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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小酒館父子相見,鐵門關風聲鶴唳(2)

  徐鳳年自嘲道:“那多損陰德,在菩薩麵前硬生生拆散了一對登對的才子佳人。”


  徐北枳策馬來到青鳥身邊,張口要了幾張銀票,青鳥見自家公子隻是有些好奇眼神,不打算拒絕,就遞給徐北枳一遝銀票。徐北枳縱馬而去,在遠處截下那幫潑皮,給了銀票,說了幾句話。


  然後那書生就真真正正挨了一頓結實飽揍。


  徐鳳年跟徐北枳並駕齊驅,問道:“你說了什麽?”


  徐北枳笑道:“我說自己是李翰林的幫閑,李大公子早就看不順眼那小子了,故而要我出麵請各位好漢出回力。”


  徐鳳年點頭道:“這個說法,真是滴水不漏。無賴們打得沒有後顧之憂,那書生就算有些靠著李家雞犬升天的官家身份,事後知道了你這個說法,一樣不敢喊冤。掏了銀子請人真打了自個兒,也太憋屈了。你損不損?”


  青鳥會心一笑。


  徐北枳平淡道:“自古以來讀書人殺讀書人,就是最拿手。”


  縱馬出去片刻,徐北枳突然有些惋惜,問道:“給了他們三百多兩銀子,是不是給得太多了?”


  徐鳳年放聲大笑,拿馬鞭指了指這個一肚子壞水遠勝那位仁兄的讀書人,有點真的開始欣賞徐北枳了。


  秋風肅殺,綠蟻酒也就越發緊俏起來。城外兩條驛路岔口上楊柳格外粗壯,樹蔭下就有一家店麵潔淨的酒肆,賣酒的是個五旬老漢,生意漸好,就讓農忙得閑的一對兒孫來這兒幫襯生意。本來這種活計由兒媳婦來打雜才適宜,畢竟女子才好跟客人們拉下臉討價還價,老漢性子淳樸,做了十幾年生意,始終臉皮薄,開不了這個口,隻是前些年兒媳婦惹了樁禍事,得罪了一批喝酒鬧事的軍爺,老漢就不敢讓她來遭這個罪,如今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那次風波若非虧得有人途徑酒肆,實在看不慣那幫披了一身鮮亮甲胄的紈絝子弟,便出手俠義相助,否則別說破財消災,恐怕兒媳婦的清白都要給糟蹋。至今想起,老漢還是愧疚不安,覺得自己沒出息,後來聽說那些靠著關係投軍混日子的年輕軍爺,可能是北涼世子的親衛營,老漢也就認命,隻是可惜了大將軍虎父犬子。私下喝高了,他也會罵幾句狗娘養的世道,想著哪天等大將軍過世了,萬萬不要給那世子當上北涼王;都說陳芝豹陳將軍沙場無敵,對待士卒百姓卻都仁厚,老漢跟一些鄰裏差不多歲數的老農也都認為陳將軍打仗沒的說,以後當個北涼王真是不差。


  今兒老漢心情好,拿出了自己都不舍得喝的自釀綠蟻酒。綠蟻酒本就不貴,達官顯貴喝得起,市井百姓也不差這點酒錢,除非豬油蒙了心的黑商,才會鑽錢眼裏摻水。不過地道的綠蟻酒也有好壞之分,一般散裝兜售按斤兩按碗賣,老漢雖然厚道,卻也不舍得賠本賺吆喝地拿出醇香陳釀,主要是坐在那兒端碗喝酒的老富賈是他家恩公,那年如果不是這位老哥兒攔下了那幫無法無天的軍爺,兒媳婦恐怕就要給那幫挨千刀的拖去軍營了。今天這壇子綠蟻,不收錢!

  在老漢看來,喝酒的徐老哥也不會是多有錢的豪紳富賈,黑黑瘦瘦的,估計也是掙些辛苦錢,不過算是穿戴得不錯,好歹是綾羅綢緞模樣的衣衫,看著就舒服。


  老漢應付了一桌酒客,好不容易得空兒,將一條濕巾搭在肩上,坐在隔壁桌上,笑道:“徐老哥,怎麽不喊袁侄子來喝一碗?可有兩年沒瞧見你們了,咋的,還怕喝窮了老弟我?”


  一名相貌堂堂的高大男子站在樹蔭邊緣——老漢記得清清楚楚,當初便是他出手教訓了那幫小王八蛋,後來得知是徐老哥的義子,姓袁。販酒老漢在這賣酒有些年數,來來往往見過不少有錢人家的子弟,還真沒一個比得上這個袁公子的,徐老哥有這麽個人品相貌都要伸大拇指的義子,好人有好報。不過今天不比以往寥寥幾次重逢,徐老哥身邊還帶了一對人物——一個年紀不大的讀書人,一個乖巧的小女娃。奇了怪了,袁公子不坐上桌喝酒,難道那書生是徐老哥的親兒子親孫女?可長得不像啊。不過老漢也不是多舌婦人,就沒提這一嘴。


  富家翁擺手笑道:“他不愛喝酒,架子也大,就算我親自勸酒,他也說貪杯誤事,道理總是比我說得溜,說不過他。黃老弟,咱們由他去。”


  黃老漢笑著點了點頭,“不打緊不打緊,不喝酒比喝酒終歸要好。不像袁公子,我家那小子就不是做大事的料,總趁我不注意就去偷摸著喝幾口,我也就是懶得說他。咱也都一大把年紀了,想開很多嘍。”


  姓徐的老人喝了口綠蟻酒,吸了口氣,嗞了一聲,一臉陶然,說道:“老弟這話說得敞亮。”


  老漢樂了,哈哈笑道:“什麽敞亮不敞亮,都是瞎說的,咱也不懂啥道理,就是過日子。我孫兒去了私塾識字讀書,我就等著啥時候讓他去換寫招子上那個‘酒’字了,寫得好看不好看不說,能認得就行。”


  老人想了想,說道:“我兒子的字倒是寫得真不錯,要不先用著,等老弟的孫子會寫春聯了,再換上?”


  黃老漢愣了一下,搓搓手一臉難為情道:“這敢情好啊,可會不會不太麻煩老哥了?”


  老人擺了擺手,舒心笑道:“沒事,我今兒就是來等我兒子回家的,到時候讓他喝完酒,可不就是一筆的事情?就是沒有筆墨。”


  黃老漢一拍大腿道:“沒有就去拿嘛,村裏不遠,兩裏路,我讓孫子跑去拿,這小崽子腿腳利索得很。”


  有個才上私塾沒兩年的稚童本就一直樂嗬嗬蹲在附近,托著腮幫偷看那坐在桌上的小女孩,覺得真是好看。聽到爺爺當著眾人誇獎他腿腳,覺得極有麵子,更是笑開了花,不用爺爺朝他吩咐,立馬站起身來,嗖一下就沒了蹤影。


  黃老漢大大方方接過徐老哥遞過來的一碗酒,小啜一口,笑問道:“老哥兒的公子是要考取功名的讀書人?”


  老人搖頭道:“讀書倒是不多,不過這幾年都被我逼著往外跑,跑了很遠的路,一年到頭在家沒幾天,有些時候我也很後悔。”


  老漢感慨道:“徐老哥啊,年輕人就該出門闖蕩,多曆練曆練,要不然撐不起一個家。像老哥你這般家業肯定不小,不像咱們一輩子對著那一畝三分地,所以徐公子肯定也要多吃苦一些,是好事。”


  一旁喝酒不多的讀書人笑了笑,抬頭看了眼驛路盡頭。


  黃老漢才喝了半碗酒,就去招呼其他幾桌酒客。酒肆來來往往掙得都是薄利的流水生意,難得有回頭客,故而都是生麵孔。一桌讀書人,嗓音不大,不過聽上去說的都是指點江山的豪言壯語,黃老漢反正聽不懂;一桌行走江湖的,大多粗樸裝束,其中也有一位相對錦衣貴氣的,說話嗓門不小,外鄉口音,不過出手也相對闊綽,除了兩壇子綠蟻酒,還叫了好幾斤的熟牛肉。


  幾桌人井水不犯河水,讀書人高談闊論,目中無人。倒是那幫江湖人士多瞧了幾眼如一杆槍屹立在驛道旁的袁姓公子,眼色中都有些忌憚。他們知道自己的斤兩,不過是來北涼討碗飯吃的過江龍,想要在涼州附近開家鏢局,要不投個稍大的幫派也成。他們這一路走得可就遠了,遼東那邊離鄉背井而來,委實是那邊被一個同樣姓袁的瘋狗給咬得遍體鱗傷,原先所在幫派都給那小子帶兵絞殺。他們把式肯定是有的,絕非那種村頭打到村尾村東打到村西的所謂無敵手,也不是自創個糊塗套路就敢去自稱宗師的騙錢拳師,之所以選擇北涼作為落腳地,是因為知道北涼王“龍興”於遼東。雖說北涼對江湖彈壓得不輕,但好歹有這麽一份香火情,再說他們這幾尾小魚幾條小蝦,又不做犯國法的事,想著混一份飽暖總該是不難,但既然人生地不熟,就小心翼翼,多了幾分心眼,隻怕遇上了蠻不講理的地頭蛇。那個聽酒肆老漢跟富家翁言談中得知的袁公子,讓他們很上心,之所以大聲說話,故意說些闖蕩江湖的英雄事跡,正是想要看能不能入了那位微瘸富家翁的青眼,能撈個旱澇保收的護院教頭是最好,要不然他們囊中羞澀,盤纏早已不多,才不會打腫臉充胖子多要幾斤牛肉。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他們又哪裏敢在那位人屠的轄境內仗力劫財?


  一名士子書生放下酒碗,嘖嘖道:“龍象軍孤軍深入,打出了北涼軍的氣勢,大雪龍騎更是一路殺到了北蠻子的南朝京府,這都不假,可這裏頭有咱們的世子殿下什麽事嗎?我可聽說世子胸有成竹得很,原來是在涼州青樓裏頭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呢,厲害厲害!”


  另外一位同窗苦讀聖賢書的士子搖頭晃腦笑道:“一回事,都是馬上殺伐,世子殿下在青樓女子的身上,不一樣是騎馬征戰嗎?元良,你這話,可就是小覷咱們世襲罔替的世子殿下了!”


  一名腰間懸有玉佩的士子冷笑道:“我倒是等著這位世子去騎了北莽女帝,那才是真本事。到時候我第一個服他。”


  開這個頭的士子陰陽怪氣道:“是不是歲數差得有些多了?”


  懸玉書生反問道:“世子殿下不一直是出了名的百無禁忌嗎?”


  一桌憂國憂民的讀書人,哄然大笑。


  遠處安靜站著的袁姓公子眯了眯眼。


  頓時炸出一身濃鬱的殺伐氣。


  隔壁桌上的三位老小,最懂感恩的小女孩一臉憤憤不平,眼眶中隱約有淚水。年邁富翁喝了口酒,笑了笑,姓陳名亮錫來自江南的書生也是輕輕一笑。


  另外一桌穿著最為上得了台麵的華服江湖草莽重重一放酒碗,也沒明指著誰,嘖嘖笑道:“我倒是聽說北涼的世子去了武帝城,還上了那座城頭。後來更是在廣陵江邊上,跟著老劍神一路殺到了廣陵王跟前。我自認給我一百個膽子都做不到,換成某些人,恐怕別說做了,還不得嚇得一褲襠屎尿。也別跟老子扯什麽有高手護駕,到了這個層麵的恩怨,可不管你是不是世子還是孫子兒子,我就不信一個隻會欺負娘們兒的公子哥,能讓李淳罡這般劍仙樣的人物心甘情願護送幾千裏?能讓天下第二的武帝城城主任由他走上城頭,走出城?”


  身邊朋友拉扯了他衣袖一下,微微搖頭,示意自家兄弟不要意氣用事。


  佩玉士子神情平靜,緩緩說道:“莽夫也配說天下大事?癩蛤蟆朝天張嘴,吞日吃月嗎?口氣真是大啊。”


  與人拌嘴,江湖人如何爭得過讀書人。那位錦衣江湖人士大概本就的確是性子急躁的莽夫,聽到這種尖酸挖苦,就握住了桌麵上的一柄刀,但馬上給同桌幾人按住。


  陳亮錫終於開口微笑道:“癩蛤蟆吞天吃月,那叫誌氣,即便說難聽了,也不過是眼高於頂。可井底之蛙望天,可就是小氣了。”


  一位士子瞥了眼這位衣衫泛白的寒酸儒生,譏笑道:“你又算什麽東西?”


  陳亮錫平淡道:“先不說我,你哪怕讀了幾本聖賢書,卻連東西都不是。我要是你爹,當初就不該騎你的娘。生下你,有何用?”


  小女娃兒捂嘴笑,偷偷朝陳哥哥豎起大拇指。


  陳亮錫摸了摸小丫頭的腦袋,不再理睬那幫氣得差點炸胸的士子。


  富家翁瞥了眼那幫外地江湖人,跟黃老漢招呼一聲,笑道:“來給這幾位壯士加兩壇子綠蟻酒,再加五斤牛肉,算我賬上。對了,黃老弟,這份錢如何都不能少。”


  那一桌人也不矯情,抱拳謝過。


  驛路上塵土飛揚。


  老人站起身,雙手插入袖管。


  輕輕望向那個一路北行,割下徐淮南腦袋,再割下第五貉頭顱的兒子。


  徐鳳年翻身下馬,白熊袁左宗嘴角笑意一閃而逝,走上前主動牽過馬匹韁繩。


  徐鳳年笑著道了一聲謝,說道:“等會兒跟袁二哥一起喝碗酒。”


  袁左宗點了點頭。


  老人揉了揉次子黃蠻兒的腦袋,然後跟長子一起走向酒桌,輕聲道:“是又黑了些。”


  徐鳳年嗯了一聲。


  父子二人坐下後,小女娃娃很懂事地挪去陳亮錫那條長凳,跟這位曾經給他撿過許願錢還送了個大西瓜的哥哥打了聲招呼,有些羞赧地喊了聲徐公子。後者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如今可是比我白多了。以後肯定有大把的俊逸公子哥兒排隊愛慕你。”


  一桌人,老人獨坐一條凳,陳亮錫和小妮子坐一條凳,徐鳳年和徐龍象同坐,徐北枳坐最後一根板凳,袁左宗站著喝了一碗酒,就重新站回原地。


  徐驍笑問道:“對了,爹跟酒肆掌櫃黃老弟誇下海口,說你字寫得不錯,這不想著讓你寫個‘酒’字,好掛在杆子上招徠客人,行不行?”


  徐鳳年喝過了一碗酒,抹了抹嘴角,“這有什麽行不行的。”


  小男孩趕緊拿來筆墨和一小塊家中小心珍藏著的緞子,徐鳳年抬臂一筆寫就,不過寫得極緩,極為工整。


  黃老漢自然滿意得一塌糊塗,連聲道謝。徐鳳年還筆墨時站起身笑著說不用不用,還玩笑道老爹肯定沒少來這兒騙酒喝,舉手之勞,應該的。


  安靜以後,徐驍欲言又止。


  徐鳳年低頭喝酒,嘴唇碰著酒碗邊沿,微微抬頭道:“我已經知道了。”


  徐驍點了點頭。


  徐鳳年輕聲問道:“人馬準備妥當了?”


  徐驍笑了笑。


  徐鳳年緊緊抿起嘴唇,“我就先不入城了,晚些時候再去。”


  徐驍心中歎息一聲。


  徐鳳年又喝過一碗,輕輕起身。


  徐驍朝袁左宗抬了抬手臂。


  徐北枳入座前朝這位老人深深作揖。


  落座喝酒間隙,他與陳亮錫幾乎同時望向對方,對視一眼,但很快就撇過。


  徐鳳年上馬以後,往西北疾馳而去。


  前方有鳳字營八百白馬義從。


  截殺皇子趙楷!


  徐驍坐著喝酒,黃老漢這才湊近了打趣笑道:“徐公子長得可是真俊逸啊,一點不像徐老哥。”


  徐驍招呼著黃老漢坐下,哈哈笑道:“不像我才好,像我的話找媳婦可就難嘍。他啊,長得像他娘親,福氣!”


  販酒老漢一臉深以為然。


  徐驍起身付賬,好說歹說才交到老漢手中,臨行前說道:“當年在這兒禍害的那些人,不是那鳳字營,這事兒我得跟老弟你說一聲。”


  黃老漢笑道:“無所謂了,咱老百姓誰都惹不起,隻求個平平安安。”


  徐驍輕聲說道:“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來你這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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