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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2章 徐鳳年一刀鴻溝,溫不勝為義折劍(3)

  雪中琴聲陣陣,如那北涼鐵騎的馬蹄如雷。


  下馬嵬驛館龍爪槐下,蹲著一位老儒士,拿銀錢從當鋪買了件掉毛老貂裘,正往嘴裏塞著肉包子,聽聞琴聲後,緩緩停下狼吞虎咽,靠著冰涼老槐樹,閉上眼睛,輕聲道:“來一壺綠蟻該多好。”


  僻靜小院,不醃酸菜時喜歡閉眼的劍侍翠花站在屋簷下“賞”雪,青衫劍客吳六鼎蹲在台階上等那王八蛋比劍歸來。風雪漫天中,用他銀子去換了一身潔淨衣服的遊俠兒推門而入,吊兒郎當,入門後拍了拍肩頭積雪。吳六鼎哪壺不開提哪壺,問道:“溫不勝,又輸了?”


  腰間多了一柄佩劍的木劍溫華瞪眼道:“怎麽說話的,六隻缸,你就是個吃娘們兒軟飯的,要是沒翠花沒酸菜,看我不削死你。”


  對此並無異議的吳家當代劍冠笑眯眯道:“呦,哪兒撿來的劍,瞅著不含糊啊,給我過過眼。”


  溫華大大咧咧道:“老子的劍,就是老子的小媳婦,你隨便摸得?”


  翠花嘴角翹起,本就是玩世不恭性子的吳六鼎嘖嘖道:“那你這次弄了個新媳婦回來,不怕喜新厭舊,舊媳婦吃醋?”


  溫華一拍木劍,“瞎扯,老子向來喜新不厭舊,不對,是喜舊不喜新。這把新劍的名堂大得很,說出來怕嚇死你。不過劍是好劍,比起我這柄相依為命十來年的木劍,還是差遠了。”


  溫不勝終歸不負眾望,還是沒能勝下一場比劍,不過這一次相較前三次落敗,總算打了個平手,事後棠溪劍仙還將古劍霸秀相贈,那哥們兒也不含糊,二話不說就接過掛在了腰間。京城都習慣了這家夥比劍前掏褲襠的不雅做派,跟祁嘉節比劍時還要傷風敗俗。找上門去比劍,遞了兩劍,穩居京城第一劍客多年的祁嘉節正要還以顏色,溫不勝就開始嚷嚷認輸不打,然後屁都不放一個,也不說什麽客氣話,一溜煙跑得沒影,不說觀戰的江湖人士目瞪口呆,就連祁嘉節本人都哭笑不得,被兩劍驚出一身冷汗,辛辛苦苦扛下劍勢劍意俱是出類拔萃的兩劍,之後就看到那小子招呼不打就滾遠了,觀戰的老百姓們笑成一團,往死裏喝倒彩。


  吳六鼎瞥了一眼盧白頡的霸秀劍,笑道:“幾萬把木劍,也換不來一把棠溪劍爐的鑄劍。落在你手上,真是遇人不淑,可憐了霸秀,媚眼給瞎子看。”


  溫華今天心情好,不跟六隻缸一般見識,小跑到屋簷下躲雪,抖了抖衣袖,然後轉頭望向明明不瞎卻裝瞎的女子劍侍,問道:“翠花,咋還不給你溫哥哥溫大俠上一碗酸菜麵,你也太不講究了。以後等我出名了,你就算求我吃你的酸菜麵酸菜魚,也得看我心情。”


  平時不睜眼,蘆葦蕩一役睜眼便學得李淳罡兩袖青蛇六分神意的女子扯了扯嘴角,轉身就去下麵。溫華蹲在吳六鼎身邊,小聲嘀咕道:“六缸啊,當你是小半個朋友,我才跟你說心裏話。翠花長得是一般般,遠比不上我喜歡的李姑娘,可翠花脾氣好,你又吃不膩歪酸菜,反正你小子一輩子沒的大出息,跟她在一塊湊成一對,算你占了天大便宜。”


  吳六鼎笑道:“就許你溫不勝有出息,不許我吳六鼎有成就了?”


  溫華也從不忌諱言語傷人心,說道:“你不行,比翠花差遠了,我溫華看人看劍,奇準無比。”


  吳六鼎氣笑道:“要不咱們比一場?”


  溫華如同野貓炸毛了,“呦,有翠花給你撐腰,膽氣足啊,比就比。不過事先說好,我一招輕輕鬆鬆贏了你,你別翻臉讓我搬出院子,也不許跟我提馬上還你買衣服的銀錢,還有,你得把你那間大屋子讓給我住。我溫華如今是名頭響徹京城的大劍客,衣食住行都得跟上……”


  吳六鼎被溫華的嘮叨給折騰得完全沒了脾氣,那點小荷才露尖尖角的爭強鬥勝之心迅速煙消雲散,無奈道:“比個屁,不比了。贏了你溫不勝,我也沒半點好處,萬一輸了才是真掉茅坑裏。”


  溫華哈哈大笑,一巴掌使勁拍在劍塚劍冠的肩膀上,“怕了吧,沒事,不丟人!”


  吳六鼎懶得跟這家夥廢話,閉口欣賞院中不斷撲落的鵝毛大雪。


  溫華突然想到一事,摘下木劍,彎腰在積雪上一絲不苟刻下一字,轉頭問道:“六缸,認識不?”


  雪地上一個“福”字。


  吳六鼎白眼以對。


  溫華自顧自笑道:“當年我跟兄弟一起闖蕩江湖的時候,偷了地瓜烤熟大吃一頓後,一起在荒郊野外舒舒服服拉屎,閑來無事,他就拿樹枝寫了這麽一個字。你知道他是咋個說法?”


  吳六鼎淡笑道:“一個福字也有說法?”


  溫華一臉鄙夷道:“福字,便是衣,加上一口田。意思是啥,你懂?衣食無憂,就是天大福氣!這裏頭意思可大了,你六隻缸自然不懂的。我那兄弟別的不說,歪歪腸子多,相貌嘛,沒天理地比我還來得英俊。不過偏門學問也大,給他一身破爛道袍就能裝神弄鬼騙人錢財,還可以在小巷弄裏跟人賭棋,要不就是幫人寫家書,字寫得那叫一個漂亮!不是老子誇海口,咱們每次拉屎撒尿,都是那懂風水的小子指了塊風水寶地才解褲腰帶,你說我跟他那樣行走江湖,雖說窮酸了點,可牛氣不牛氣?”


  吳六鼎看著大雪下墜要掩蓋那福字,都給身邊遊俠兒拿劍揮去,好似一劍斷了天地相接的元氣,輕輕笑道:“這些天除了聽你吹噓自己劍法如何厲害,再就是聽你說這個叫小年的公子哥,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溫華破天荒正兒八經道:“六缸,兩件事,你記住了:不許碰我的木劍,再就是不許說我兄弟壞話,我說他好話的時候你愛聽就聽,不愛聽就捂住耳朵。”


  吳六鼎笑臉溫醇道:“愛聽,你說。”


  翠花端來一碗筋道十足的酸菜麵,溫華收回木劍,接過碗筷,幾嘴工夫就解決掉一碗,還給劍侍,覥著臉笑道:“再來一碗再來一碗,翠花你手藝,不去當廚子可惜了。練啥劍,以後跟六缸開一間小飯館,我天天給你們撐場子。你想啊,那時候我肯定是天下有數的劍術宗師了,我去給你們捧場,生意保準興隆,你們倆就等著晚上躲在被窩裏數白花花的銀子吧。”


  吳六鼎撫摸著額頭,實在是很想一腳踹死這個王八蛋,才吃過人家的酸菜麵,就想著慫恿翠花不要練劍,好不遮掩他的風頭。倒是翠花輕輕淺淺笑了笑,轉身又去給溫華煮麵。


  望著大雪中那個漸漸消弭的“福”字,溫華抹過嘴,感慨道:“我答應過教我練劍的黃老頭,要替殺過一人,然後我就不跟他廝混了,好好跟李姑娘過日子,她說等我做成了天底下最有威名的劍客,就嫁給我。我想呢,跟翠花、祁嘉節和白長江都打過了,這不就成了京城第一出名的劍師了嘛。其實也不算太難,再磨礪個幾年,出了京城找六七八九十個劍道宗師劍術名家,比完一圈劍,也就有臉麵跟她提親了。我除了小年這麽一個兄弟,也沒啥朋友,到時候你要願意,就來喝喜酒,不願意拉倒,反正老子也不稀罕你那點禮金。”


  吳六鼎點了點頭,平靜道:“我曾經在江麵上一竿子掀船,攔截過一個年輕人,後來襄樊城那邊,又差點跟他對上,不湊巧,他也叫徐鳳年,是北涼的世子殿下。”


  溫華哈哈笑道:“北涼世子?那我的小年可比不上。我這個兄弟啊,也就是尋常殷實家境裏的公子哥,出門遊學,混得跟我一樣慘。”


  吳六鼎眯眼笑道:“萬一是同一個人?”


  溫華大手一揮,毫不猶豫道:“不可能!”


  停頓了一下,木劍遊俠兒笑道:“是了又如何,就不是我兄弟了?”


  溫華襠下有些憂鬱了,伸手掏了掏,歎息道:“萬一,萬一真是,我那春宮圖可就拿不出手了啊。”


  小院外的巷弄,積雪深沉,一腳踏下便會吱呀吱呀作響。


  一輛尋常裝飾的馬車停下,簾子掀起一角,坐著一個老頭,和一名被譽為“聲色雙甲”的絕美女子。


  入評胭脂榜的女子微笑道:“讓他殺徐鳳年?”


  正是那黃老頭的老人,臉色平靜點了點頭。


  絕色美人腰間掛有一隻白玉獅子滾繡球的香囊,得到答案後輕輕歎氣。


  老人姓黃,名龍士,自號黃三甲。


  他麵無表情道:“見過了溫華,盡量表現得賢良淑德,晚飯由你親手下廚。他給你送行時,就無意間‘多嘴’說一句你仇家在北涼,但具體是誰,先別說,省得弄巧成拙,壞了我布局。”


  這頭天下名妓奪魁的白玉獅子嫣然笑道:“那北涼世子那邊,我該如何做?”


  黃三甲笑道:“我自會安排你在合適時間合適地點與他見上一麵,到時候你的清白身子,徐鳳年就算不要,你也不能再有。”


  李白獅收斂笑意,平淡道:“我的性命都是恩師你給的,何妨那點清白。”


  老頭兒盤膝坐地,說道:“溫華不重義,隻重情。可天下‘情’之一字,分男女私情和兄弟之情,我倒要看看,這小子舍不舍得拚去他有望成就陸地神仙的劍,舍去他心愛的女子,去換一份短短一年結下的兄弟情。”


  她下車後,攏了攏披在身上的雪白狐裘,默念道:“可憐。”


  院中“福”字已不見。


  大雪不願歇,好似哪家頑劣孩子的哭不停休。


  下馬嵬驛館後院,龍爪槐掛銀裝素裹。


  少年死士戊在院子裏堆了個雪人,取了兩塊木炭做眼睛。


  徐鳳年見軒轅青鋒躺在藤椅搖搖晃晃,十分愜意,不讓她獨樂樂,便托童捉驛添搬了一條藤椅進院子,兩人在簷下躺著閑聊。


  童梓良送椅子的時候,徐鳳年問了幾句有關兵部侍郎盧白頡跟人比劍的盛況,此時躺在椅子上,自言自語:“姓溫,挎木劍,你娘的該不會是溫華吧?”


  軒轅青鋒冷笑道:“就他?”


  徐鳳年不樂意了,斜眼道:“溫華怎麽了?當年你我他三人在燈市上碰頭,我手無縛雞之力,你好到哪裏去了?如今我又如何?竊取所謂的儒家浩然,來養刀意,再借力於丹嬰,就在禦道上一氣撕裂了兩百丈。再說說你自己?”


  軒轅青鋒默不作聲。


  徐鳳年突然笑道:“這次帶你來京城,躲不過那些躲躲藏藏的眼睛,也算你第二次遞交投名狀,回頭我找機會補償你。”


  軒轅青鋒轉頭玩味笑道:“才發現跟你做生意,實在是不怎麽虧。”


  徐鳳年微笑道:“那是。”


  軒轅青鋒好奇問道:“你這次入京帶了一柄北涼刀,為何不帶春雷了,而隻是帶了那柄春秋。”


  徐鳳年平淡道:“才二品內力,帶那麽多兵器做什麽,當我是開兵器鋪子的嗎?”


  軒轅青鋒嗤笑道:“你這話真是睜眼瞎話了,十二柄飛劍算什麽?”


  徐鳳年無奈坦白道:“春秋劍在我手上,很為難。”


  軒轅青鋒刨根問底道:“怎麽說?”


  徐鳳年輕輕吐氣,吹走幾片斜飛到簷下的雪花,平靜道:“不知為何,春秋時不時會有顫鳴。”


  軒轅青鋒不再追問,她對那柄劍沒有半點覬覦之心。


  徐鳳年自顧自說道:“這柄劍,我一開始是想送給羊皮裘老頭的,後來他死了,我想著送給鄧太阿也好,也算回禮。不過估計他也不會收下,而且這輩子也未必能見上一麵了,就想著萬一,萬一見到了溫華那小子,幹脆送他好了,出門擺闊,他也容易拐騙女子。”


  一襲紫衣的軒轅青鋒躺在椅上,閉上眼睛,“真不知道你堂堂北涼世子,為何那麽在意一個沒出息的浪蕩子。”


  徐鳳年笑眯起那雙丹鳳眸子,這些天心中陰霾一掃而空,輕聲道:“不懂就對了。”


  狐裘女子輕叩門扉,始終蹲在簷下發呆的吳六鼎皺了皺眉頭,鬆開以後懶洋洋說了一聲“請進”,李白獅低頭跨過柴門,朝吳家劍冠施了一個萬福,風情萬種,卻媚而不妖。吳六鼎朝屋裏頭喊了聲“溫不勝有人找”,正趴在床上欣賞霸秀古劍的溫華挎好木劍,罵罵咧咧走出,看到院中女子,愣過以後大驚喜,也不掩飾什麽,訕笑著小跑過去,在她身前幾步停下,說道:“李姑娘怎麽來了,事先說一聲,我也好跟六缸借錢,找個大些的地方待客。反正借他十兩是借,一百兩也是借,江湖兒郎相逢是緣,就不能小家子,你說對不對,路邊撿來的六隻缸?”


  吳六鼎看到那個朝自己使勁使眼色的無賴遊俠兒,隻是翻了個白眼,側身望向另一邊院牆。李白獅手裏挽著一竹籃子新鮮果蔬,籃子裏還有幾尾用鑿冰出湖沒多久的鯉魚,一根草繩串鰓而過,都還能活蹦亂跳。她柔聲道:“吃過了沒,要是沒吃,這趟我不順路,不過可以順手給你做頓飯。”


  才兩碗酸菜麵下肚的溫華撓頭道:“吃了兩碗麵條,不過不頂事。”


  李白獅嫣然一笑,“這就給你做去,不合胃口就直接說,下回也好將功補過。”


  溫華嘿嘿道:“放心,我這人最不矯情,向來有話直說。”


  她輕輕看了他一眼,溫華想起兩人初見,啞然失笑。她往裏屋走去,恰好跟劍侍翠花擦身而過,女子之間也就是點頭即止,京城名士見上一麵都難的李白獅竟然真下廚去了。


  吳六鼎蹲著,翠花站著,溫華手足無措地在房門口進退失據,猶豫半天還是來到吳六鼎身邊,靠著紅漆早已斑駁剝落的廊柱。


  大雪紛飛,溫華練劍以後,成就高低自己不知,但最不濟如今不懼這份寒意,但仍是下意識收了收袖子。過慣了窮日子的小人物,每逢冬季大雪,衣衫單薄,無處可躲,那可就是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把老天爺揪下來揍一頓。別說李白獅身上那件價值千金的裘子,寒苦人家一爐子炭都舍不得燒。溫華當年寄人籬下,跟哥哥嫂子一起熬歲月,嫂子嫌棄他不務正業心比天高,哥哥總護著他,但難免被嫂子嘮叨,而溫華也知道自己的德行,嘴巴刻薄,說話毒辣,從未說過幾句好話給嫂子聽。其實她人不壞,那麽多年讓自己白吃白喝,就是說話難聽一些,卻也從未想過真把他趕出家門去吃苦,於是哥哥就裏外不是人。溫華一氣之下就離家出走,偷雞摸狗的勾當幹了不少,然後就撞見了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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