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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李翰林榮歸故裏,徐鳳年巧遇青鳥(5)

  自知無意間釀下大錯的青鳥一臉悔恨,正要說話,徐鳳年擺擺手,將刹那槍重新藏入布囊中,一臉平靜道:“本來就沒想著蒙騙她一輩子,早一天知道真相,她也早一天輕鬆。不過這種事情我自己說出口,也難。被她自己識破,剛好。”


  雖說不明就裏,但也知道有大麻煩纏身的徐北枳正要提醒可以逃命了,徐鳳年卻已經站起身,把刹那還給青鳥,自嘲笑道:“走了走了,咱們三人啊,就等著被提兵山攆著追殺吧。”


  徐鳳年握住徐北枳一臂,帶著毫無異議的青鳥,一同往山下急速掠去。


  徐北枳隻覺得騰雲駕霧。


  但三人沒有直接向南逃亡,而是秘密折回柔然山脈中,徐北枳不得不暗歎一聲真是藝高人膽大啊,善於自省的徐北枳在山中一條溪畔休息的時候,有些動搖。士子北奔時帶來許多東西,象棋是其中一項,比較圍棋還要更受北莽歡迎,昔年權傾北莽的北院大王在圍棋上是名副其實的臭棋簍子,下起象棋則是爐火純青。徐北枳在爺爺身邊常年耳濡目染,雖說縱橫十九道也十分熟稔精通,但個人喜好還是偏向棋子司職明確的象棋,也時常與爺爺徐淮南對局時下成和棋。記得老人第一次搬出一副象棋棋盤,就跟幼年的徐北枳說下此棋,何時能有想要和棋便和棋的棋力,才算徐北枳出師。但在徐北枳眼中,爺爺與人廟堂政鬥,總是斬草除根,做法跟下棋手法截然相反,直到這次赴死,徐北枳才知道這一局涼莽和棋,竟然代價巨大到徐家棋子盡死隻餘他一人的地步。徐北枳既然是讀書人,理所當然以不出九宮格的“士”自居,他瞧不起江湖莽夫,也是因此,士輔佐帝王,運籌帷幄,何須親身殺敵?江湖高手不管如何力拔山河,高手自有高手殺,傳聞創造象棋的黃龍士本身更是將“士”之作用發揮到淋漓精致的境界,那個年輕時候曾說要為天下開萬世太平的毒士黃三甲,可謂毒殺了整個春秋。如此超脫廟算直達天算的人物,才是徐北枳極力推崇的。


  隻是這一切都建立在局麵大好的情景之中棋盤之上,徐北枳才有可能大展手腳,身處劣勢,被敵方殺至君主身側,徐北枳自問能否力挽狂瀾?

  徐北枳突然有些理解讀書入聖的大官子曹長卿為何成為天象武夫,為何三入皇宮了。


  當山窮水盡,手邊無棋子可擺布時,說到底還是要自己走出九宮格去。


  徐北枳要入的棋局,是偏居一隅處於下風的北涼,而非已經成勢的北莽或者離陽。


  這恐怕也是爺爺教誨他如何下出和棋的關鍵所在。


  求勝先慮敗。


  徐北枳不禁抬頭望向那個坐在石頭上悠閑乘涼的年輕人,那麽眼前這個家夥早已想到最壞的局麵,北涼全盤覆滅,不得不去孤身殺敵複仇?

  可能嗎?

  徐北枳不相信。


  青鳥從一棵大樹上躍下,有些匪夷所思,“公子,提兵山沒有任何動靜。”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撿起一顆石子丟入溪水,略微出神,自言自語道:“這本賬看來是算不清楚了。”


  提兵山那邊,小姑娘哭著跑開,那些沒敢遠離涼亭的扈從見著這一幕,下意識就要殺下山去。隻是她擠出笑臉解釋說青衣姐姐跟熟人下山,她有些舍不得。眾人將信將疑,也不好詢問什麽。不過那名女子若是可以不去飛蛾撲火,也算好事,說到底,在北莽江湖久負盛名的山主便是打贏了一名年輕女子,傳出去也不好聽。陶滿武走了一小段路程,就不讓扈從跟隨,轉頭跑向涼亭,見到那隻漆盒,彎腰撿起,就要狠狠丟到山下。


  可她抬起手,抬了半天,還是沒能鼓起勇氣丟掉,然後好像自己又被自己的不爭氣給氣哭,跑到亭子外,蹲下身,用小手挖了個坑,將盒子埋入土中。


  擦去淚水,回到山上的雅靜小院子,爬上床,抱著那個瓷枕縮在角落,用棉被將自己藏起來。


  當今天下隻知梅子酒,不知刹那槍。


  徐鳳年坐在溪邊巨石上,脫去鞋襪,將雙腳放入潺潺流淌的沁涼溪水中,膝蓋上擺有這一杆槍仙王繡的遺物。


  王繡雖然名字中帶了個柔媚的字眼,生平大半的所使槍術卻都是走至剛至猛的純陽路數。王繡天生膂力驚人,為高手領入槍術一途,成名之後以戰養戰,更有一人一槍深入北莽砥礪武道的壯舉,幾乎將那一代北莽武林給殺穿,捅出一個莫大窟窿。上一輩稱雄江湖的四大宗師中,王繡又有“臂聖”一稱,以有力降無力,出槍快如奔雷。刹那槍槍尖圓而鈍,因為王繡臂力,加上無與倫比的出槍速度,已經根本不用在乎槍尖是否鋒利。王繡武力堪稱冠絕中原北方,隻是口碑毀譽參半,緣於槍仙性格偏執,出手對敵必殺人,惹下無數樁仇怨,自然而然,王繡就被許多江湖人士視作武德有虧,有宗師實力卻無宗師氣度。王繡作為屈指可數的外家高手,在花甲之年後武道境界不退反進,槍法返璞歸真,堪稱超凡入聖,一生所學概括為四字訣,離陽王朝原先都不信陳芝豹能夠在二十歲出頭便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光明正大耗死王繡,但隨著跟洪敬岩以及銅人祖師接連兩戰,都不落下風,離陽、北莽都開始默認白衣小人屠是毋庸置疑的槍術第一人,而那一杆世人從未得見的梅子酒,也開始傳遍天下。


  青鳥站在徐鳳年身邊,忙裏偷閑,給他大略說起自己的北行經曆,“奴婢先去了姑塞州一個大宗派,名叫孫氏槍林,宗主孫白猿是南朝成名已久的槍法名家。”


  徐鳳年笑道:“這個門派,肯定是跟風吳家劍塚的稱呼。不過孫白猿這老匹夫,我在聽潮閣裏的秘錄檔案上見過,不簡單,不算地道的一品高手,但跟許多另辟蹊徑的武學奇才一樣,跳過金剛境界,精研道法,順勢摸著了指玄的門檻,稱得上是一位指玄偽境的頂尖高手。你怎麽打贏的?偷襲刺殺?”


  青鳥搖頭道:“去槍林之前,在大漠上悟得了四字訣中的‘崩’。到了孫氏槍林,孫白猿興許是久未親身過招,槍術有些凝滯生疏,被奴婢一槍崩碎了頭顱。”


  徐鳳年頓時啞然,笑道:“那你怎麽逃出來的?”


  青鳥平靜道:“邊打邊逃,奴婢本就是殺手出身,精於偽裝潛匿,殺了大概七十餘孫氏子弟,順便領會了‘拖’字訣,又稱之為回馬槍,被人追殺時,身陷絕境,反殺最為適宜。”


  徐鳳年屈指輕彈那杆不沾塵埃的古樸長槍,點了點頭。


  青鳥繼續說道:“姑塞州的荒槊軍鎮有位正值壯年的校尉,是個古怪複姓,名字也記不得了,隻知道號稱北莽軍中槍法可以躋身前三甲,都說他最大遺憾是沒能與陳芝豹過招。奴婢潛伏進了軍鎮,此人恰好在校場上半夜練槍,陰柔至極,奴婢的崩槍也占不到便宜,幾十回合後,就用一記拖槍捅爛了肚腸。”


  說到這裏,青鳥笑了笑,“反正也輪不到他來殺陳芝豹。這次追殺比較棘手,荒槊軍鎮出動了幾百隻馬欄子,奴婢逃了整整一個月,期間又有幾名朱魍提竿加入,等奴婢潛入龍腰州,他們才罷休。”


  徐鳳年看了眼她的冷淡笑意,輕聲感慨道:“這名北莽猛將姓斛律,是北邊一位權勢皇室宗親的斷袖姘頭,殺得好,算是報了當年北莽江湖在女帝授意下成批混入北涼進行暗殺的仇,也讓他們知道什麽叫來而不往非禮也。你啊,跟白衣僧人的還禮道德宗,有異曲同工之妙。”


  她搖頭道:“奴婢隻會些粗劣殺人手段,哪裏能和幾近聖人的白衣僧人相提並論。”


  徐北枳閑來無事就在一旁豎起耳朵旁聽,這位原本打心眼小覷江湖武夫的讀書人,早給青鳥一係列語氣淺淡的直白講述給震懾得不輕,聽到這一句話,更是輕聲道:“殺得人,方能救人。姑娘不用妄自菲薄。”


  青鳥可沒有好脾氣聽人隨口誇讚,冷冷瞥了徐北枳一眼,便讓徐北枳感到頭皮發麻,趕忙眼觀鼻鼻觀心,扭頭望向溪水。


  果真一物降一物,這讓徐鳳年忍俊不禁,微笑介紹道:“這位是徐北枳,他爺爺就是北莽曾經的北院大王。徐公子的學問也很大,一肚子經世濟民的錦繡才華,這趟跟咱們一起回北涼,還指不定人家樂意不樂意給我出謀劃策。”


  青鳥轉頭微微點了一下下巴,就算是致禮,“見過徐公子。”


  徐北枳擺擺手。


  青鳥猶豫了一下,“公子可知道一萬龍象軍奔襲瓦築、君子館在前,大雪龍騎軍碾壓離穀、茂隆在後?”


  徐鳳年平靜道:“聽說了,黃蠻兒的一萬龍象軍沒剩下多少,在葫蘆口運氣不好,跟董卓的親軍撞上,四千龍象軍幾乎打光,還被一個綽號一截柳的朱魍殺手刺了一劍。”


  青鳥咬了咬嘴唇,默不作聲。


  徐鳳年轉移話題,笑道:“孫白猿和姓斛律的雖然都是一流高手悍將,可畢竟還是遠不能跟提兵山第五貉媲美。”


  青鳥說道:“四字訣第三訣是‘弧’字。”


  徐鳳年立即了然。


  奠定王繡大宗師地位的巔峰一戰,正是這尊臂聖與符將紅甲一場長達三天三夜的廝殺,王繡以弧字槍形成江河倒瀉之勢,硬生生讓當時如日中天的符將紅甲沒有一次機會還手。三弧成勢,九弧成一小圓,八十一弧成一大圓,以此類推,讓人歎為觀止。但弧字槍真正大圓滿,還是等到王繡去跟同為大宗師的李淳罡尋釁。那時候的李劍神,真真正正是拔劍四顧無敵手,正處於兩袖青蛇之後和閉鞘劍開天門之前。那時候的李淳罡,其意氣風發,劍意之盛,公認舉世無雙,王仙芝尚未一戰成名,李淳罡輕輕一指,就將一位南海赤足行走江湖劍仙一般的女子給避回宗門,唯有王繡算是勉強讓李淳罡真正意義上的出手對敵,甚至對王繡的弧字槍讚不絕口,戰後兩人對飲,李淳罡更是有過一番指點。


  弧字訣,大開大合,唯有遇上不能匹敵的對手,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故有“弧槍不弧時我便死”的壯烈說法。


  徐鳳年沒有出言安慰,隻是挪了挪,拍了拍石頭,青鳥猶豫了一下,肩並肩坐在他身邊。


  徐北枳望著這對應該是主仆身份的男女,記起涼亭中他給她穿鞋那一幕。


  徐鳳年輕聲說道:“等下第五貉來了,交給我對付。”


  青鳥握緊刹那槍,沉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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