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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章 太安城青衣觀禮,下馬嵬真武見我(1)

  中軸三大殿第二殿中和殿,冊立太子頒詔時,皇帝需要先至此殿著龍袍袞冕,再到前殿升座。當今天子望著身邊不遠處的皇後趙稚,對其輕柔一笑,盡在不言中。原本皇後與天子同姓,於禮不合,隻是皇帝仍是不被器重的皇子時,與這位統率後宮的女子便相敬如賓,奉為知己,私下曾發誓他日登基稱帝,定會立她兒子為太子,趙稚偏愛小兒子趙篆,皇帝更是不惜有違立嫡長不立豎幼的祖訓,可見在以英明神武著稱朝野的天子心中,皇後趙稚是如何的分量。如此抉擇,言官清流更是破天荒沒有一人質疑,顯而易見,趙家對江山的掌控,達到了空前強大的地步。幾位誕下皇子成年的娘娘也都臉色如常,不敢流露出絲毫異樣情緒。六位皇子中除了最為年幼的六皇子趙純才十二歲,可以留在京城等到及冠,其餘四位無望太子之位的皇子,今日封王,三日以後就要出城就藩,就藩之前,必須與新太子辭行,叩頭三次,行如此大禮,用以彰顯太子尊崇。


  武英殿內靜候朝會的六位皇子不露痕跡地分作兩撥,大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聚在一邊。趙武即將封遼王,並且授鎮北將軍,在諸位皇子中得以獨掌兵權。二皇子趙文封漢王,他娘親是江南出身的淑妃聶元貞,並非那豪閥世族的女子,在後宮恪守禮儀,與世無爭,是極為嚴謹溫婉的性子;皇子趙文也頗為溫良恭儉,辭藻華美,被譽為筆硯有靈腕中有神,經常與青詞宰相趙丹坪相談論道,不負一個“文”字。三皇子趙雄封漢王,馬上會就藩於邊境薊州,娘親為德妃彭元清,北地世子集團執牛耳者之一遼東彭家的女子;趙雄也是皇子中最不讓皇室省心的一位,市井傳言曾多次為難皇子趙楷。五皇子趙鴻,封越王,其娘不在妃嬪之列,僅是一名婕妤,名薛筌,家世平平。


  皇子妃中嚴東吳始終被四皇子趙篆拉住手。她的手沁涼如冰霜,清麗麵容有些拘束,笑容溫柔的趙篆則手心俱是汗水,恰好互補。與大哥趙武低聲閑聊時,不斷側頭對她一笑。不知為何,初次赴京嫁入皇室,對於嫁給一個不被世人看好的四皇子,她日子過得心安理得,夫妻二人的日子如膠似漆,可當她察覺到一切都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直白閑淡時,嚴東吳反而越發如履薄冰。尤其是當半年前一次算是出宮省親,見到爹那張不管如何按捺都遮掩不住激動的滄桑臉龐,親眼看著爹喜極而泣,而他又什麽都不說時,嚴東吳就開始意識到一切態勢要野馬脫韁了。回宮以後她越發沉默寡言,慎言慎行,每次和夫君一起去問候皇後“婆婆”,都像是一場不見硝煙的戰事,這讓嚴東吳很懵懂茫然,唯獨沒有要當太子妃的半分竊喜。落在了朝野公認宮鬥無敵的皇後趙稚眼中,心底越發欣慰,隻是趙稚自不會將這份讚賞說給兒媳聽。


  趙稚來到兩個兒子身前,分別理了理趙武趙篆、兄弟二人的衣領和袖口,一絲不苟。大皇子趙武咧嘴一笑,即將以太子身份被昭告天下的趙篆依舊是那玩世不恭的無賴脾性,握著母後的手在自己臉上摩挲了一下,看得少年六皇子覺得四皇兄比他還要孩子心性,歪嘴輕笑。趙稚抽回手,在趙篆額頭敲了敲,佯怒道:“多大的人了,還沒臉沒臊。”趙武摟過弟弟的肩膀,打抱不平道:“再大,這輩子可都是母後的兒子嘛。”


  趙篆輕聲道:“母後,要不讓大哥晚些時候出京?”


  趙稚怒容瞪眼道:“混賬話!”


  臉皮奇厚的趙篆怡然不懼,吐了吐舌頭,揉亂了少年趙純的頭發,“還好有小純兒留在京城陪我玩耍。”


  少年皇子拉住趙篆的袖管,一臉期待道:“四哥四哥,啥時候把那隻常勝將軍送我唄?”


  嚴東吳擰了一下信誓旦旦騙她不再鬥蛐蛐的四皇子,對趙純柔聲笑道:“小純,回頭都送你。你四哥敢私藏一隻,你就跟我告狀。”


  年幼皇子對一臉苦相的四哥擠出一個陽光燦爛的壞笑,然後裝模作樣彎腰朝欽定太子妃作了一個大揖,“純兒謝過嫂子大恩咧。”


  趙稚眉眼泛著笑意。


  皇帝陛下已經穿好正黃龍袍,來到他們身旁,看到這幅眾人打心眼裏融融洽洽的溫馨光景,也是欣慰滿懷,麵朝嚴東吳,威嚴而不失長輩慈祥,“東吳,以後該怎麽管束篆兒就怎麽管,他要敢給你臉色看,朕給你撐腰,替你收拾他!篆兒就是敲一棍子走一步路的憊懶混子,不過有一點篆兒不錯,隨朕這個當爹的,可能會讓自己媳婦受累,卻絕不會讓媳婦受氣。”


  嚴東吳正要恭敬謝恩,被趙稚拉住雙臂,“都是自家人,隻在外人麵前客客氣氣就行了。”


  趙篆委屈道:“父皇母後,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幫我說話的好媳婦,你們可別教壞了!到時候看我不天天去你們跟前念叨!”


  趙家天子笑而不語,皇後趙稚抬手作勢要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大皇子趙武幸災樂禍道:“四弟,你真慘,以後我可沒機會陪你喝悶酒了,你找六弟去。”


  六皇子趙純慌張擺手道:“別別別,我一聞酒氣就醉。”


  皇帝爽朗一笑,環視一周,然後對所有皇子沉聲道:“這次分封你們為王,是要你們分鎮各地,夾輔皇室,他日出京就藩,不許有半點懈怠!”


  除趙篆以外,所有皇子都一絲不苟躬身領命。


  兩位皇妃和一位婕妤幾乎同時都望向那位太子殿下,這麽多年在皇宮裏頭對誰都和和氣氣,哪怕是對她們幾位也都恭敬有加,甚至她們身邊的心腹宮女都頗為心生親近,原本誰都以為是個心無大誌打算老死在藩地上的風流名士,不承想一不留神就封為太子了,當下心裏都有些五味雜陳。她們不約而同望去,四皇子趙篆眼神清澈地望來,輕輕點了點下巴,依然是沒有半點得誌便猖狂的浮躁作態。這讓三位後宮娘娘中某些有些猶然不肯服輸的,也有點無奈。對上這樣憎惡不起來的對手,確實不能憤懣遷怒於自己的親生兒子不爭氣。


  今日朝會時,大概是自得於將近二十年的文治武功,離陽皇帝恩典特賜那些殿閣大學士和上柱國文官可有所逾矩。幾位頂著四鎮四征爵位的年邁大將軍都得以佩劍上朝,武將中顧劍棠更是佩有那柄極少露麵的南華刀,陳芝豹尤為出彩,持有一杆梅子酒。北涼世子徐鳳年照舊,腰間懸有那柄樸拙北涼刀。隻是今日不同往日,文武百官都不得急於入殿,需要等到皇帝和皇後皇子都登殿,才可進入。近千人便都在大殿以外城門以內的白玉廣場上耐心靜候。不同於新封為王的皇子,還有三日逗留太安城的時光,五位宗室藩王在朝會以後就要立即出京趕赴藩地。


  離陽皇帝若是此時高踞龍椅,一眼望去,群英薈萃,確有一種天下英雄豪傑盡入吾家甕的豪氣。


  膠東王趙睢挪步十幾,來到徐鳳年身邊,一起望向正南城門。再往南至外城,將近十八裏路,總計豎立有十八巍峨城門。


  趙睢不像是與人言語,隻像是獨自感慨道:“一晃三十年,當年一起喝酒說葷話的年輕人,都老了。”


  徐鳳年平靜道:“徐驍說過一直對趙伯伯你愧疚得很。”


  趙睢灑然笑道:“愧疚什麽,也就是欠了幾頓酒,等你們都成家立業了,再過些年,老頭子們都閉了眼,有的是機會在下頭一起喝酒。”


  徐鳳年點了點頭。


  趙睢轉頭說道:“以後有機會去兩遼看看,記得找趙翼,這小子這兩年不仰慕那些飛來飛去的江湖高手了,隻仰慕你。他對你,就兩個字,服氣。”


  徐鳳年一頭霧水。


  趙睢微笑道:“是實誠話,可不是嘴上客套。前些年聽聞你在大雪坪上對龍虎山天師府的言語,這小子天天在我這個爹麵前說‘放屁’,如今都成口頭禪了。隻要誰跟他提還錢,他就這麽說:‘還個屁!’”


  徐鳳年一臉尷尬。


  不遠處膠東王世子趙翼也大致猜出對話內容,對投來視線的徐鳳年含蓄笑了笑。


  膠東王趙睢望向南方,“這次冊立太子分封皇子,肯定要防著西楚曹長卿來京城啟釁,就是不知武帝城那個天下第二會不會坐鎮十八城門之一。”


  知曉癖好吃劍的隋姓老劍客前往東海武帝城,徐鳳年搖頭道:“應該不會。”


  趙睢不問理由,深信不疑。隻是輕聲笑道:“不過聽說吳家老祖宗,‘素王’會帶劍八百柄,鎮守其中一門,其餘城門也多有高手把守,不知攔不攔得下那位儒聖曹官子。”


  一陣嘩然聲轟響開來。


  徐鳳年循聲抬頭望去。


  他咬了咬嘴唇,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血絲。


  中軸禦道某座城門,飛劍近千,拔地而起。


  一襲青衣裹袖破劍陣,瀟灑躍門前行,無視飛劍身後追殺。


  太安城,滿城轟動。


  曹長卿由城門內以勢如破竹之勢,長掠而來。


  更有一名風姿可謂舉世無雙的年輕女子禦劍,直過十八門。


  一劍懸停眾人頂。


  站在那柄大概二十三年前也曾如此入宮城的名劍之上。


  大涼龍雀。


  百無聊賴在中和殿側殿武英殿台階上跳著玩的隋珠公主,瞪大眼睛,幾乎驚掉了下巴。


  那長得絕美的女子,可不就是武當山上,那個把一塊破爛菜圃當寶貝的寒酸丫鬟嗎?


  就她?


  會那禦劍三萬裏的劍仙神通?

  曹長卿掠至城門外,一躍上城樓,站在禦劍女子身邊,朗聲道:“西楚曹長卿,隨公主薑姒觀禮太安城!”


  老話勸人都說事不過三。


  可這位西楚遺民已經是第四次來皇宮了。


  隻是官子曹長卿這一次踏足太安城,身邊多了一名年輕女子。


  她禦劍懸停,衣袂飄搖。稍有名士風采的文官都有瞬間失神,女子傾人城傾人國,不過如此了吧?


  千餘人齊齊回神過後,文武官員瞬間由東西劃分,變成了南北割裂,武將以兵部兩位侍郎盧白頡、盧升象以及多位老驥伏櫪的年邁大將軍為首,往南急行,文官則後撤北方。還有兩百餘人腳步極快或者極慢,步伐急促者都是西楚下一輩遺民,見風使舵,十分靈活,隻想著撇清關係,生怕惹禍上身。老一輩則截然相反,幾乎同時潸然淚下,轉身後撤時抬袖掩麵,步子踉蹌;更有數十位年邁老人當場老淚縱橫,其中有膽戰心驚的家族後生想要去攙扶,無一例外都被老人甩袖,怒目相向,這讓好不容易在廟堂上占據一席之地的年輕俊彥都有些赧顏,無地自容。


  眾多為離陽朝廷不計前嫌納入朝廷的遺民官員,也有些唏噓感慨,神情複雜。春秋八個亡國,盡數慢慢融入離陽,唯獨西楚至今仍是“餘孽猖獗”,一心想要那死灰複燃。


  離陽皇帝率先踏出大殿,出人意料,三番四次被忤逆龍鱗的趙家天子沒有震怒,隻是大聲笑道:“曹先生好一個西楚觀禮太安城!”


  曹長卿一襲普通青衣,雙鬢霜白,若非此時高立於皇宮城頭,也就與一名翰林院寒酸老儒無異。


  趙家天子繼續豪爽笑道:“我離陽王朝既有白衣僧人掛黃河於北莽道德宗,又有曹先生連過十八門闖城而來,自是我朝幸事。”


  此話一出,廣場上原本惴惴不安的文武官員都吃了顆定心丸,笑逐顏開。


  一代雄才帝王當如此氣吞天下。


  曹長卿平淡道:“靜等還禮。”


  這位曹官子腳下頓時罵聲一片,大罵他不知好歹,多半是出自文臣之口,多數武將氣惱得怒發衝冠,隻恨手無兵器,加上忌憚曹青衣的儒聖名頭,不敢造次,生怕立功不成,反被恥笑。


  嘩啦一聲,不知誰率先轉頭,然後眾人一起轉過身,望向紅蟒衣的偉岸男子拖槍,拾階而上,一杆梅子酒槍尖朝地,來到皇帝陛下身側後,槍身一旋,槍柄插入地麵。


  一夫當關。


  梅子青轉紫。


  有兵聖陳芝豹護駕,趙家天子更是豪邁氣概橫生,眯眼望向階下的大將軍顧劍棠。離陽軍伍第一高手的寶座,迄今為止無人撼動,當陳芝豹入京以後,眾人翹首以盼,想著兩位分出一個高下,不承想兩位新老兵部尚書非但沒有勢同水火,反倒是有顧劍棠親自提酒去陳府聚頭對飲的傳言。顧劍棠看到天子投來視線,輕輕點頭,按住刀柄,大踏步前行,武將相繼後退。顧劍棠並未直接拔出那柄南華刀。世人皆知顧劍棠有雙刀,這柄南華出自東越皇宮大內珍藏,說是符刀也不假,曾被東越曆代道教國師層層符籙加持。東越自古便是名劍產地,仍是被南華一刀奪走兵器魁首的稱號,與王小屏手中那把武當符劍神荼並稱“雙符”。


  宮牆正南,是徒手徒步而來的曹長卿與禦劍的亡國公主薑姒。


  東側則是阻攔無果的吳家劍塚“素王”,身後是一隻被劍塚獨有馭劍術編織而出的大蜂巢,八百柄吳家藏劍匯聚而成。


  西側,來自龍虎山的青詞宰相趙丹坪,這位羽衣卿相的大天師跟一名世人不知身份的魁梧老者並肩而立,老者斜背有一柄幾乎有尋常古劍兩倍長度的大劍。


  牆腳兩排持有彩繡禮戟的禦林軍巋然不動。


  “顧劍棠先還一禮。”


  顧劍棠說完以後一探臂,一柄禮戟從一名羽林衛手中脫手而出,天下用刀第一人顧劍棠大踏步奔出,握住急速飛來的禮戟,輕喝一聲,如一道炸雷轟向牆頭曹長卿。


  曹青衣一步踏出,懸停天空,並攏食指中指,對著挾雷霆之勢而激至的戟尖輕輕豎起。


  長達一丈半的禮戟根本不是寸寸折斷,而是毫厘崩裂,碾作齏粉。


  曹長卿發絲不曾拂亂些許。


  “趙丹坪二還禮。”


  仙風道骨的趙丹坪身穿黃紫道袍,飄飄欲仙,抬起大袖,祭出九柄貼有桃符的桃木劍,飛劍有九,竟然一出手便是道門指玄問長生的仙家手段。


  曹長卿冷笑一聲:“誦的是上古人語,做的是自家人。如何問道長生?”


  天下風流獨占八鬥的大官子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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