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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 太安城青衣觀禮,下馬嵬真武見我(4)

  馬車緩緩回到下馬嵬驛館,腐儒劉文豹已經跟一個老叫花子無異,依舊在龍爪槐下苦苦等候,等北涼世子給他一個施展抱負的機會。此時正蹲著啃一個冰涼生硬的饅頭,雖說衣食住行那一塊吃了苦頭,但看他的精氣神還不錯。這些個人下人之人,大多如此,隻要有丁點兒盼頭可以去期待,就可以表現出驚人的韌性,這與心氣有關。劉文豹無疑是口氣極大心氣更大的那一類人物。徐鳳年下車以後,仍是正眼都沒有一個,斜視一眼都欠奉,尋常自恃腹中才學韜略不輸他人的讀書人,早就轉投別家明主去了,不過劉文豹一生坎坷,傲骨猶在,寒窗苦讀聖賢書讀出的傲氣,也幾乎全部消散,自然有咬定青山不放鬆的大毅力,不過準確說來,咬定身旁徐家槐樹不鬆嘴,似乎更合適一些。


  看到徐鳳年要徑直走入驛館,劉文豹小跑過來,輕聲說道:“徐公子,有人找你,是個姓李的小姑娘,也不進驛館,隻是與我閑聊,她等了半天,結果熬不住餓,這會兒買吃食去了。”


  徐鳳年愕然,笑道:“她是不是說家住在一座寺裏,寺是她家的?”


  劉文豹使勁點頭笑道:“對的對的,小姑娘可也有趣,我正納悶呢,還有女子住在寺裏的。”


  徐鳳年這次是真的心情大好,對劉文豹說道:“你去驛館裏找個暖和的地方,童梓良問起,就說是我讓你住下。”


  不承想老書生不知好歹,搖頭道:“不在乎這一兩天,劉文豹吃得住苦,這麽多年都撐過來了,想著以後苦盡甘來才大。”


  徐鳳年也不刻意與五十幾歲都沒有成家立業的老儒生客氣,軒轅青鋒已經直截了當進了驛館,就讓青鳥先進去,自己單獨留下在門口迎接李子姑娘。


  劉文豹小心翼翼好奇問道:“公子為何這麽快就退朝?”


  徐鳳年半真半假道:“差點跟顧劍棠動手,給趕回來了。”


  劉文豹咋舌,不敢再問。


  遠處,那個立誌要做行俠仗義江湖女俠的少女蹦蹦跳跳,往下馬嵬驛館這邊跳著方格。


  她好不容易打聽到徐鳳年住在下馬嵬,自覺曆經千辛萬苦翻山越嶺跑來了,這份江湖兒女才能有的行徑,實在是沒二話!

  她這趟出門,倒也帶了幾張銀票,可都叮囑笨南北去逢人便送禮了,沒想著如何購置衣裳脂粉,身上隻有一些可憐的碎銀銅錢。今天破天荒起了個大早,火急火燎就趕來下馬嵬外邊,大清早都忘了填飽肚子,給凍得渾身直哆嗦,終於拗不過肚子打鼓,就買了一屜白饅頭,就因為這八九個饅頭,對太安城的印象糟糕到了極點,太貴了!當年跟徐鳳年要是在京城行走江湖,十有八九早給餓死了。狠狠咬著一個在家裏山下能買好幾個的昂貴饅頭,小姑娘蹦跳著向驛館慢慢推移。


  遠遠看到一個熟悉身影,可瞧那人一身白,白頭白衣白鞋子,怎麽跟雪人似的,就有些不確定,不會是徐鳳年吧?


  都說羈旅之人才會近鄉情怯,可下馬嵬也不是她家鄉,隻不過因為他,就不蹦跳了,慢慢挪步向那棵龍爪老槐走去。


  走近了,認清了那張朝思暮想的臉孔,小姑娘愣在當場,口裏還咬著一口饅頭,怔怔看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男子,顧不得女俠風範和淑女禮儀,轉身就跑,手裏饅頭丟了一地。


  劉文豹一臉匪夷所思,這小姑娘是給身邊世子殿下嚇傻了?

  徐鳳年忍俊不禁,走過去撿起不算太髒的饅頭,都捧在懷裏。


  小姑娘跑出去一段路程,又跑回來,梨花帶雨,“徐鳳年,你是要死了嗎?我爹本事大,我回去跟他說說,你等著,一定要等我啊!”


  然後她又轉身打算跑路。


  徐鳳年騰出一隻手,按住她的小腦袋,把她擰轉身,“死不了,我這是覺著出門在外,想要引人注目,得劍走偏鋒,就染成了白發。”


  小姑娘性格天真爛漫,卻不笨,氣壞了,“你騙我!”


  徐鳳年把一個饅頭塞到她嘴裏,自己也叼了一個,含糊不清道:“你家南北和尚呢?”


  李子姑娘拿著饅頭,抽泣道:“笨南北去宮裏等著麵聖了,又要跟那個什麽青詞宰相,還有白蓮先生吵架。”


  徐鳳年伸手幫她擦去臉頰上的淚水。小女俠小臉蛋凍得兩坨通紅,十分滑稽可愛。徐鳳年沒有妹妹,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親妹妹看待,看著她溫柔笑道:“好不容易見了麵就跟我哭得稀裏嘩啦?也不怕被南北笑話。”


  李子姑娘悶悶不樂道:“他那麽笨,我都不笑話他。”


  徐鳳年牽起她的冰涼小手,走向下馬嵬。


  人生一大喜,他鄉遇故知。


  徐鳳年轉頭抬起,輕輕望去。


  有人來時,入江湖,意氣風發。去時,出江湖,問心無愧。


  徐鳳年轉過頭,低頭看了眼小姑娘,平靜道:“可惜溫華沒機會跟咱們一起行走江湖了。”


  “為啥啊,他練劍還是那麽沒出息?還是挎了柄木劍?”


  “大出息了,不過他不練劍了。”


  “不在京城嗎?他去哪兒了?”


  “我在找。”


  “哼,溫華都不等我!不仗義!以後被我見到,罵死他!”


  “好的,要是我先找到那小子,連你那份,一起罵。”


  觀禮封王第二日。


  太安城海納百川,對於一個背負桃木劍的年輕道人入城,城門校尉甲士都不曾上心。龍虎山道士便經常入京畫符設醮,京城百姓也見過不少天師府上與天子同姓的黃紫貴人,城門這邊唯一刮目相看的是這位素樸道士,既不是出自道教祖庭龍虎山,也不是尋常洞天福地的真人弟子,而是來自數百年來名聲不顯的武當山。天下道士戶牒統轄於掌管天下道事的羽衣卿相趙丹霞,唯獨這座武當山是例外,這讓城門衛士放行後,忍不住多瞧了幾眼,也沒瞧出如何真人不露相,隻當是尋常身份的道人,熬不住武當的清規戒律,來京城走終南捷徑了。這名道士入城以後,問了下馬嵬驛館的方位,步行而往,不小心繞了遠路,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看到驛館外頭的龍爪槐,對守門驛卒通報了身份,言說武當山李玉斧,求見北涼世子徐鳳年。驛卒不敢耽擱,一頭霧水地趕往後院稟告。僅靠兩條腿從武當走到京城的李玉斧也沒有道人風範,坐在驛館門外的台階上稍作休憩,按照玉柱峰心法輕輕吐納。老儒生劉文豹瞥了一眼就沒有再去理睬。徐鳳年正在後院跟李子姑娘堆第八座雪人,聽到童梓良的稟報後,皺著眉頭走到門口。李玉斧起身打了個稽首,略顯拘謹。徐鳳年眉頭舒展,笑道:“李掌教,我可當不起你如此大禮啊。”


  武當山李玉斧,繼修成大黃庭的王重樓、呂祖轉世洪洗象後,又一位武當掌教。


  結果李玉斧似乎比徐鳳年還緊張萬分,連客套寒暄的言語也沒憋出口,有些赧顏臉紅,不像是武當眾望所歸的大真人,反而像是見著了英俊男子的小娘,這讓徐鳳年身陷雲裏霧裏,隻覺得莫名其妙。他幾次上山,除去騎牛的年輕師叔祖和一些頑劣小道童,也就隻見過脾氣極好的王重樓和神荼一劍示威的王小屏,甚至沒有見過一麵李玉斧,談不上過節恩怨,都說洪洗象對此人抱以厚望,怎的這般靦腆內秀?徐鳳年按下心中好奇,領著李玉斧往後院走去。之所以開始不喜,是怕那雪上加霜的最壞結果,擔心李玉斧象征武當山進京麵聖,為趙家天子招徠入囊中。北涼內部被朝廷東一榔頭西一鋤頭挖了太多牆腳,若是再加上一個武當山,就真是讓人恨不得破罐子破摔了。再者有一點至關重要,武當山對徐鳳年來說有著極為特殊的情感寄托,大姐徐脂虎當年在那裏遇上了騎牛的膽小鬼,他也曾在那裏練刀,受過王掌教一份天大恩惠,那裏,還有一塊不知是否已荒蕪的菜圃,和注定已經消散無影蹤的《大庚角誓殺》帖。若是武當山叛出北涼,就算北涼可以忍,徐鳳年也獨獨不能忍。


  徐鳳年入了院子,對正在拿木炭點睛雪人的小姑娘笑道:“李子,給武當山新掌教搬條凳子。”


  小姑娘趕忙伸手在雪人身上擦了擦炭跡,去屋裏搬了條凳子出來。李玉斧仍是矜持害羞道:“殿下,小道站著說話就可以了。”


  徐鳳年認認真真打量了他一眼,率先坐在本就擺在屋外簷下的藤椅上,打趣道:“你怎麽跟洪洗象半點都不像,那家夥臉皮比你厚了幾百重雲樓。”


  李玉斧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鼓起勇氣坐在凳子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兩條藤椅一條凳,徐鳳年居中,軒轅青鋒躺在他左手邊椅子上,氣息全無如活死人。


  徐鳳年也不急於詢問隱情,躺下以後,隻是柔聲笑道:“我跟你小師叔是老交情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還欠我好些禁書沒還,總騙我說你大師叔陳繇給統統收繳了去,泥牛入海。我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也不知為何每次見著他就來氣,手腳就有些管不住,他也喜歡嚷嚷打人不打臉踢人不踢卵,也不知他從哪裏聽來的江湖俗語。”


  李玉斧偷偷抹了一把汗。大冬天的,這位年輕道士身邊竟是霧靄蒸騰,如海外仙山一般的玄妙光景,讓見多識廣的李子姑娘都目瞪口呆,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徐鳳年搖起藤椅,閉上眼睛,“老掌教真是好人,我這輩子見過一些上了年紀的道士,真正像神仙的,還真就隻有王掌教。”


  挺溫情的氛圍,可惜被軒轅青鋒一聲冷哼給弄得煙消雲散。李玉斧本就提心吊膽,此時更是被嚇得咽了一口舌底津液。修道如入金山,能撿回多少金子得看天賦根骨機緣,李玉斧天賦為師父俞興瑞相中,這才被與號稱玉柱峰內力第一人的俞興瑞從東海帶到武當山。根骨秉性一事,上山以後,更是被所有師叔師伯看好,至於機緣如何,便是陳繇、宋知命等人都不敢妄自揣度,隻有一人遺留下了八字讖語:武當當興,興在玉斧。


  李玉斧其實膽子不小,可他這輩子最崇拜敬畏的便是那位曾經仙人騎鶴劍斬氣運的小師叔,打心眼裏都是無以複加的佩服,而上山以後,方方麵麵,老老小小說的都是掌教師叔跟那位北涼世子是如何命理相克,幾位師伯也都說過小師叔的的確確經常挨揍,怕北涼世子怕得沒有邊際。小師叔明明都已經修為如九天高了,這讓此生所作所為都是追趕小師叔的李玉斧,如何能不心懷忌憚?

  徐鳳年轉頭瞪了一眼被打攪到汲取氣運而惱火出聲的軒轅青鋒。李玉斧都不敢側頭去看那名紫衣女子,隻敢在心中哀歎,山下女子都是老虎,小師叔說得沒錯。


  徐鳳年笑問道:“我聽說北莽劍氣近去了趟武當山,要問劍呂祖之飛劍術,讓你們武當山代替呂祖答劍,一劍殺到了大蓮花峰峰頂,結果又給你一路逼回山腳。”


  李玉斧低聲道:“我是氣昏了頭,意氣用事,其實劍術仍是比不過那位劍氣近。”


  徐鳳年微笑道:“我估計你的劍術的確比不上黃青,可劍道高低,跟劍術有關,卻沒有絕對關係,黃青問劍問劍道,輸了也不奇怪。這就像女子有一張好看的臉蛋,能多加幾文錢的姿色,可到底有多少美豔動人,還得看最為重要的氣韻。”


  李玉斧用心咀嚼一番後,誠心誠意道:“殿下所言甚是,小道受教了。”


  徐鳳年笑話道:“你真當我是什麽得道高人了?你這麽聰明,我就是無聊放個屁,你也能悟出一二三事來。李玉斧,你也別疑神疑鬼了,我當年之所以敢打洪洗象,不是我真的就比他修為高道行深,那隻是他膽子小氣量大。”


  李玉斧一本正經道:“殿下好修養。”


  徐鳳年捧腹大笑,“你啊你,拍馬屁的時候倒是跟騎牛的如出一轍,都異常真誠,不愧是一脈相承。”


  李玉斧臉色微紅。


  徐鳳年問道:“你就用兩條腿走到了京城?”


  李玉斧點頭道:“中間去了趟地肺山。”


  徐鳳年玩味道:“我二姐曾經在地肺山取過幾袋子龍砂,她說這座道教第一福地出了惡龍,你難道是斬惡龍去了?”


  李玉斧微微一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徐鳳年心中震撼,瞥了眼武當新掌教背後的那柄桃木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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