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徐鳳年一刀鴻溝,溫不勝為義折劍(4)
當時一起在瓜農地裏偷瓜,雙方都心虛,鬥智鬥勇了半天,才他娘知道是一路貨色,那塊瓜地就徹徹底底遭了災,這算不算不偷不相識?廝混在一起後,小年總取笑他見了任何一個有胸脯有屁股的女子就餓虎撲食,這樣的一見鍾情不值錢,溫華對情情愛愛哪裏懂,隻是就跟餓瘋了的人見著饅頭就是天底下頂可口的美食一個道理。那次慘淡卻不孤單的遊曆中,一見鍾情的次數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兩人離別時,小年說了一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文縐縐的。溫華當時眼睛泛酸,加上也覺得總跟著他蹭吃蹭喝不算個事,也就痛痛快快轉過身,獨自遊曆江湖,一路往西北走去,然後在襄樊城附近遇上了此時鳩占鵲巢的李姑娘。初次見到她,是她從一輛豪奢富貴的馬車裏走下,將一塊銀子彎腰放入斷腿小乞兒破碗中。溫華當時看到她不光給了銀子,還笑著摸了摸小乞丐的腦袋,那會兒,溫華就告訴自己這次一見鍾情,是他最後一次了。因為最喜歡講歪理還讓人服氣的小年說過一句話,女子漂亮一些不算了不起的大事,漂亮女子心地好,不搶回家當媳婦好好心疼,活該天打雷劈!溫華當時奮不顧身就衝了上去,當街攔下馬車,照舊是市井潑皮調戲良家女的三板斧路數,沒啥新意,小姐芳名小姐芳齡家住何處。不過溫華還添了一句,說自己是立誌於練劍練成絕頂劍客的遊俠兒,他不耍無賴,隻想著姑娘能多等上幾年,等他練出個大名堂,若是幾年以後杳無音訊,那就不用等他了。溫華一開始覺得傻子才信自己這番誠心話,可那姑娘還真就自報姓名了,還問他自己是青樓女子,不嫌棄?溫華說不嫌棄,然後她就說等他三年。她果真等了他三年,再見麵,已是泱泱京城,他遭受白眼無數的溫華哪怕被嘲笑溫不勝,可好歹再沒有小魚小蝦都可以不把他當盤菜。溫華練劍,不求利不求錢,隻求名,隻求那一口憋了太多年的氣。徐鳳年說人這輩子吃喝拉撒還不是最平常的事情,而是那一呼一吸,什麽時候最後一次隻呼不吸,便是人死卵朝天了。那會兒,那死前呼出的一口氣,得爺們兒!好像還有“酒入豪腸吸劍氣,張口一吐摧五嶽”的說法。前半段說得直白,溫華記得一清二楚;後半段酸文了,他也就記不太清楚。跟黃老頭練劍以後,他便一直狠狠憋氣,咬牙想著如何他日一口吐氣,就讓江湖震動,讓那李姑娘青眼相加,讓小年覺得他溫華這個兄弟沒有白結交!
新劍神鄧太阿的桃花枝是舉世無敵的殺人劍,溫華不想學。老劍神李淳罡的劍為後人逢山開山逢水開水,他又學不來。溫華隻想練自己的劍。想練了劍,娶上心愛的媳婦,過安穩日子。再跟兄弟徐鳳年好好相聚,把那一年欠下的酒欠下的肉欠下的情,都慢慢還上。
李白獅做了一桌子飯菜,色香味俱全,看得溫華不餓也餓了,狼吞虎咽。
她僅是夾了幾筷子素菜,便不再動筷子,隻是看著這個年輕男子,有些想笑卻笑不出來。
倒是溫華給她夾了一筷子,笑道:“多吃一些,身體要緊,吃胖了也無妨,反正你長得太好看了,稍微不好看一點,不打緊。”
李白獅這回終於笑了。
陋巷陋室一頓飯,很快臨近尾聲,她不忘如勤儉持家的婦人收拾幹淨碗筷,隻挽了那隻籃子離去,溫華當然要送行,可她隻讓他送到院外巷子。
一路無言。
拐角之前,她柔聲說道:“溫華,記得要當天下最有名的劍客,你答應過我的。”
溫華重重點頭道:“這個你放心,我就算去殺皇帝也敢,大不了跟你一起浪跡天涯。”
他笑著趕忙補充一句:“隻要你願意。”
李白獅點了點頭,低下頭去,神情複雜,抬頭以後眼神便清澈,輕聲道:“不許送了,可以做到?”
溫華笑道:“聽你的,不過你自己路上小心一些。”
李白獅嫵媚一笑,“當年我所乘馬車動了以後,我偷見你在後頭站了半天,這回你先走,我等你。”
溫華大笑著轉身離去,也不拖泥帶水,拖雪帶泥才是。
李白獅輕輕捧手嗬出一口氣,等溫華進入院子,這才走過拐角,進入那輛馬車,看到老人還在,有些愕然。
黃三甲語氣平淡道:“我不過去了一次下馬嵬附近,就給元本溪那半寸舌給盯上了,有些事情得提前一些。”
李白獅顫聲道:“這就要去跟溫華直說?可院子裏還有吳家劍塚的劍冠、劍侍二人啊。”
黃龍士笑道:“襄樊城蘆葦蕩截殺徐鳳年,這兩人本就是我挪動劍塚的一次落子。陪我坐一會兒,約莫個把時辰後我去院子,你等消息,回去後打開這隻錦囊。”
李白獅接過一隻錦囊。
手腳冰涼。
一個時辰後黃龍士緩緩走下馬車,馬車漸漸遠去,消失於風雪中。
黃龍士沒有急於入院,而是在巷弄來回走了兩趟,這才推開門扉。
短短一炷香後,一名年輕男子斷一臂,瘸一腿,自斷全身筋脈,隻存一條性命,隻拎上那柄原本就屬於自己的木劍,離開了院子。
巷中雪道上長長一條血線。
“在老子家鄉那邊,借人錢財,借你十兩就還得還十二三兩。我溫華的劍,是你教的,我廢去全身武功,再還你一條手臂一條腿!”
他在院中,就對那個黃老頭說了這麽一句話。
然後這個雪中血人在拐角處頹然蹲下,手邊隻剩下一柄帶血木劍。
年輕遊俠兒淚眼模糊,淒然一笑,站起身,拿木劍對準牆壁,狠狠折斷。
此後江湖再無溫華的消息,這名才出江湖便已名動天下的木劍遊俠兒,一夜之間,以最決然的蒼涼姿態,離開了江湖。
刺骨大雪中,他最後對自己說了一句。
“不練劍了。”
今年立冬前的這場京城大雪尤為磅礴,依然不停歇,京城裏許多孩子歡天喜地的同時,都納悶住在天上的老天爺這到底是養了多少隻大白鵝哦。
這座可以用“有龍則靈”形容的小院中,原本住著三名皆是有望為劍道扛鼎的天縱之才,一夜之間就三去其一?吳六鼎無趣時,就喜歡拿過那根隻比劍略長的青竹竿,此時蹲在簷下,肩上扛竿,有些寂寥,哪怕青梅竹馬的翠花就站在身邊,這位不學王道劍卻學霸道劍的年輕劍冠也有些戚容。吊兒郎當溫遊俠那句話字字入耳,隻留一條苟活性命出院,斷一臂斷一條腳筋,自行毀去竅穴,就這樣走了。溫不勝,你不是說要成為天底下有數的大劍客嗎?你不是才見過你愛慕的女子嗎?殺一個無親無故才一年交情的男子,然後名動天下不好嗎?
翠花察覺到年輕劍主轉頭,兩人心有靈犀,無須吳六鼎問話,她就開口道:“我也不懂。”
蘆葦蕩一役天下第十一王明寅,是老靖安王趙衡拿此人與春秋名將王明陽的兄弟情誼枷鎖,將其從那青山綠水山野幾畝田中套出江湖。
那溫華才入江湖天下知,怎麽就這般淒涼離開江湖了?
這些時日經常跟溫不勝拌嘴的吳六鼎鬆開手,竹竿滾落在地上,他狠狠揉了揉臉頰,“我沒有兄弟,也沒有朋友,一心問劍道,可這輩子都會記住這個笨蛋了。要不咱們送送溫華?這冰天雪地的,他離得了院子,離不開京城的。”
翠花默不作聲,天天被綽號六隻缸的劍冠吐出一口積鬱深重的濁氣,平靜起身,“別管屋裏頭那個算計來算計去不知道到底算計誰的老王八,真惹惱了我,大不了撕破臉皮,一拍兩散。我不喜歡京城這地方,沒有江湖味也沒有人情味,好不容易才發現一點吳家劍塚都不曾有的劍味,可又太晚了。翠花,要不咱們護著溫不勝出京以後,再去南海那邊走一走?聽說鄧太阿出海訪仙,說不定能遇上。”
翠花隻是拍了拍身後所背的素王劍,吳六鼎大笑出院。
黃三甲從屋中緩緩走出,手中提了那柄遺留下來的古劍霸秀,麵無異樣,不見絲毫情緒起伏,隻是將霸秀劍朝牆頭那邊一拋。
古劍入一人之手,一隻袖管空蕩蕩的老者蹲坐在牆頭之上,單手接過了棠溪劍爐最後一柄存世鑄劍,舍棄了劍鞘,手掌攤開,將古樸名劍擱在手心上,拇指食指一抹,鋒芒不入天下名劍前三甲,堅韌卻高居榜眼位置的霸秀劍瞬間彎曲,劍尖劍柄鏗鏘撞擊,如一條龍蛇頭尾相咬,雙指劍氣所致,這柄當世名劍竟是硬生生從中崩斷,一作二,二作四,四作八截,以此類推,霸秀寸寸斷,寸劍都落入斷臂大袖之中,然後老頭兒揀選了一截劍尖,丟入嘴中,如嚼黃豆,嘎嘣脆,嚼勁十足。老人未必真實無名無姓,卻實實在在籍籍無名了一甲子,這些年偶爾入世,也都是跟黃龍士做買賣:他殺人傷人,黃龍士都要負責給他一柄好劍入腹。
要說他做了什麽壯舉,江湖上從無半點渲染,可他畢生極癡於劍,幾近百年歲數,不過收徒兩個半,“半個”是那讓他大失所望的木劍遊俠兒,一個則是名頭更大一些——西蜀劍皇。可老人也曾對黃三甲明言兩個大徒弟也比不上一個半路徒弟溫華,與天賦無關,天賦不全等於根骨,江湖千年,近乎天道的劍道,便不興驚才絕豔便可成事那一套。因此即便收下了慢慢下嘴入腹的霸秀劍,老頭兒也十分不滿,這柄劍的滋味本就不夠,他是衝著那柄春秋劍來的;劍塚的素王劍其實也不錯,可這二十年最為念念不忘,仍是那柄大涼龍雀劍。老頭兒缺了一臂,可由於身材魁梧,也不顯得如何年邁衰老,尤其是雙眉極長,紮了一根雪白長辮,就好似那北涼、離陽、北莽三足鼎立。
雙眉長如柳枝的老頭兒桀桀而笑,嗓音沙啞如同一頭夜鴞,陰森道:“黃龍士啊黃龍士,天底下自有你算不準的人,料不準的事!”
黃三甲平淡道:“天下哪來算無遺策的人。種下莊稼,長勢如何,本就既靠人力也靠天時。我黃龍士也沒自負到要人比天高的地步,溫華樂意自毀前程,無礙大局。”
身份不明的老頭兒顯然很樂意見到黃龍士吃癟,繼續在傷口上撒鹽,“溫華這小子在京城殺北涼世子,不讓北涼、離陽有半天如膠似漆的日子,最不濟也要讓徐鳳年那苦命小娃落下心上病根,好讓你繼續渾水摸魚,這種狠辣算盤也就隻有你打得響。怎的,你還是看重那陳芝豹?覺著他才是兩座江山的天命之主?這些事情我懶得多想,但有眼下一筆賬我得跟你算清楚。你請出了劍塚老吳出山,我不好對素王劍下口,不過溫華,我這半個徒兒可不止隻值一柄霸秀劍,既然素王劍下不了腹,那說好了的徐鳳年那柄春秋,你該如何滿足我的胃口?”
黃龍士步入院中,望著頭頂紊亂落雪,“我從不覺得誰是天命所歸,我隻是見不得暮氣沉沉的春秋,見不得這天下那麽多的理所應當。於我而言,沒有什麽仇家沒有什麽恩主,此生所作所為,不過都是要拿朽木之上發新芽。”
難得聽到吐露心事,脾氣不算好的老頭兒也破天荒沒有追問那春秋劍的事情,繼續慢悠悠一次一截斷劍放入嘴中。
黃龍士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公平’二字最難得,既然曹長卿敢帶著亡國公主薑姒,壞了我多年安排的白衣並斬龍蟒這一場大局,我就能讓徐鳳年吃不了兜著走。但徐鳳年贏了,我也不是糾纏不休的人,春秋劍你就別想了,我自能讓你填飽肚子。走,咱們去武帝城。你敢不敢?”
老頭兒吃光了霸秀劍身,丟去劍柄,“那兒開胃菜倒是真多,有何不敢的。王老二自稱天下第二一甲子,早就看不順眼他了,什麽狗屁天下第二,天下第三還差不多。”
黃三甲點頭笑道:“確實,天下也就隻有你敢跟李淳罡互換一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