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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5章 徐鳳年起程離京,幽燕莊驟生波瀾(1)

  冷冷清清的下馬嵬總算有了些人氣。


  李玉斧已是火速離京,遠離是非之地。而沒了神荼的劍癡王小屏則留在了驛館,估計日後少不了為虎作倀的罵聲無數。王小屏進了一間側屋,閉門謝客。然後小和尚笨南北就火急火燎跑來下馬嵬,見著了世子殿下的慘淡景象後就直撓光頭。徐鳳年也不多嘴他在皇宮裏的凶險“吵架”,跟他約好一起出京,然後去一趟兩禪寺,不承想小和尚搖頭說道:“師父讓我跟殿下一起去北涼,讓我代他傳授頓悟之法。”


  徐鳳年訝異問道:“你要是沒赴京麵聖還好,可你才出京城就跟我去北涼,這不就等於挑明你們兩禪寺跟朝廷徹底鬧翻了?不怕兩禪寺被朝廷一怒之下封了正門?”


  李子姑娘不樂意搭理這些事情,一門心思在院子裏堆雪人,後院的積雪被用光以後,先前還讓徐鳳年去外院甚至街上鏟雪,用籮筐裝回院子,當下已經被她堆出大大小小三十個雪人,那叫一個氣勢恢宏。


  南北小和尚咧嘴笑了笑,“師父說封寺不打緊,反正寺裏和尚都餓不死,沒了理所當然的飽暖,苦時說法才心誠。”


  徐鳳年無奈道:“你師父倒是心寬。”


  笨南北一臉惆悵擔憂,“師父的頓悟,我就怕說不好。”


  徐鳳年百無聊賴地躺在藤椅上,輕描淡寫地說道:“南北,要不你和李子還是別去北涼了。或者哪一天我想你們了,再邀請你們去北涼做客。”


  李子姑娘已經用光所有積雪,大功告成堆出最後一個雪人,拍著凍紅的雙手走來,聽到這句話,愣了愣,先是氣勢洶洶想要反駁,繼而想起一事,嚇得臉色蒼白,猶豫不決。


  顯然她後知後覺想起了那個笨南北成佛而去的噩夢。


  徐鳳年平靜道:“我信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信不意味著就一定要認命,我不管你師父李子的爹到底怎麽個想法,你要是敢去北涼,我就能把你五花大綁丟到南海,東海也行。立地成佛的頓悟佛法,天大地大,北涼的確是最容易傳播的地方,但你也說過苦時說法心更誠,那麽就去北涼以外的地方吃苦去。北涼,暫時不對你們開這個門。”


  除了說經說法一事,其餘事情都很笨的南北小和尚頓時陷入兩難境地。


  徐鳳年不給他們多想的機會,繼續毫不留情說道:“你們這就馬上離開京城,免得被我牽累。”


  李子姑娘紅著眼睛,咬著嘴唇。


  徐鳳年板起臉道:“聽不懂逐客令?”


  李子姑娘打著哭腔道:“我才一段時間沒見你,你就白了頭,萬一下次你說死就死了——我就隻有你和溫華兩個朋友,溫華又找不到——你讓我怎麽辦?”


  徐鳳年欲言又止。


  笨南北雙手合十,走到東西身邊。徐鳳年閉上眼睛輕聲道:“你們可以先途經西蜀入南詔,可以一路走到南海邊上。路是難走,但相對安穩。”


  李子姑娘到底是初長成,由女孩變成女子了,這一次沒有撒嬌,也沒有糾纏,轉頭抹了抹眼淚,抽了抽鼻子,小聲道:“那我走了啊。”


  徐鳳年始終閉目凝神,鐵石心腸。


  她好不容易挪步到了後院門口,轉頭說道:“我真走了啊。”


  徐鳳年無動於衷。


  軒轅青鋒悄然白眼。


  半晌以後,軒轅青鋒有些哭笑不得——一顆小腦袋探出門口,淚眼婆娑,然後又有一顆光頭也跟著鬼鬼祟祟探出來。


  徐鳳年猛然站起身,兩顆腦袋嗖一下都躲了回去。


  徐鳳年跨過門檻,見到她背對自己,走過去擰了擰她的耳朵,扳過她的身子,低頭柔聲笑道:“以前都是我送你禮物,這次你和南北去南海,記得順手幫我挑幾樣禮物,以後見了麵,我會跟你討要的。我俗氣,禮物怎麽賊貴賊貴的怎麽來。”


  李子姑娘低頭哦了一聲。


  徐鳳年轉頭對南北和尚笑道:“那我就把這個妹妹交給你了,照顧好。記得一萬斤胭脂水粉,也比不得一個活人。”


  南北和尚點了點頭。


  送行到下馬嵬驛館門口,徐鳳年僅是揮了揮手就轉身。


  留下一個哭得稀裏嘩啦的少女,和一個手足無措的年輕和尚。


  回到院子,徐鳳年蹲在一個及膝高的小雪人麵前,怔怔出神。


  他的二姐徐渭熊從小便鬼怪精靈,少女時曾經在武當山真武大帝雕像背後刻有“發配三千裏”五字,當時武當山上道士隻當作稚童行事無忌諱,如今想來,聯係當年初次遊曆最遠三千裏之外,可算一語成讖。


  軒轅青鋒問道:“你是真武大帝投胎?”


  徐鳳年淡然道:“我身邊的人,就沒一個有好報的。我娘沒了陸地劍仙境界,我大姐命途多舛,我二姐差點死於梅子酒,我師父李義山病死,我弟弟也指不定什麽時候就為我入指玄。你不怕?”


  軒轅青鋒如瘋子一般泛起由衷笑意,捧腹大笑,“怎一個慘字了得!我都要開心死了!”


  徐鳳年重重吐出一口氣,沒有在意瘋婆娘的幸災樂禍,站起身,“回家。”


  天下符劍第一的神荼歸還真武大帝,趙丹坪臉色陰晴不定,默默心算天機,卻連苗頭都算不到。白蓮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氣,用疑問語氣念叨了一聲“劍癡王小屏”。孫堂祿和幾位起居郎都下意識低頭,望向腳尖,不敢多看一眼這種尚且不知是噩兆還是祥瑞的景象。麵容酷肖龍虎山一位老祖宗天師的趙凝神癡呆站立,念念有詞,不斷搖頭。龍虎山力壓武當一頭後,占據運勢,龍池中紫金蓮花開朵朵,搖曳生姿。龍虎山真人更是英才輩出,而且又有趙姓與外姓相得益彰的傳統,齊玄幀斬魔之後,便有手捧拂塵做劍的齊仙俠享譽江湖,被譽為有望成為當代劍道魁首之一,名字取得極妙,齊仙俠果真有俠骨,更有仙氣。加上四位趙姓大天師健在,趙丹坪在京城鼓吹造勢,又有晚輩趙凝神橫空出世,更何況有白蓮先生一旁輔佐,龍虎山怎麽看都是氣運堪稱頗為鼎盛的時期。可麵子十足,內裏卻讓天師府堪憂。龍池植有所剩不多的蓮花,仍是有繼續枯萎的慘淡跡象,這讓天師府黃紫貴人百思不得其解。


  皇帝陛下平靜地對趙丹坪道:“趙天師,去趟欽天監。”


  趙丹坪領命急行而去。


  趙篆即便當上了儲君,貌似還是當雅皇子時候的閑淡心態。皇帝轉頭笑道:“篆兒,你領著白蓮先生與凝神四處走走,若有何地何處不妥,回頭給朕寫一份折子。記住了,別找人代筆。”


  趙篆苦著臉點頭。他這個太子和兩名道士在皇宮大內閑庭信步,走得漫無目的。趙篆突然笑問道:“白蓮先生,你說萬一徐家嫡長子才是真武大帝轉世,那豈不是很棘手?”


  白煜輕聲笑道:“天上做仙,落地為人。真是如此,也無妨。八百年前大秦皇帝以真武大帝投胎轉世自居,也一樣不曾統一北莽,隻能跟凡夫俗子一般抱憾辭世。”


  趙篆問了個極為尖銳的問題:“先生,世人都羨仙人得長生,曆朝曆代都有皇帝苦求方士,或煉丹或訪仙,可沒有一個長生不老的,活過一百歲的皇帝都沒有,那你們龍虎山既然是道教祖庭所在,有沒有過真正證道長生的前輩天師?道教典籍上的飛升一說,孤是不太信的,白蓮先生你信不信?”


  按照離陽宗藩法例,太子可自稱“孤”。


  白蓮先生哈哈大笑,爽朗說道:“白煜年幼便被師父帶去了龍虎山,也曾問過他老人家世上是否有仙人。我隻將師父言語轉述一遍。他說道士修仙問大道,就像那采藥人登山采藥,有些人很懶,但命裏有時終須有,入山一次就采得名貴藥材,滿載而歸,這類人,武當有洪洗象,白煜所在的龍虎山也有一位。但絕大多數人都是天道酬勤,時有時無,但終歸是有所收獲,像天師府四位大天師,就是如此,成為了山外世人眼中的活神仙,距離道教真人的說法,也隻差一線。更多人則無功而返,可經常登山,不說采藥,能夠眺望山景,就可視野開闊,心曠神怡。多走走不常走的艱辛山路,也能鍛煉體魄,延年益壽。先代前朝確實有許多蹩腳方士以長生術取媚帝王,惑亂朝廷,這在白煜看來有百害而無一益,後世人自當警醒,但龍虎山的內丹法門,不以‘長生’二字迷惑眾生,則有百利而無一害,不論帝王卿相還是販夫走卒,都可以學上一學,故而陛下當年首次詔我入京,與太子殿下一樣笑問我世上有無逍遙仙人,有無上乘長生術,我都回答沒有。實則飛升之事,神仙之人,白煜既然是修道之人,自然信其有。而帝王本分,不在自得滔天福祉,而在謀求天下太平。長生術就是逆天而行。皇帝奉天承運,才自稱天子,因此想要證道長生,就會尤為艱辛,更不為上天所喜。星鬥運轉,江河流走,廟堂帷幄,人生人死,皆在‘儀軌’二字。我朝儒家排名猶在道教之前,便在於儒家內仁義外禮儀,確是一方治國良藥。可天底下還是沒有醫治百病的藥方。道教清靜無為,是另外一方藥,東傳中原的佛教,其實也是。陛下滅佛,不是滅真佛,而是拔除那些偽經偽僧,何嚐不是為了以後讓太子殿下登基之時大赦佛門而為?良藥苦口,陛下用心亦是良苦,太子殿下韜光養晦,深諳黃老精髓,卻不可不細細體諒。”


  太子趙篆當時聽佛道之辯心不在焉,白煜此時娓娓道來,則聚精會神,一字不漏。他環視一周,見四下無人,輕聲道:“父皇視青詞宰相趙丹坪為一介伶人,孤卻不敢如此對待白蓮先生!還望先生他日能夠入朝為官,不求自得長生,隻求萬民盡得福澤。”


  他日,自然是他趙篆登基之時。


  白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趙篆同樣會心一笑。


  趙凝神始終神遊萬裏,對於太子和白蓮先生的聊天置若罔聞。


  趙篆領著兩位天師府道人到了欽天監外便離去,白蓮先生望著規格逾矩的欽天監高樓,輕輕問道:“算出來了?”


  趙凝神點頭道:“是徐鳳年無誤。”


  白煜不驚不喜反而有些悲戚神色,喃喃自語:“難怪龍虎山初代天師顯靈龍池畫天書,留有‘馬踏龍虎’的讖語。不過人世藩王,尚且要王不見王。離陽正值天地人三才齊聚,也難怪你徐鳳年如此身世淒涼。身邊在意之人,可曾有一人得圓滿,得善終?”


  白煜歎息一聲,拍了拍身邊年輕道士的肩膀,“孤隱趙黃巢做得篡命之事,在地肺山都能養出一條惡龍,我就不信你我做不到。”


  京城五十裏路程之外,有一座小鎮,當初離陽王朝平定中原,收納天下豪紳富賈匠人等三教九流入大甕,擴城之前,大量人流都隻得定居在城外,人去城空,久而久之,就轉手被後來勢力鳩占鵲巢。這座伏龍鎮勝在離京不遠,倒也繁華,依山傍水,一些好地段的府邸至今還被京城權貴占據,用作踏春避暑秋遊賞雪之用。伏龍鎮上一座鬧中取靜的客棧,來了個滿頭銀絲的老人,出手談不上闊綽,但氣韻極為不俗,掌櫃和夥計都望而生畏,平時一身灰衣的老人獨坐進食飲酒,都沒有誰敢上前搭訕。


  然後又來了一對客人,跟灰衣老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女子貌如天仙,背有一把修長華美的紫檀劍匣,如同仕女圖上走出的絕代佳人,可惜擁有生人勿近的凜冽氣質。


  好似仆役的中年儒生則雙鬢霜白,坐在了灰衣老人對麵。


  灰衣老人平淡道:“曹長卿,跨過天象門檻成為儒聖,來我這兒耀武揚威來了?還是要阻攔我殺徐鳳年?”


  已是儒聖的儒士淡然笑道:“恰好要等徐鳳年還一樣東西,就順路跟你敘舊而已。之後你們之間的恩怨,我不會插手。”


  滿頭雪的韓貂寺瞥了一眼那位西楚亡國公主薑姒,收回視線,“我韓貂寺雖是個閹人,卻也知道陛下不會虧待了天下百姓;你曹長卿雖說不是一己之私,卻是以一國之私害天下。複國?你就算是陸地神仙,真複得了?”


  曹長卿搖頭道:“不盡人事,不知天命。”


  韓貂寺冷笑一聲,起身後猙獰說道:“你跟徐鳳年說一聲,五百裏以外,一千裏之內,我跟他之間必定分出一個死活。”


  曹長卿沒有言語。


  韓貂寺丟下一袋子銀子在桌上,走出客棧。


  曹長卿望向公主殿下,後者平靜說道:“他隻能由我來殺。”


  曹長卿有些頭疼,“韓貂寺未必能殺徐鳳年。”


  已是禦劍如仙人的年輕女子麵容語氣古井不波,“我說話算數。”


  曹長卿哪怕是連顧劍棠南華方寸雷都可擋下的儒聖,對此也毫無辦法。


  六大藩王和幾位新王出京之前,兩輛馬車便率先悄然離開太安城。


  馬夫分別是青鳥和少年死士戊。


  劉文豹終於修成正果,挨了好幾天天寒地凍的老儒士得以坐入車廂,對麵就是那位劍癡王小屏。劉文豹想跟這個號稱武當山上劍術第一人的江湖高人討教一些養生功法,可見到王小屏那死氣沉沉的模樣,還是打消了念頭,省得惹惱了這尊真人,被北涼世子誤以為自己順杆子往上爬。官場上胃口太大,不知足可是大忌。劉文豹窮困潦倒大半輩子,沒吃過豬肉卻也見過豬跑,守得雲開見月明之後,非但沒有誌驕意滿,隻敢越發惜福惜緣。出了太安城城門,劉文豹掀開簾子,探出腦袋回望一眼,神情複雜。沒能當上名正言順的廟臣,說半點不遺憾那是自欺欺人,可一身縱橫霸學能夠在王朝西北門戶的北涼施展開來,那點可有可無的遺憾也就算不得什麽了。劉文豹放下簾子,老臉開花,笑容燦爛,狠狠揉了揉臉頰,幾乎揉得火辣生疼才罷手,靠著車壁,自言自語道:“北涼春暖花開之前,我劉文豹能不能有上自己的一輛馬車?嘿,咱也就這點指望了,官帽子大小,入流不入流,都不去想,是個官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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