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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李翰林榮歸故裏,徐鳳年巧遇青鳥(4)

  徐北枳緩緩說道:“當下發生了幾件大事,分別是我朝太平令成為眾望所歸的帝師,頭回浮出水麵的趙家皇子趙楷持銀瓶入西域,白衣僧人入雲說法《金剛經》,道德宗在女帝支持下開始集一國之力編撰《道藏》,張巨鹿著手抽調幾大藩王的精銳騎兵趕赴北疆,其中以燕剌王和靖安王趙珣兩位最為不遺餘力,與天子同父同母的廣陵王趙毅出兵含蓄,被兄長召見入京,當麵斥責。離陽開始流傳《化胡經》,有了謗佛斥佛的端倪,據說天下各大州郡隻得存留一寺,兩禪寺都未必可以幸免。”


  徐鳳年笑道:“我更好奇你們北莽劍士劍氣近黃青上武當。還有就是齊仙俠攜呂祖遺劍去南方觀海練劍。至於那個跟我有過節的吳家劍冠吳六鼎,聽說帶著劍侍去了趟吳家九劍破萬騎的遺跡,帶走了三柄祖輩古劍,境界大漲。”


  這回輪到徐北枳無奈道:“對牛彈琴。”


  徐鳳年跳下護欄,輕聲道:“老和尚竟然死了。”


  徐北枳疑惑道:“兩禪寺住持龍樹僧人?”


  徐鳳年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兩人一個雞同鴨講一個對牛彈琴,再說下去也是索然無味,就繼續趕路。腳下的蜈蚣道盤旋彎曲,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遺址景點,一樣走得乏味。走到一處上山下山的岔口,見徐鳳年毫不猶豫往山上行去,徐北枳皺眉問道:“真要去提兵山?”


  徐鳳年笑道:“當然,想見一見北莽女子的風情,竟然一次落敗差些斷了一臂,還敢跟提兵山山主叫板。要是長得漂亮,就搶回北涼,到時候可別跟我爭。”


  徐北枳當然知道後一句是玩笑話,他對這顆柿子談不上如何高看,卻也不敢有任何低看。一味魯莽行事,徐鳳年就是有十條命都活不到今天。隻不過朝夕相處一旬多,徐北枳從未問過徐鳳年的武道境界高低。行至半山腰,被提兵山關卡阻擋,徐鳳年才知道旅人到這兒就得止步,不是誰都可以上山觀戰。看到身邊那位“虯髯大漢”笑而不語,徐鳳年隻得乖乖敗興下山,如徐北枳所料,徐鳳年還沒有喪心病狂到要撞破南牆的執念。下山有兩條線路,兩人走了一條僻靜小徑,故意跟眾多一樣吃閉門羹的北莽觀戰武人岔開。適宜觀景處有一座仿江南水鄉建築風格的雅致涼亭,亭外並無甲士巡視,隻站了幾名衣著華貴的健壯仆從,氣機深厚,神華內斂,以徐鳳年看來,竟然有一人入二品,其餘幾人也都在這道龍門的門檻附近;亭內有一大一小兩女背對他們,年輕女子盤膝坐靠著廊柱閉目養神,背有一杆長條布囊包裹的兵器,小女孩托腮幫趴在長椅上。


  亭內地上有大小兩雙繡鞋,一雙青一雙紅。


  小女孩在輕聲唱著一首小鄉謠,嗓音清脆。


  私塾的先生在問知否知否,

  是誰在樹上喊知了知了。


  小月亮悄悄爬過了山岡,


  池塘裏是誰吵醒了星光。


  村頭是誰搖晃了鈴鐺?

  叮當叮當叮叮當……


  徐鳳年站在原地不肯離去,徐北枳看到那幫不好惹的扈從已經留心這邊,虎視眈眈,就扯了扯徐鳳年的衣袖。


  下一刻,徐北枳心知不妙,但緊接著就隻覺得滑稽荒誕。


  徐鳳年一掠入亭,背對徐北枳和措手不及的提兵山扈從,輕輕給那名青衣女子穿上了那雙青繡鞋。


  唱完“知否知了”小歌謠的女孩趴在長椅上,轉頭瞥見這人闖入了亭中,初時錯愕以後,一張小臉蛋就像陰雨後驟放光明,無比歡喜。徐鳳年給青衣女子穿上了青繡鞋,轉頭對這個小妮子豎起食指在嘴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孩子立即雙手使勁捂住嘴巴,生怕漏嘴了秘密,然後似乎覺得這樣的動作太唐突,頗有淑女風範地正襟危坐起來,可惜發現自己光著腳丫,一雙織有孔雀緞麵的錦鞋還躺在地上,就有些臉紅。


  亭外提兵山扈從顯得如臨大敵。武人境界如何,一出手就知道大概的差距。這名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輕而易舉便闖入涼亭,不由得他們不驚駭戒備。一來亭中的小姑娘是提兵山的貴客,是山主女婿董胖子留在山上的心肝,他下山時曾揚言餓著了小姑娘丁點兒,他就要每天晚上拿著鑼鼓從老丈人第五貉的院落敲到每一家每一戶;再則那名青衣負槍女子上山挑釁山主,雖敗猶榮,北莽武人崇武情結深入骨子,敬重所有確有斤兩的強者,即便她是一個不明來曆的年輕女子,也並不如何敵視,提兵山上下都將她當作半個客人;最後便是震駭於陌生男子的實力。三者累加,這些都是客卿的提兵山扈從忌憚到無以複加。闖亭時,一名身居二品實力的客卿曾用兩指摸著了一小片衣袖,隻是不等這位小宗師發力攥緊,就給類似江湖上跌袖震水的手法給彈開,兩根手指此時還酸麻刺痛。


  亭子內外氣氛微妙,倒是小女孩打破僵局,依次伯伯叔叔喊了一遍,然後以毋庸置疑的語氣請他們先上山,這等明麵上不傷和氣的圓滑做派,顯然師從她的董叔叔。這些時日,提兵山也習慣了小丫頭的老成,加上她被那位自領六萬豺狼兵馬的提兵山姑爺寵溺到無法無天,一番權衡,幾位被第五貉安排貼身護駕的扈從默默離開,但都沒有走遠,隻是在涼亭視野以外靜候,再由一人去山主那邊稟報消息。徐北枳想破腦袋也沒想到是這麽個雲淡風輕的結局,隻不過也不去做庸人自擾的深思,便在亭外俯瞰大好風光。爺爺曾經說起江南婉約的風土人情,是北莽萬萬不及的,那兒的女子才真正是水做的,不似北莽女子,摻了沙子,三十歲以後往往就粗糲得不行。


  徐鳳年跟青衣女子並肩而坐,伸手摘去狹長槍囊,露出那杆刹那槍的真容,問道:“你怎麽也來北莽了?跟徐驍苦苦求來的?”


  她把一麵臉頰貼著微涼的梁柱,柔聲道:“不想輸給紅薯。”


  徐鳳年啞然失笑,“瞎較勁。”


  她默然。


  徐鳳年看了眼她的左臂,“你就不知道揀軟柿子捏啊,跑來提兵山找第五貉的麻煩,這不是找罪受嗎?聽說他還很給你麵子,親自出手了?”


  她點了點頭。


  徐鳳年微笑道:“要不然等會兒我替你打這一陣。你家公子現在曆經磨難,奇遇連連,神功大成,別說第五貉,就是拓跋菩薩也敢罵他幾句。”


  未出梧桐院就稱不上對公子百依百順的她搖搖頭,輕聲道:“不打了,陪公子回北涼。”


  院中僅有兩位一等大丫鬟,她和紅薯各有千秋。


  一直被冷落晾在角落的小女孩咳嗽幾聲,偷偷穿好了繡鞋,瞪大眼睛凝視這個一點都沒有久別重逢情緒的“負心漢”,這讓滿懷雀躍欣喜的她倍感失落,隻得好心好意出聲提醒他這兒還站著自己呢。徐鳳年可以理解董卓把她安置在提兵山,隻是沒料到真能半路碰上,被她一眼認出也不奇怪,她本就有望氣穿心的天賦,好在她沒有露餡,否則給提兵山知曉底細,少不得一場疲於奔命的狩獵逃亡。個子躥高一些的小女孩手中握著一隻小漆盒,是徐鳳年在飛狐城集市上給她買的奇巧,隻是盒內儲藏的蜘蛛早已死去,這不是如何精心飼養就能改變的結局。漆盒本就廉價,用織網去“乞巧”的蜘蛛品種也一般,如今盒內便隻剩下一片稀稀拉拉的破網。董卓離山時本想偷藏起這隻礙眼的奇巧盒子,給個理由說下人打掃房間弄丟了,可熬不過閨女的幽怨眼神,隻得厚著臉皮從袖口裏拿出,說董叔叔翻箱倒櫃刨院子好不容易給找著了。徐鳳年看著這個曾經也算患難與共的小女孩,百感交集,一大一小竟然還能遇見,真是恍若隔世了。


  小丫頭陶滿武瞥了眼亭外背有沉重行囊的徐北枳,記起當初自己被這個家夥拿飯食要挾著去背那大袋錢囊,就有些替那個相貌粗野的叔叔打抱不平。她隨即心中歎息,這個吝嗇到連喜意姨送給她的瓷枕都惦念的小氣鬼,到哪兒都不忘記使喚別人做苦力,虧得自己這些時日還擔憂他會不會沒銀子吃飽飯。


  徐鳳年笑問道:“我教你的那套養氣功夫,沒落下?”


  陶滿武立即按部就班將叩金梁、敲天鼓、浴麵等全部演練了一遍,沒有一絲一毫差池。徐鳳年從她手上拿過小木漆盒,打趣道:“破玩意兒還不扔了?你董叔叔可是有金山銀山,你就算跟他要比你人還大的奇巧也不難。我幫你丟了。”


  徐鳳年作勢要將奇巧丟出涼亭,陶滿武可勁兒跳起,雙手死死抱住他那隻手臂,整個人滑稽地吊掛在那裏。


  青鳥眼神溫暖,憐惜地摸了摸陶滿武的腦袋,她也不知為何小丫頭會對自己抱有親近感,她重傷後,陶滿武就黏糊在身邊。她這段日子在提兵山山腳養傷,也或多或少聽聞了一些小道消息,知道她爹是北莽邊境留下城的城牧,無緣無故給人襲殺,傳言是皇室宗親的兩姓子弟下的黑手,可至今凶手下落不明。而軍伍出身的武將陶潛稚跟董卓又是親如兄弟的袍澤,小姑娘的娘親也不幸死在奔喪途中,陶滿武自然而然就被南朝炙手可熱的軍界權貴董卓帶在身邊,前些時候涼莽毫無征兆地開戰,聽說董卓領兵前往離穀、茂隆救援,陶滿武就給留在了沾親帶故的提兵山。


  公子孤身赴北,嗜好每日殺北涼士卒的陶潛稚死於清明節,公子湊巧與陶滿武熟識。


  青鳥瞪大眼眸望著公子。


  小姑娘無意間瞥了一眼認識沒多久的青衣姐姐。


  知曉她天賦異稟的徐鳳年並沒有阻止。


  青鳥發現小姑娘鬆手落地後淚流滿麵,那種複雜至極的矛盾眼神,如同昂貴奇巧盒中的一張蜘蛛網,密密麻麻沒有縫隙,本不該出現在一個天真善良小女孩的眼眸中。


  陶滿武隻是流淚,也不哭出聲。最後將小漆盒子狠狠砸在徐鳳年身上,跑出涼亭。


  青鳥茫然望向公子。


  徐鳳年苦笑道:“她有看穿人心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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