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太安城青衣觀禮,下馬嵬真武見我(2)
九劍之中有八劍自相殘殺,在空中砰然碎裂,最後一劍竭力來到曹長卿身前,便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文官也看得出來,相當強弩之末。曹長卿那根沒有收回的手指,順勢一撥,桃木劍調轉劍尖,朝趙丹坪一掠而去,速度快了太多,堪稱雞隼之別。趙丹坪眉頭緊皺,飛劍出袖去時卓爾不群,來時收劍狼狽盡顯,飛劍入袖歸入袖,可眾人都看到道袍大袖鼓蕩搖晃,久久不肯安靜。都說這位大真人降妖除魔十分熟稔,可畢竟儒聖一劍充沛浩然氣,如何能輕鬆得了?
兩次還禮,都被青衣彈指之間化解。
曹長卿三過皇宮如過廊,可都不是如此眾目睽睽之下,除去韓貂寺等少數皇宮內蟄伏的頂尖高手,都不曾親眼目睹,更別提領教。第二次闖入皇宮,曾有三百鐵甲禦林軍橫在路前,便是直接被這位青衣裂甲三百而過,那一次若非韓貂寺有指玄針對天象的獨有優勢,恐怕趙家天子還姓趙,卻不是陳芝豹身邊這個皇帝了。佩刀出列的顧劍棠本就才還了一半禮,被那位青詞宰相打斷,眉宇之間本就隱約有不悅,可仍是敬他是龍虎山天師,強行按捺下磅礴氣機,等到此時二還禮結束,拔地而起,南華出鞘一刀,幾乎讓天地黯然失色。
一直浮空而站的曹長卿踏出三步,一手傲然負後,右手一手迎向那柄南華刀。
手掌直接透過刀芒,按住了南華刀鋒!
“斬的便是聖人。”
顧劍棠輕笑一聲,南華刀芒消失不見,任由曹長卿按住刀鋒,他左手與右手一起按住刀柄。
曹長卿微微皺眉,瞬間釋然,身體旋如陀螺,最終頭朝地腳朝天,右手不離南華,隻見天空中一聲悶雷炸開。
轟隆隆不絕於耳。
天空晴朗,萬裏無雲,真是好一場毫無征兆的冬雷陣陣。
曹長卿握住南華刀,重新站定。顧劍棠並未強行奪刀,而是後撤兩步,飄然落地。
曹長卿一揮袖。
大袖撕裂。
天空中又相繼響起五聲雷。
曹長卿一笑而過,“原來是如此的出竅,不愧是讓刀超凡入聖的顧劍棠。”
言罷輕輕將南華刀丟向落腳在廣場上的顧劍棠。
顧劍棠也沒有胡攪蠻纏,懸好古刀南華,轉身前行。
這時候,所有人才看到曹長卿身後斜向九天的那條“路徑”,雲氣劇烈震動,尋常人也是清晰可見。
台階之上,陳芝豹與皇帝竊竊私語,後者一臉恍然。
陸地神仙本就是世間所謂高高在上的天人,可曹長卿的儒聖,踏足時間不長,卻已是駭人聽聞地幾入地仙巔峰境,離數百年前呂祖過天門而返身,恐怕隻差一層半境界。
接了傾力兩禮僅是一袖略微破敗的曹長卿臉色平靜。
廣場上許多文官都猛然記起此人西壘壁入聖時,朗朗乾坤下,他曾經對整個西楚所說的一句話。
“曹長卿願身死換翻天覆地,願身死換天地清寧。”
曹長卿已是如此近乎無敵。
可馬上所有人都感到一陣淩厲劍意,刺骨冰冷。
禦劍女子視線所及,那一條線上的文官武將都下意識左右側移躲開。
直到一人“浮出水麵”。
北涼徐鳳年。
那一年,西楚亡了國。
那一年,她兩頰有梨渦。
那一年,他還不曾白頭。
九九館閉門歇業,洪姨就住在不遠處的一棟三進院子。女子身子骨本就偏陰,天冷便畏寒,她和一名年輕女子盤膝坐在炕上。婦人嗑著瓜子碎碎念,那女子安靜聽洪姨嘮叨,沒有半點不耐煩。尋常莊稼地婦人拾掇完家務事和田地活計後,稍有手藝的,大多喜歡抄起一柄精致小剪來消磨閑餘時光,總不能光顧著天一黑就跟自己男人做那生娃的下流事,再說也養不起太多。洪姨是個雖然上了年歲但還算俏的寡婦,但沒誰敢來敲寡婦門生是非。她閑暇時就隻喜歡剪紙,心靈手巧,街坊鄰居每逢喜事,都願意來跟洪姨這邊討要一些費時費力的喜字花和過門箋花。炕邊的窗子,就貼滿了洪姨的精美剪紙,應了老一輩推窗見喜的說法,陰天時候,洪姨還會在簷下掛一個“掃晴娘”,十分靈驗。洪姨嗑著瓜子,偶爾騰出手去手把手教身邊女子把剪,可那女子長得禍水無邊,手卻笨,惹來洪姨幾聲善意打趣笑聲,洪姨閑不住嘴,東扯葫蘆西扯瓢,說來說去,大多都是那一家子。
“這娘兒倆,都應該怨徐瘸子。
小家夥也應該怨他爹娘。
一個舍不得徐驍,一個舍不得那些死掉的兄弟。到頭來苦的還是自己孩子。
更怨那些所謂骨鯁忠臣。徐驍不是那滿口仁義道德的君子,可他做事磊落,何曾是狗屁君子能比的?徐驍什麽時候對不起任何一個該對得起的人了?
趙稚就是小心眼,見不得吳素比她出彩,見不得徐驍又比他的男人爺們兒。誰認識她,誰倒黴!”
年輕女子在剪一隻喜鵲登梅,成形後蹩腳而滑稽,赧顏一笑。洪姨笑著安慰道:“不錯了,你才第一次拿剪子。”
女子放下小剪的紅紙,歎息一聲。
洪姨望向窗欞,怔怔出神。
西壘壁僵持不下,馬嶺在內的京城北涼舊部十四人,一起撞死宮門前,替大將軍徐驍平息將與西楚劃江而治的沸沸謠言。白衣縞素擂戰鼓,一戰定天下。那一年,春秋八國,雖然尚留西蜀、南唐仍自苟延殘喘,實則早已難逃離陽徐顧兩家鐵騎的破竹之勢。徐家鐵蹄離西楚皇城僅剩三百裏,徐驍被一天四道八百裏加急聖旨赴京受賞,等待這位功臣的卻是那一樁京城白衣案。導致西楚被圍三年而不亡。當時尚未封藩廣陵王的皇子趙毅本想趁機撈取潑天戰功,不承想連敗兩仗,損兵折將,大傷元氣,最後隻得繼續由徐驍領兵南征,終於攻破巍巍天下第一雄的神凰城。那三年,年幼徐鳳年作為質子,被“軟禁”在太安城以南七百裏的丹銅關,關內駐兵六百,關外鐵騎萬餘,隻為了針對女子劍仙和年幼稚童娘兒倆。
女子突然問道:“洪姨,你不後悔遇上荀平叔叔嗎?”
婦人搖頭笑道:“陳漁,等你真死心眼喜歡上誰了,就不會問這種傻問題。”
女子也是搖頭,“可惜遇不上。”
洪姨突然想到什麽,拉下臉陰沉道:“活該楊禿驢跌境,死得好,什麽時候宰了元本溪和柳蒿師才大快人心。”
陳漁問道:“誰能殺?”
洪姨笑道:“反正總不會是我這麽個婆娘,小剪子也就剪剪紙。”
陳漁拈起喜鵲登梅,抬起放在頭頂,光線透過縫隙,映照在她那張可以禍國殃民的容顏上。哪怕是年輕時候也曾閉月羞花過的洪姨,也有些豔羨和感慨。陳漁,沉魚,真是有先見之明的取名。
洪姨問道:“你就不怕進不了太安城皇宮,反而去北涼那種貧瘠地方吃苦受罪?”
陳漁直截了當問道:“嬸嬸是說我被賜婚給那位北涼世子?”
洪姨點了點頭。
陳漁淡然笑道:“不都一樣嗎?”
洪姨一笑置之,揮了揮小剪子,“來,教你剪鬥雞。”
陳漁愣了愣,洪姨笑著解釋道:“鬥雞,諧音‘都吉’,寓意‘都吉祥’。”
眾人癡癡望向那名橫空出世的西楚亡國公主,上了年紀的京官也不妨礙他們的愛美之心,委實是沒有見過如此出彩的女子,或許那名胭脂評上的陳漁可以媲美容顏,可陳漁終歸是隻提得起筆毫繡針的女子,絕不會禦劍而來。
本名薑姒卻被一個王八蛋竄改成薑泥的女子,嘴中輕吐四字,敕天律浩然。
劍鞘不動人不動,大涼龍雀已經出鞘取頭顱去。
大黃大紫兩種劍氣縈繞修長古劍,朝廣場上一襲醒目白蟒衣掠去。
飛劍出鞘前一瞬,得以登龍門參與朝會的袁庭山一臉獰笑,望向未來嶽父大人的顧劍棠,伸出一手,“大將軍,借刀!”
顧劍棠神情古井不波,不見任何猶豫,更沒有任何多餘動作,腰間南華刀如青龍出水,鏗鏘出鞘,草莽出身卻驟然享富貴的袁庭山非但沒有任何惜福心態,更想著在這太安城一鳴驚人,這些時日幾乎都想瘋了。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你們世家子坐享榮華,心安理得,老子就得次次搏命富貴險中求,誰攔老子誰去死!境界始終一路暴漲的袁庭山握住南華刀那一刻,整個人發絲拂亂,如天人附體,有如走火魔怔,一刀在手,頓時知曉了大將軍不光借了南華刀,還蘊含了一股磅礴真氣,如此美意,袁庭山怎能讓天下用刀第一人的老丈人大失所望?
袁庭山轉為雙手握刀,眼眸泛紅,怒喝一聲,一刀朝畫弧墜地的飛劍劈去。
城樓之上,力敵顧劍棠、趙丹坪兩大高手的曹青衣視若無睹,隻是平靜道:“西楚一還北涼禮。”
這才是真正的平地起驚雷。
惡名遠播的袁庭山一刀掄下,妙至巔峰,堪堪劈在了大涼龍雀劍尖,可飛劍仍是筆直掠去,劍身不顫分毫。
“雙符”之一的南華刀就這樣在飛劍身上一氣滑抹而過。
袁庭山腳下廣場龜裂得飛石四濺,聲響刺破耳膜,所幸這頭瘋狗身後都是有武藝傍身的將領,麵對突如其來的禍及池魚,除了盧升象和盧白頡輕描淡寫揮袖散飛石,其餘大多都遮擋得十分狼狽。
徐鳳年左腳踏出一步,右腳後撤一步。
雙手抬起。
一手截大江,一手撼昆侖。
一劍直直破二勢,劍尖直刺徐鳳年胸口。
徐鳳年默念一聲:“劍來。”
玄甲、青梅、竹馬,朝露、春水、桃花。蛾眉、朱雀、黃桐,蚍蜉、金縷、太阿。
叮叮咚咚十二響。
響徹皇城。
劍尖仍是不改方向,離徐鳳年心口僅剩一丈距離。
天地間風卷雲湧。
然後一抹刺眼大紅轟然墜地,如一道天劫大雷由天庭來到人間,試圖橫亙在飛劍和徐鳳年兩者之中。
這頭躋身天象巔峰境的朱袍陰物一腳踩在飛劍劍尖之上。
身具六臂。
以悲憫相示人,歡喜相獨望向徐鳳年。
自甲子以前仙人齊玄幀在蓮花台斬魔以後,恐怕這是世人第一次真眼見到天魔降世。
陰物踮起腳尖,飛劍在它身前顛倒,順勢拋掠向空中。
薑泥麵無表情,伸出一指,輕輕一揮。
曹長卿繼續淡然道:“西楚二還離陽禮。”
飛劍刺殺北涼世子無果,仿佛仍有餘力無窮盡,高過朱袍陰物和白蟒衣男子頭頂,朝台階之上的離陽皇帝飛去,劍氣如漫天銀河挾星鬥倒瀉人間。
趙家天子握緊拳頭,竟是一步不退。
陳芝豹伸手握住那杆梅子酒。
往下一按。
梅子酒瞬間消失不見。
敕地,伏兵十萬。
離趙家天子十步,梅子酒破土而出,撞在飛劍劍尖之上。
刹那懸停。
分明沒有任何聲響,文武百官不諳武藝之輩,頓時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一些體質孱弱的文官,更是有七竅流血的淒涼跡象。
盧升象和棠溪劍仙盧白頡等人都高高躍起,將飛劍梅子酒和千餘人之間隔去那股雜亂如洪水外泄的無形氣機。
梅子酒終於彈回陳芝豹手中。
站在劍鞘之上的薑泥冷哼一聲,飛劍一閃而逝即歸鞘。
幾乎同時,嘴角血絲越來越濃的徐鳳年握住陰物一臂,狠狠丟擲向宮城一側牆頭。
朱袍大袖,如同一隻白日裏的大紅蝠撲向趙丹坪身邊的魁梧老人。
鎮守皇宮的兩位高手之一,隻論境界,猶在指玄韓貂寺之上。
柳蒿師。
徐鳳年丟出陰物之後,一步跨出將近十丈,飄向袁庭山。
江南道上,他曾想殺徐脂虎。
徐鳳年抬起手臂,五指如鉤,沉聲道:“劍再來!”
玄雷,太阿,桃花,金縷,黃桐。
五柄鋒芒最為劍氣衝鬥牛的飛劍,一氣砸下。
仙人撫大頂!
袁庭山臉色劇變,南華刀撩起一陣眼花繚亂的刀芒,同時步步後撤,可手掌虎口裂血硬生生擋去五劍,才撤出三步,就橫向一滾,後背濺出一串血珠,被一柄懸停位置極為毒辣刁鑽的蚍蜉飛劍,劃破了那身他夢寐以求的官服。好不容易橫滾出殺機,又有五柄劍當頭如冷水潑灑而下。袁庭山臉色猙獰,大好前程才走出去沒幾步,豈會在這裏束手等死!一咬牙,袁庭山拔起南華刀,一鼓作氣擊飛三柄飛劍,腦袋一歪,躲過擦頰而過的一柄,借南華刀擊劍反彈之勢,在最後一柄飛劍穿心而過之前貼在胸口,本就沒有站穩的袁庭山一個踉蹌,搖搖欲墜,終歸是還是被他站定,伸手摸了摸血水,不怒反笑,桀桀笑道:“有本事再來!”
看得廣場上文官武將都咋舌,真是一條不怕死的瘋狗!
然後接下來幾乎所有人都瞠目結舌,隻見得徐鳳年緩緩前行,閑庭信步,但被這位北涼世子莫名其妙敵對的袁庭山,卻好似一尾不幸掉落在岸上的草魚,亂蹦亂跳,垂死掙紮。
已經不足五丈距離。
袁庭山不斷鮮血四濺。
世人隻知桃花劍神鄧太阿小匣珍藏十二柄飛劍,都不知世間還有第二人可以馭劍如此之多。
終至三丈。
一直在等這一刻的袁庭山躲去致命三劍,任由兩劍透體,一刀劈下。
廣場上大氣不敢喘的官員都捏了一把冷汗,希冀著這條瘋狗一刀就劈死那個城府可怕的北涼世子!
可接下來一幕讓絕大多數人都感到匪夷所思,隻有盧升象、盧白頡等人輕輕搖頭,有些惋惜,又有些驚豔。
袁庭山逆氣收刀偏鋒芒。
盧升象惋惜真正的生死關頭,袁庭山不惜福,可到底還是惜命了,沒有做那一命換一命的勾當。
盧白頡則是驚豔徐鳳年的膽大妄為,此人可以贏得相對輕鬆一些,但他沒有,他還是敢去賭袁庭山比他更先怕死,這樣的搏殺,帶給袁庭山的巨大心理陰影,恐怕一輩子都抹不去。
徐鳳年一掌拍在氣勢衰竭的袁庭山胸口,腳步連綿踏出,抓起空中袁庭山的一隻腳,轉身就是猛然砸在地上。
一個大坑。
袁庭山顯然已是奄奄一息。
一直眯眼觀戰的顧劍棠終於踏出一步。
要袁庭山死在京城,還得過他顧劍棠這一關。
微風起,安靜站在廣場上的白頭年輕人,蟒衣大袖隨風飄飄搖搖。
一如他身世那般風雨飄搖。
當年那個誰都不看好的徐家長子,終於徹底撕去了敗絮外衣。
擁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絕倫風采。
徐鳳年望向坑中袁庭山,咧嘴一笑,“就你?都不配我拔刀。今天算你走運,有個好嶽父,下一次,我親手剝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