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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章 太安城青衣觀禮,下馬嵬真武見我(5)

  李玉斧撓撓頭,“小道確是見過了惡龍,卻沒有斬死,給人從中作梗。”


  徐鳳年點了點頭,緩緩說道:“太安城為了昨日觀禮大典,特地在中軸主要三殿之後奉祀真武大帝,雕塑身形巨大,如同小山,京城所奉神祇未有出其右者,天子親筆題匾‘統握中樞’四字,用以拔高武當山在道教的地位。這件事情,你我心知肚明。”


  李玉斧深深呼吸一口氣,坦誠說道:“朝廷在太安城雕像真武大帝,武當山本無異議,可按照呂祖遺訓,山上道人一律不入京城謀權貴,可是不知為何,雕成真武大帝神像之後,卻無風自搖,小道這才奉師命入京一探究竟,一路東行時,察覺到與地肺山有所牽連,便先去了那座洞天福地,果然被小道發現了惡龍蟄伏,這才出劍斬龍。”


  說到這裏,李玉斧起身沉聲道:“小道此生修行,願隻為黎民百姓出劍斬不平。”


  徐鳳年笑了笑,望向天空。


  如此年輕的神仙啊。


  徐鳳年笑著問道:“那你什麽時候去皇宮麵見天子?”


  李玉斧搖頭道:“既然已經斬過地肺山惡龍,中軸之上真武大帝塑像想必已經再無惡兆,小道也就不去宮城那邊自損道行。掌教師叔曾經對小道說過,我輩修道有七傷,其中有一事,便是不依科盟,泄露天真,犯了此戒,即便身具異相,一樣難以位列仙籍。小道雖不奢望過天門位仙班,卻也膽小,怕去那天底下龍氣最重陰氣亦是最重的地方。這次入京,隻是想見一見殿下,多聽一聽有關兩位掌教的故事。出京以後,小道就要雲遊四方,不急於返回武當,想要十年之間行十萬裏路,見一難平一難。”


  武當山不出則已,一出即仙人。


  先有王重樓隱姓埋名行走江湖,扶危救困,一指斷滄瀾。後有洪洗象飛劍鎮龍虎,被天下練氣士視作可以力壓武夫王仙芝的存在。


  徐鳳年玩笑道:“萬一你在江湖上遇上心儀女子,結成神仙道侶,甚至幹脆連道士都不做了,武當山也不回了,那麽你師父師伯們豈不是得氣得吐血。”


  李玉斧漲紅了臉,“不敢的。”


  徐鳳年抓住言語中的漏洞,“不是不會?”


  李玉斧誠心誠意說道:“小道遠遜色於掌教師叔,不擅長占卜算卦,也就不懂天機,委實不敢妄言以後會如何,可小道雖不知天下許多事,卻最清楚自己該如何作為,真要遇上了喜歡的女子,也隻敢相忘於江湖。”


  徐鳳年默不作聲。


  李玉斧不諳人情世故,不知如何暖場,隻好站起身稽首告辭。徐鳳年回過神,跟著站起身,送到了門口。背負一柄尋常桃木劍的李玉斧猶豫了一下,指了指老槐樹,輕聲說道:“殿下可知有練氣士在那棵龍爪槐動了手腳?”


  徐鳳年搖了搖頭,眼神陰沉。李玉斧如釋重負,終歸沒有多此一問,凝氣一吐,七步踏罡,毫無殺氣的桃木劍悠悠出鞘,插於龍爪槐樹根處,這位當代武當掌教伸指掐訣,輕聲念道:“拔鬼攝邪。”


  劉文豹給嚇了一跳,趕忙遠離龍爪槐。老儒生所學駁雜,對於陰陽讖緯道門方術,將信將疑,不敢小覷,瞪大眼睛,結果隻看到這年輕道人露了一手不俗馭劍術,之後就沒了動靜,雷聲大雨點小,讓劉文豹好生失望。李玉斧皺了皺眉頭,走近槐樹,右手拇指彎曲,在食指上一劃,血流不止,在樹幹上畫一符籙,輕輕一拍,符籙消散不見,李玉斧神情非但沒有閑淡幾分,反而越發凝重,一番思量後,雙手手掌交叉搭起,左手拇指曲掌內,其餘九指外露。


  徐鳳年對道門符咒是門外漢,反倒是身後軒轅青鋒語氣平淡道:“這道士使的是太乙獅子訣,相傳太乙天尊坐騎是九頭獅子,故有此訣。先前他用的是劾鬼之術,獅子訣則是請神之法。龍虎山的道門真人想要一氣嗬成,得要耗費一炷香工夫,足見這名道士本事不低,怎麽在你跟前如此低眉順眼,他真是武當山的當代掌教?”


  徐鳳年沒有理睬,脾氣好到一塌糊塗的李玉斧似乎試探後抓住端倪,察覺到真相,竟是破天荒隱隱作怒,“分明正統,卻走旁門!”


  李玉斧揮了一袖,腳下桃木劍拔地而起,掠向皇宮方向,雙手在胸口掐一個連軒轅青鋒都不認得的晦訣,麵容肅穆,沉聲道:“武當第三十六代掌教李玉斧,恭迎真武!”


  皇宮三大主殿之後有真武。


  雄偉塑像高達三層樓,真武大帝鎮守北方,統攝玄武,以斷天下邪魔,身披金甲,仗劍躡踏龜蛇。自從李玉斧趕赴地肺山對敵惡龍之後,真武雕像不再晃動,原本一直守在此地的青詞宰相趙丹坪也得以空閑下來,不用整天守候此地,擔心塑像轟然倒塌。此時趙丹坪正跟隨皇帝陛下前往真武大帝雕像之地,瞻仰風采。除了這位大天師,還有被禦賜白蓮先生的天師府外姓人白煜,以及凝字輩中一鳴驚人的趙凝神,正是這位經常在龍虎山逛著逛著就能走神迷路的年輕趙姓道人,當初擋下了登山的桃花劍神鄧太阿一劍,也正是趙凝神撰寫了《老子化胡經》,謗斥佛教,為朝廷滅佛造就大勢。


  一行人不顯浩蕩,但氣勢無與倫比。趙家天子,三位龍虎山大小天師,除此之外就是已經兼任司禮監內官監兩大掌印太監的宋堂祿,還有幾位皆是而立之年的起居郎,新太子趙篆也在其中,正在與白蓮先生討教修道學問。剛才有過一場佛道爭辯,趙家天子不偏不倚,隻是安靜旁聽,一言不發。說是辯道,其實那個古怪法號的一禪和尚更像是在跟白煜閑聊,若非趙凝神一錘定音,聽了將近兩個時辰嘮嘮叨叨的趙篆都要昏昏欲睡,幾次轉過頭去打哈欠,被當時在場的皇後趙稚眼尖瞧見,狠狠瞪了幾眼。


  趙丹坪和趙凝神幾乎同時望向城南某地。


  讀書太多,看壞了眼睛的白蓮先生半眯著眼,也意識到出現了緊急事態,瞥向身邊被他器重看好的趙凝神,後者隱秘伸出一手,迅速掐指。趙丹坪更是不遮掩一臉憤然,外人看來便是龍虎山天師一身正氣勃發,如天上仙人雷霆大怒。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太子趙篆終於來了精神,左顧右盼。這般“輕佻”皇儲,要是落在市井百姓眼中,恐怕就得擔憂以後的世道是否還能太平依舊了。好不容易已經紋絲不動的真武塑像又開始搖晃,幅度越來越大,比以往還來得驚世駭俗,塑像四周地麵上許多隱蔽符陣都給牽扯拔出,毀於一旦。宋堂祿顧不得失禮,護在皇帝身前,生怕雕像倒塌。趙丹坪一拂挽在手臂之間的白色麈尾,身形一掠,踩住陣眼,一腳踏下,試圖穩住精心設置的秘密陣法。可惜這一次終於力所不逮,真武大帝塑像竟是拋去根祗,緩緩向南方推移滑動。趙丹坪臉色蒼白,抬頭望去,有一柄桃木劍飛來,掉轉劍尖朝南,好似要跟真武大帝一起往南而去。


  趙家天子臉色如常,輕聲道:“柳蒿師,毀去那柄劍。”


  這名在白衣案中出力最多的天象境高手悄悄出現在皇帝身後。趙丹坪竭力鎮壓浮動不安的陣圖,轉頭憂心忡忡說道:“陛下,不可妄動那把已經入陣桃劍,否則恐怕塑像就有可能塌毀。”


  皇帝麵無表情,隻是盯住這位擅長書寫優美青詞的羽衣卿相。趙丹坪額頭滲出汗水,尤其是太子趙篆輕笑一聲,格外刺耳。


  一直給人萬事不上心憨傻印象的趙凝神緩緩走出,擋住塑像去路,仰頭望向那尊朝廷供奉最高神祇,問了一個聽上去極為荒誕無稽的幼稚問題:“你要去見誰?”


  真武大帝塑像繼續向南滑行,趙丹坪腳步隨之被強行牽往南方。


  皇帝輕聲問道:“白蓮先生,可否告之真武到底是誰?難道不是那天生具備龍象之力的徐家二子?”


  一身素白麻衣麻鞋的白煜搖頭歉意道:“老天師趙希摶一直堅信如此,可白煜看著不像,覺著是一條出江惡蛟才對,至於具體是誰,白煜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實在猜想不出。”


  皇帝哦了一聲,並不惱怒,繼續問道:“那到底是何人可以造就此番異象?”


  白煜笑道:“這個白煜倒是知曉,看那桃木劍樣式,是武當山道人代代相傳的呂祖佩劍。我年幼時仰慕呂祖劍仙遺風,也曾親自雕刻過一柄,隻是天賦所限,練不了劍。這位武當練氣士,不出意外,應該是在地肺山斬龍的新掌教李玉斧。”


  皇帝臉色深沉,“這名道士入京不見朕也就罷了,畢竟武當自古便有不入宮城的祖訓,可洪洗象恃力闖城在前,此子無禮造次在後,真當朕的太安城是青樓楚館不成,仗著有些家底,便說來就來,說去就去?”


  白煜一笑置之,沒有細說。他雖半盲,卻也是當之無愧的世間明眼人。天師府前輩趙丹坪那些見不得光的手筆,聯手欽天監大批練氣士,以下馬嵬龍爪槐為餌料,以真武大帝塑像做藥引,試圖在北涼世子短暫居住驛館的這段時間,不光是鎮壓,還要狠狠消耗其氣運,如在頭頂擱置磨盤往死裏碾壓。這等帝王霸術,白煜談不上反感,但也說不上如何欣賞,他一心置身事外。兵法推崇奇正相間,這是一奇,相對隱蔽晦暗;剩餘一正則十分一見了然,間隙武當山和北涼之間的關係,若是武當識趣,借機示好朝廷,那本就尊佛的北涼就徹底失去了道門支持,越發孤立無援。朝廷大力破格提拔叛出北涼的人,就是要讓徐家成為孤家寡人,隻要徐驍一死,世襲罔替北涼王的徐鳳年除了拿三十萬鐵騎去填補西北門戶的窟窿,根本無法再起波瀾。


  白煜歎了口氣,可惜武當山還是那鑽牛角尖的糟糕脾性,一點表麵功夫都不願做,也難怪式微落魄至此,爭不過後起之秀的龍虎山。


  先是兩禪寺與龍虎山之間的佛道之爭。


  武當鬥法龍虎。


  這場則是道教祖庭之爭。


  就算這場鬥法贏了,卻輸了整座廟堂,武當山贏少輸太多。


  白煜對趙凝神喊道:“凝神,回來。”


  趙凝神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側身走到真武大帝塑像南下路線之外。


  說話間,白煜悄悄擺了擺手,旁人大多關注趙凝神的舉動,隻有趙丹坪留心到了白煜的手勢,一咬牙撤去對陣法的鎮守。


  下馬嵬驛館外,徐鳳年笑問道:“有人在龍爪槐動了手腳,是針對我的意圖不軌?”


  李玉斧神情凝重點了點頭。


  徐鳳年問道:“涉及氣運?”


  李玉斧還是點頭。


  氣運空蕩如雪白宣紙的徐鳳年幾乎要捧腹大笑,忍住笑意道:“行了,你就別惹惱了那幫趙家人,好好行你的十萬裏路,這些醃臢事情,不用你管。收回桃木劍,趕緊出京。”


  李玉斧一臉赧顏道:“桃木劍入了陣法,想收回來很難了。”


  驛館外的長街盡頭出現一名中年青衫劍客。


  負劍神荼。


  緩行而至,麵容古樸如上古方士,他對武當山新掌教打了一個稽首。


  李玉斧趕忙還禮,畢恭畢敬道:“見過小王師叔。”


  閉口養劍二十載的王小屏。


  王小屏麵有不悅,顯然對這位年輕掌教摻和王朝爭鬥有所不喜。李玉斧性子淳樸,卻不是真傻,當下便有些尷尬。


  徐鳳年如何都沒有料想到武當劍術第一人王小屏會出現在下馬嵬。李玉斧亡羊補牢,解釋道:“王師伯曾經留下遺言,殿下何時入京,小王師兄何時入世。”


  王小屏摘下符劍神荼,拋給徐鳳年,沙啞開口:“掌教師兄和掌教師弟都說過,京城見你還神荼。”


  徐鳳年接過這柄天下名劍,顧不得猜想王小屏為何願意開口說話,愕然問道:“我能拿神荼做什麽?”


  王小屏既然開口,難道證明其劍道已經大成?隻是這個江湖上最負盛名的“啞巴”惜字如金,不再言語。


  李玉斧撓撓頭道:“師叔曾說過我可一眼見真武,真武亦會見我。”


  徐鳳年更是摸不著頭腦。


  驀然之間,神荼在他手中顫鳴,如真武大帝親敕急急如律令。


  鬼使神差,徐鳳年轉頭望北,輕聲脫口而出:“劍來。”


  李玉斧桃木劍一瞬南飛歸劍鞘。


  徐鳳年心中默念,“劍去。”


  神荼北飛,歸位真武大帝塑像之手。


  自負清高如劍道不世出天才的王小屏,朝這名白頭年輕人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天賦卓絕如李玉斧,在此時竟是都熱淚盈眶。


  武當山八百年不見真武。


  今日終於真武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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