涮羊肉,卻沒有開口言語。婦人就一直板著臉站著。吃完了瓷盤裏光看紋理就很誘人的臀尖肉,男子就放下筷子,終於抬頭說道:“洪綢,你有沒有想過,當今天下,每一個離陽朝廷政令可及的地方,轄境所有百姓,都無一例外受惠於荀平。這一切歸功於他的死,歸功於朕當年的見死不救,歸功於朕登基以後對他的愧疚。”
被當今天子稱名道姓的女子冷笑道:“洪綢隻是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婦道人家,顧不得大局,隻知道沒了男人,就隻能去怨恨那些害死他的王八蛋。今天之所以沒弄幾斤砒霜倒入鍋中,隻是知道毒不死你而已。”
這個男人自然就是當今的離陽天子。霧氣中透著股並不膩人的香味,勞累一天之後,吃上那十幾筷子,隻覺得暖胃舒服。他收回視線,對於婦人的氣話和怨恨並不以為意,隻是輕聲說道:“膠東王趙睢跟他說了幾句話,朕就讓他丟了所有軍權。”
女子淒然大笑,“你是當今天子,還有你不敢做的事情?”
皇帝灑然笑道:“你高看朕了,天底下不能做的事情多了去,朕就不敢動徐驍,徐驍的兒子到了眼皮子底下,朕還是得忍著。”
她冷笑道:“坐龍椅的人,也好意思跟一個孩子鬥心鬥力。”
皇帝伸手揮了揮撲麵而來的熱氣,側頭說道:“朕還是孩子的時候,也照樣是要提心吊膽,夾尾巴做人。太安城那些文人雅士都訴苦說什麽京城居不易,朕一直覺得好笑,因為天下唯獨皇宮最居不易。臣子們想的是活得好不好,皇宮裏頭,是想著能不能活。朕登基之前,告訴自己以後要讓自己的所有孩子不要過得跟他們父皇一樣,可真當上皇帝以後,才知道人力有窮時,天子天子,終歸還是凡夫俗子,也不能免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朕是一家之主,徐驍是,你洪綢也算半個,操持這個飯館,想必也有許多憤懣。比如你兢兢業業購置最好的羊肉,最好的鍋底,最好的調料,自認價錢公道,一分錢一分貨,可顧客肯定吃多了以後,就覺得你家的涮羊肉其實就那麽回事,背後指不定還要罵幾句這婆娘心真黑,要不就是通往太安城的驛道出了狀況,導致你手頭缺貨不得不歇業時,更要罵你不厚道,憑什麽別家飯館日日開張,就你九九館把自己當大爺?難保不會撂下幾句糟心話。將心比心便是佛心,道理是如此,可之所以是可貴的大道理,不正是因為它的易說難行嗎?而且天底下就數這些個道理最刺人,很多人不願意聽的,因為你說了,別人做不到,就尤為撓心撓肺。朕也是當了皇帝後,批朱過那麽多多年累積下來,比立冬那場大雪還多的諍言奏章,才深知個中滋味。”
皇帝沒有轉頭去看女子臉色,自顧自說道:“趙稚沒什麽說得上話的女子,又知道你不喜她當年行事,朕這次來,沒有別的意思,隻想替她與你知會一聲,她那麽做是不對,可回頭再做一次,她還是會那麽選擇。可她心底還是跟朕明知錯事而為之一樣,會難受。人非草木,都會有惻隱之心。朕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原諒趙稚,好如初見。她這些年在宮中,所用銅鏡,依舊是你當年送她的那一柄,她記得清清楚楚,八分銀子。”
這位以勤政節儉和守業有術著稱的皇帝站起身,走向門檻時笑了笑,停下腳步,“朕要承認一件事,朕很嫉妒徐驍當年能跟先帝把臂言歡,甚至臨死前仍然不忘留下遺囑:徐驍必須早殺。一則利於朝廷安定,再則他好早些在下邊見著徐驍,如果真有陰冥酆都,也好一起在陰間繼續征伐,有徐驍輔佐,一定可以笑話閻羅不閻羅,否則沒有這名功勳福將,他不安心。但徐驍的兒子若是長大成人,一定要厚待。可惜了,老頭子臨終兩件事,朕這個當兒子的都沒能做到。”
走出飯館,皇帝沒有急於坐入馬車,而是緩行在寒風刺骨的冰凍河邊。河麵上有許多頑劣稚童背著爹娘叮囑在鑿冰捉魚,大內扈從都不敢接近,隻是遠遠跟隨,隻有柳蒿師走在當今天子五步以外。
皇帝隨口說道:“柳師,一幹有望成才的柳氏子弟都已經被送往京城,無須擔心。”
既然已經被尊稱為師,年邁的天象境高手也就沒有如何興師動眾去謝恩,隻是重重嗯了一聲。
皇帝停腳站在河邊,捧手嗬氣,自言自語道:“徐驍,要是你兒子死在你前頭,朕就賜你一個不折不扣的美諡。可若是你先身死,殺戮無辜諡‘厲’,朕就送給你這麽一個當之無愧的惡諡。”
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
驛路上兩輛馬車飛速南下,天空中有一頭神異青白鸞刺破雲霄。
去的是那座上陰學宮。瓜熟蒂落,再不摘,就過了好時辰。徐鳳年一心想要將梧桐院打造成另一座廣陵春雪樓,缺了她雖然稱不上無法運轉,但自己當家才知油鹽貴,再者徐鳳年也不希望那名喜好抱白貓的女子在上陰學宮遭人白眼。徐鳳年此時跟青鳥背靠背而坐,一路欣賞沿途風景。死士戊少年心性,快馬加鞭,兩輛馬車在寬闊驛路上並駕齊驅。青鳥總給外人不近人情的表象,可一旦被她自然而然接納,則可謂善解人意入骨。她向少年打了個手勢,戊咧嘴一笑,兩人躍起互換馬車。徐鳳年略微挪了挪位置,側身坐在少年身後。
少年戊欲言又止,揮鞭也就不那麽順暢。徐鳳年笑問道:“有話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