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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小酒館父子相見,鐵門關風聲鶴唳(1)

  有醜親自捎話給皇甫枰,這位權勢炙熱的果毅都尉就立即前往竹刀城恭敬候著。


  他沒敢驚動地方官府和駐軍,輕車簡從,隻帶了一隊北涼王府專門撥給他的悍勇扈從,皇甫枰則獨坐在車廂內,想好了種種應對。皇甫枰如今口碑急轉直下。身為江湖上排得上號的頂尖門派拔尖武夫,前些年豁出性命跟北涼王府死磕,江湖上都要豎大拇指稱讚一聲真好漢,到他投效北涼王府成為一條走狗後,北涼這片兒的江湖都罵他不是個東西,為了自己一人升官發財,全族性命幾乎全沒了不說,幾代人辛辛苦苦積攢下的那塊金字招牌都給砸得稀爛。不過江湖榮辱是一回事,北涼軍政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檔子事,幽州上下都挺怵這頭豺狼。皇甫枰本身官階不低——正兒八經的果毅都尉,是幽州一等實權的將軍,加上皇甫枰跟老農查看莊稼地一樣,將偌大一個幽州勤勤懇懇走了一個遍,幽州軍鎮中會做牆頭草的,可能品行確實拿不上台麵,但也不一定全是隻會阿諛奉承的草包廢物,倒向皇甫枰的眾多校尉中不乏軍功不小的青壯派,這些貨色在皇甫枰身邊擰成一股繩,已經有了氣候,幽州幾位官帽子跟果毅都尉一般大小的將軍總算意識到這個姓皇甫的,不是純粹來幽州過個場撈油水,是鐵了心跟他們爭奪兵權來了。官場上一個蘿卜一個坑,一個坑一份財,你過了界,想摟過去多霸占幾個坑,這比奪妻之恨還來得揪心疼,這半年以來幾位同氣連枝的將軍合著夥給皇甫枰下絆子,果毅都尉也果斷次次還以顏色,雙方打得熱乎,如果不是涼莽戰事開啟,說不定就要真刀真槍火拚上了。


  傳言有將軍放出話來:“就算你皇甫枰是大將軍身邊新冒尖的紅人,就能不講規矩瞎搶地盤了?老子當年還跟大將軍一起出生入死,大將軍又何嚐是喜新厭舊的人?真撕破了臉皮,大不了大夥兒一起被綁去王府,就不信大將軍真會偏袒你這個家底跟茅廁差不多髒的家夥!”


  皇甫枰身邊擺有一隻錦盒,內有名家雕刻扇骨的一把珍稀折扇。竹刀城正是以竹刻著稱,城中官紳互贈書扇之風盛行。這把扇子花了皇甫枰三千兩紋銀,出自金石家黃文厚之手,竹筠方寸之間,淺刻有萬字餘,字體微小,更是盡得所法名帖神韻。皇甫枰出自武林高閥,年輕時候也是琴棋書畫俱精的翩翩佳公子,眼光自然一流,之所以選擇竹扇,除了扇子本身清雅不俗之外,黃文厚被行內玩扇賞扇者譽為目光精炯過人,皇甫枰卻知道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老家夥是個貨真價實的練家子。皇甫枰買扇子的錢一文都不少了黃文厚,但若是你姓黃的不肯替我皇甫枰賣命,那三千兩銀子就是買命錢了。皇甫枰直覺認為北涼的江湖遲早會被某人收入囊中,他隻不過是摸石子過河探路而已,若是押中寶最好,押不中,花些冤枉銀子也無妨。皇甫枰連臉麵和家族都不要了,還在乎那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黃白身外物?


  皇甫枰輕輕一笑,他已經在竹刀城外等了一上午,沒有一次掀起簾子。


  我皇甫枰敢傾家蕩產走上賭桌,你們這幫升官發財死老婆的將軍敢嗎?

  車馬緩緩掉頭駛向城中,皇甫枰這才掀起簾子一角,看了眼走在前頭的簡陋馬車,輕輕將簾幕放下。


  車子在竹刀城一座尋常客棧門口停下,皇甫枰走下馬車,留下那幫這輩子都不會真心效忠於自己的精銳扈從,悄悄跟上。一路上果毅都尉目不斜視,跟進了後院一棟獨戶的幽靜宅子。徐鳳年坐下後,讓青鳥去購置一些染料,自己現在這副樣子也太不像話。他招手讓站在門口的皇甫枰進屋,這位魁梧將軍毫不扭捏地五體投地跪在地上,錦盒被放在手邊。徐鳳年也沒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態讓他起來,徐北枳幫忙拿過錦盒,徐鳳年打開一看,啪一聲打開折扇,眯眼望去,笑道:“是淺刻裏的逸品,一看就是金陵派的嫻熟刀工,黃文厚的?那皇甫將軍豈不是把一年的俸祿都給砸進去了?”


  皇甫枰輕聲道:“隻要殿下不嫌汙了手眼就好。”


  徐鳳年搖了搖竹扇,覺得大秋天的搖扇子太名士風流,於是拋給在一旁安靜喝茶的徐北枳,這才說道:“黃文厚在竹刀城很有聲望,別看他是南唐那邊遷徙到北涼的文士,這些年其實黑白兩道都混得開,王府有張榜,上頭就有他的大名。你要是沒有自報家門,沒有拿官帽子壓他,這老頭兒恐怕未必肯賣給你這把扇子吧?他的扇子,那可是號稱一把就能換來竹刀城一個七品官的。按照幽州的行情,幾千兩哪能買得下來。”


  皇甫枰平靜道:“末將確實報過了名諱,才讓黃文厚交出扇子。”


  徐鳳年笑問道:“有講究?”


  皇甫枰答複道:“竹刀城許多大地痞青皮都認了精通風水道術的黃文厚做師父,末將就想著這條地頭蛇是否識趣,畢竟北涼是殿下的北涼,他們既然在這裏混飯吃,肥得流油,總得該出力時能出幾分力。做人不能忘本。不過殿下請放心,末將去黃家,沒有扯大旗,隻是與黃文厚心平氣和做了兩筆買賣:一筆是買賣竹扇,一筆是我給他那些義子方方麵麵的照應,他給我三教九流的小道消息,當然,必要時沾沾血,也在所難免。末將當時與黃文厚都直接說敞亮了的,談不上仗勢欺人。”


  前不久還在說那樁江湖事的徐鳳年跟徐北枳相視一笑。


  徐鳳年點頭道:“起來說話。”


  皇甫枰不敢矯揉造作,站起身來,低下眼皮,始終望向腳尖。


  徐鳳年笑道:“你按時寄往梧桐院的密信,我回去就會看。滿意的話……哈哈,應該會滿意的。”


  徐鳳年笑著讓皇甫枰坐下,“果毅都尉站著說話,傳出去太不像話。”


  皇甫枰搖頭沉聲道:“末將站著說話,不敢放肆。”


  徐鳳年打趣道:“你這是跟咱們北涼道的經略使大人學來的吧,三見三不見,其中有一條不見涼王不下跪。”


  皇甫枰無言以對。


  跟這位性情叵測的世子殿下用言語表忠心,實在是徒勞,不如站著本分做事。


  徐鳳年揮揮手道:“你忙你的去。”


  皇甫枰手心滿是汗水地步步後退,輕輕掩上房門。


  徐北枳差點一對眼珠子都黏在了扇骨刻字上,頭也不抬地問道:“這位就是幽州果毅都尉皇甫枰?”


  徐鳳年嗯了一聲,說道:“要不扇子送你了?”


  徐北枳一點不客氣地說道:“行啊,從我俸祿裏扣。”


  徐鳳年白眼道:“說得輕巧!那得扣多少年?”


  徐北枳仔細盯著黃中透著股清香的竹筠,理所當然道:“到死為止。”


  得知當上遊弩手標長的李翰林從邊境建功而返,既然自己不在王府,那這小子就有可能在陵州嶄新的經略使府邸中。徐鳳年便稍稍繞道進入了比涼州還要風花雪月的陵州。以前每次李翰林在自家地盤上做主人,招待他們幾個一起長大的狐朋狗友,就沒一次讓徐鳳年失望過,逛最好的青樓喝最貴的花酒,收拾最跋扈的紈絝,調戲最水俏的美婦小娘。徐鳳年還記得除了嚴池集這個古板書呆子,孔武癡就是在這兒交出的第一次,那位花魁事後給了個十分結實的大紅包,把孔武癡給羞了個大紅臉,感動得稀裏嘩啦,差點就要把那僅是懂些人情世故的歡場女子八抬大轎娶回家,李翰林好說歹說才讓這頭蠢牛沒做傻事。


  徐鳳年被青鳥染黑了頭發,騎馬而行。


  徐鳳年當初進入北莽對驛路烽燧和農耕遊牧是怎麽上心的,徐北枳也如出一轍,他隻是感慨:“相比北莽,北涼還是太小了,若是疆域再大上一些,比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吞並掉西蜀南詔兩地……”


  徐北枳沒有繼續說下去。


  徐鳳年跟弟弟黃蠻兒相逢以後,說話始終不多,兄弟二人,這些年終歸還是聚多離少,該說的能說的都已說得八九,真正親近的人,也不需要那些看似熱氣騰騰的言語,要是遇上了李翰林,徐鳳年敢保證這哥們兒肯定第一句話便是“鳳哥兒,虎丘樓,走起!”黃蠻兒明顯長大了許多,笑容漸少,沉默愈多,眉宇間更是偶爾有了幾絲堅毅。說來奇怪,黃蠻兒打小就跟他們二姐徐渭熊不親近,約莫是一個慧極,多了心竅一般,一個憨傻,少了心竅,就湊不到一塊,不過黃蠻兒跟大姐徐脂虎也隻算是相對熟絡些許,從小也就隻跟哥哥徐鳳年心有靈犀,天不怕地不怕爹不怕,隻怕這個哥哥不帶他一起玩。


  這次黃蠻兒從龍虎山下山,竟然知道先去上陰學宮探望二姐,還把心愛虎夔送給了徐渭熊,這讓徐鳳年感到十分驚喜。


  還沒到陵州州城,就從茶肆酒館的百姓閑聊中得知李翰林李大禍害給戰馬踩踏過腦子後轉性了,真在邊境上掙得潑天大的軍功,這次衣錦還鄉,更是一次青樓都沒去,也沒在家待幾天就跟幾位軍伍袍澤一起去了別地。這讓陵州嚇破膽了的市井百姓們都感歎看不懂世道了。當初北涼四位公子哥,除去世子殿下依舊玩世不恭,本來就有些才學的嚴池集成了皇帝親戚,更是沾了晉蘭亭辭官的光,成為地位清貴的黃門郎——當然僅是小黃門,大黃門自有資曆足夠的小黃門頂替晉蘭亭。孔武癡則是入了禦林軍,如今連被經略使寵溺得沒邊際的李翰林都有大出息了。陵州上下都是感慨之餘,頗為無奈,難不成以後真要讓那個扶不起的世子當咱們的北涼王?

  既然李翰林不在家,徐鳳年就不去經略使府邸叨擾官升二品的李大人,那裏可是還有個對他連橫眉冷對都不屑的李負真,不見麵還好,見了麵更無趣。


  魚龍幫倒是在陵州境內,離得不遠,隻是徐鳳年也沒那份閑情逸致去抖摟身份擺闊。


  北涼明顯多了許多風塵仆仆的外地僧人,大多隻能寄宿在各處大小寺廟,更有不少托缽行乞。


  徐鳳年一行人沿著通往北涼首府的寬敞驛路,走得緩急不定。徐鳳年忽然岔出兩州邊境上的驛路十幾裏路,去一座遠近聞名的停馬寺停了馬。


  之所以是這麽個古怪生僻的寺名,坊間還有一個說道,當初徐家進入北涼,徐驍和王妃曾在此停馬入寺燒香。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又是不討喜的正午時分,日頭正毒,反而顯得僧人多過香客。


  停馬寺建築攢尖高聳入雲,簷牙錯落,風起可聞鐵馬叮咚聲。


  入寺之前,徐鳳年笑問道:“你信佛?”


  徐北枳搖頭道:“寺廟裏頭的和尚,其實大多都是自詡看破紅塵的癡男怨女,離看破差了很遠。尤其是這類香火還算鼎盛的大寺,少有真正的大德高僧。我不信佛,但也不信道。記得《中阿含經》說有尊者八十年,未曾見女人麵。我也曾去過敦煌城外的佛窟,見到畫壁上有割肉飼虎舍命喂鷹等諸多佛本生圖像,對我來說,實在是不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我也曾去過道德宗天門外的道觀翻閱經書,都沒有太多心緒起伏。我爺爺說過,老僧滿嘴酒味說佛法,雛妓掙錢買黃庭,小孩兒偷胭脂塗臉,這份不拘俗才可貴。三教之中,儒家條條框框相對少一些,我想更適合我。”


  徐鳳年笑道:“那你進不進去燒香?”


  徐北枳平淡道:“不妨礙我燒香拜佛。”


  進去以後,徐北枳遠離徐鳳年他們,獨自捧香四方四拜。


  低頭時,這位讀書人麵容微悲。


  菩薩怕因,俗人畏果。


  出了寺廟,徐鳳年看到聚集了幾十號香客指點著竊竊私語,本來不想理會,隻是被青鳥扯了扯衣袖,才發現路邊賣茶的攤子邊上有個熟悉的苗條背影,她身邊站著一個稱得上是玉樹臨風的修長身影——青衫書生,隻是看不清容貌。相傳停馬寺祈願姻緣極為靈驗,來這裏的多為未曾婚嫁的年輕男女,每逢踏春時節,這裏更是人聲鼎沸,香火繚繞。徐鳳年隻是稍作停頓,從看熱鬧的香客嘴裏得知那書生買水喝時,給一名年邁老人遞了本書,說是觀公子根骨清奇,要賤價賣與他三兩銀子。本來這種當地遊手好閑無賴擅用的訛人把戲,雇用個年歲大的,半詐半騙求錢財,隻要稍微給些銅錢就當破財消災也就對付過去,那些潑皮們也不敢鬧得太大,胃口都較小,估計是這位書生清高,既有傲氣更有傲骨,不光說了什麽讓潑皮下不了台麵的話——無非是報官之類的——而且一把摔了那本破秘笈,這下就惹惱了附近一幫等著收錢的十幾條地頭蛇,一哄而上,卷起袖管就要打人,此時落在徐鳳年眼中,已經到了看戲人覺著最精彩的段落。無賴們瞅見年輕書生身邊有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嘴上葷得不幹淨了。那書生不愧是傲骨錚錚,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可這相貌俊逸的讀書人竟然主動出手,直接一拳砸在了一名壯碩漢子的鼻梁上,接下來難逃一場劫難,給十幾號人一頓拳打腳踢,若非女子趴在地上護著他,恐怕得去床上躺好些日子才能走路。


  不知是不是怕真惹來官府衙門追究,潑皮們打爽快以後,罵罵咧咧鳥獸散。


  徐鳳年看夠了熱鬧,一笑置之,輕聲道:“走了。”


  徐北枳皺眉道:“這幫閑漢如此橫行無忌?”


  徐鳳年忍住笑意,說道:“哪兒的閑漢能是善人了?不欺軟怕硬不欺男霸女還是潑皮嗎?不過你真沒有看出來?”


  徐北枳一點就通,自嘲道:“懂了。求財的潑皮們動手後竟然沒有搜刮錢囊,更沒有一人揩油,趁機摸上幾把那姑娘,都有違常理。這是那書生跟無賴們合夥下的套?”


  徐鳳年上馬後說道:“這把戲啊,我十三四歲的時候就用膩歪了。記得起先是跟一位涼州當紅花魁姐姐耍的,不過人家一眼就看穿了,隻是不說破而已。自然不像這位大家閨秀,都哭得肝腸俱斷,恨不得以身相許了。”


  徐北枳無奈地搖了搖頭。


  徐鳳年平淡道:“不過你可能不信的是,那姑娘是北涼經略使李功德的閨女。那書生嘛,這次賺大了,花不了十兩銀子,就比作了名詩三百篇還來得有用。”


  徐北枳回頭看了一眼攙扶書生起身的女子,可不是梨花帶雨嘛,不由輕聲笑道:“你不揭穿?你跟李翰林不是熟識嗎?跟她也算認識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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