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李翰林榮歸故裏,徐鳳年巧遇青鳥(3)
徐淮南一死,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根北莽中流砥柱的坍塌,注定要激蕩廟堂。徐家之前都是由徐淮南支撐,絕大多數子孫沒有一個拿得出手,唯獨徐北枳至今不顯山不露水,卻是唯一有希望撐起家族大梁的關鍵人物,是抓是請,主子在信上沒有講明,都需要宋玉井自己去把握力道輕重。隻是宋玉井很快就感覺到這趟任務的棘手,除了侍童王夢溪,徐北枳與那名陌生臉孔的書生竟然憑空消失,宋玉井第一時間就撒開大網撈魚,將大半提竿派遣往金蟾州南部或尋覓或堵截。若非侍童繼續南下,而不是掉頭往北,宋玉井直接就可以更加省事省心,僅留一名捉蝶女跟蹤侍童。儼然成為一枚棋子的侍童由寶瓶州入金蟾州邊塞,再橫向行去數百裏,最後竟是北行,稍作停留,才繼續往南而去,走了整整一旬時光,帶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大圈子。期間宋玉井按照侍童的詭異走向,不敢掉以輕心,不斷反複樹立和推翻自己的推測,幾次更改命令,不光是他本人,幾乎所有提竿都跟著精疲力竭。偶爾碰頭,他們臉上沒有怨言,宋玉井也知道這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家夥難保不是腹誹無數。其中不乏有人提議直接殺掉侍童,簡單了事,宋玉井心中譏諷站著說話不腰疼,並未接納建議。在真相浮出水麵之前,宋玉井不希望交惡於徐北枳,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徐家這棵大樹即便要倒,也絕不是一兩年內的事情,尤其是徐淮南暴斃,跟徐淮南關係雲遮霧罩的女帝陛下沒了那根喉中鯁,說不定還要封賞寬慰徐家那幫蛀蟲。
宋玉井如何都料想不到徐北枳一直就遙遙跟在侍童屁股後頭,路線大致相同,隻不過都保持一日腳力路程。徐北枳從徐鳳年手上戴上了虯須大漢的麵皮,徐鳳年亦是換了一張,不再背負書箱,而是換了一隻行囊讓仆人模樣的徐北枳背上。兩人今日在一座金蟾州鬧中取靜的小酒館進食,徐北枳起先聽聞要讓侍童做誘餌,雖然沒有拒絕,心中卻已經低看了幾分這位世子,隻是一路行來,幾次在荒郊野嶺見他跟一隻朱袍魔物用古怪手勢交流,徐北枳才徹底重新審視起這名膽敢孤身赴北莽的未來北涼王。
兩人坐在酒館臨窗位置,看似意態閑適地聊起了軍情秘事如何傳遞一事。徐北枳最近開始貪杯,一逮住機會就會小酌幾杯,至於什麽酒,是佳釀是劣酒,也都不忌口,不過每次徐鳳年看他喝酒都跟蹲茅坑拉不出屎一個模樣,瞧著就難受。徐北枳喝酒入腹,隻覺得滿腹燒燙,忍不住嗤了一聲,這才慢慢說道:“你猜你斬殺魔頭謝靈一事,茅廬這邊獲知消息,花了多少銀錢?”
徐鳳年笑道:“總得有一百兩黃金吧?”
徐北枳搖頭道:“一文錢都沒有花,這件事由京城耶律子弟在青樓說出口,很快就捎到了茅舍。”
徐北枳又問道:“你再猜茅廬去確定你曾經在敦煌城待過一段時日,花了多少。”
徐鳳年想了想,“我還是猜幾百兩黃金。”
徐北枳笑道:“少了,約莫是九百兩黃金。”
徐鳳年嘖嘖道:“真舍得下血本。”
徐北枳明明喝不慣酒,喝酒氣勢倒是豪邁,一口飲盡,將杯子輕輕敲在滿是油漬擦拭不淨的桌麵上,望向窗外,因為生根麵皮而顯得粗獷麵容的一個糙漢子,眼神竟是如女子般柔和,所幸隻有徐鳳年跟他麵對麵,這位不知何時才能一鳴驚人天下知的讀書人感慨萬千:“想要找一個精通易容的諜子,無異於大海撈針,我跟爺爺數次挑燈通宵去推算你的行進路線,那段日子,他老人家精神氣很足,戲言這樣的捉迷藏,就跟他年輕時吃過的南方糯米團子,倒也有嚼勁。你可能不知,仿照離陽趙勾而成的朱魍,其實不是出自李密弼一人之手,爺爺曾經幫忙打造了大框架,李密弼能夠成為女帝第一近臣,被譽為影子宰相和第九位持節令,爺爺有一半功勞。他們兩人,都是在中原春秋懷才不遇的讀書人。”
說到這裏,徐北枳略作停頓,望向徐鳳年,“養士的本事,慕容女帝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趙家天子也不差,北涼王——”
徐鳳年截口笑道:“他啊,大老粗。再者春秋一戰,本就是武夫鐵騎跟筆杆子文士的較勁,推倒了高門豪閥後,士子們無家可歸,無樹可依,自然記恨徐驍,就別提去投效這個屠子了。”
徐北枳搖頭道:“養士也分兩種,養貴士,養寒士。需知‘士’這個說法,最開始也僅是遊士,例如那些因縱橫捭闔而名留青史的縱橫家,諸子百家中搬弄唇舌的說客,後來士子相聚成門閥,才開始養尊處優。如今大廈已傾,大多數就得為稻粱謀,何況寒士階層的廟堂崛起是大勢所趨。北涼王很多事情不好做,你可以。天下士子,本是你家聽潮閣的千萬尾錦鯉,如今就像那聽潮閣與江河相通,豢養錦鯉與野鯉雜處,你若能揀選其中少數,就可成事。自古謀士托庇於明主,不外乎想要乘龍借勢,扶搖直上。”
徐鳳年笑道:“你要是跟徐驍說這類大道理,他能當著你的麵打瞌睡。”
徐北枳一笑置之。
弱水茅舍,一名穿一身華貴蜀錦的幹瘦老者從京畿重地連夜趕到後,就一直坐在水邊,身邊便是被割去頭顱的徐淮南。
老人親自查過傷口和茅廬四周,就揮手讓手下離遠了,僅留下一名提著無燈芯燈籠的年輕婢女,似乎不想有多餘人打攪他與死去的老友。
夜幕中,老人伸出幹枯如老竹的手臂,手指撫摸著霜白鬢角,喃喃自語:“年輕時候一起來到亂象橫生的北莽,你說要做成可以劍履上殿入朝不趨的千古名臣,還笑話我氣量小,不是做大事的,跟在你後頭耍耍陰謀詭計就行,還能有個好死法。你看看,現在如何了,我仍是能夠錦衣夜行,便是八位持節令和十二位大將軍見著了我,也就隻敢背後罵我幾句斷子絕孫不得好死。你呢,連有膽子給你奔喪披麻戴孝的子孫都沒一個。”
“你器重徐北枳,一身所學盡付與他,念在情分上,我一直猶豫要不要痛下殺手,徐老兒,要不你托個夢給我?我也就放過他了。”
“本以為我能拚了半條命,也要保你死在她之後,你啊你,怎麽拍拍屁股說走就走了,還走得如此憋屈,圖什麽?還債?還給誰?人死如燈滅,我就不刨根問底了,省得你在下頭罵我。如此一來,我倒是輕鬆了。你放心,且不說徐北枳,到時候徐家兩百多條性命,我總歸會給你留下一兩人的。”
自顧自念叨的老人歎息一聲,沉默許久,抬了抬手臂。
提著燈籠的盲聾啞女婢便立即彎腰,將沒有燈火的燈籠放在權勢滔天的老人眼前,繼而遞出一把精致小剪。
籠中有幾十隻蝶。
老人摸出一隻,雙手如老嫗燈下繡花那般輕輕顫抖,從蝴蝶中間剪成兩半。
“你死以後,這籠中蝶,就數那位太平令最大隻嘍。”
徐北枳平時幾棍子打不出個屁,唯有喝酒以後,尤其是喝高了,就會管不住舌頭,什麽都能說,也什麽都敢說。大概是肚子裏的墨水實在太多,每次不等說盡興說通透,就已經酣睡過去。
柔然山脈貫穿金蟾州東西,南麓平疇相望灌渠縱橫,入秋以後,視野可及都是青黃相接的喜人畫麵,與離陽王朝的南方農耕區幾乎無異;柔然北部則是廣袤草原。柔然山勢陡峭,成為一道天然屏障,除去那些缺口峽穀構成的徑道,南北無法通行,這些條徑道就成為控扼南北交通的咽喉。
北莽在此設有柔然五鎮,傍峽穀築城障,設兵戊守,五鎮分別是老槐、柔玄、雞露、高闕、武川。此時徐鳳年、徐北枳兩人行走的蜈蚣穀白道,就在柔玄軍鎮轄境。柔玄徑道分主輔兩路,主道位於穀底,寬敞便於戰馬疾馳,輔道鑿山而建,幽暗潮濕。柔玄軍鎮的名聲都被一座山峰掩蓋,蜈蚣道商賈稀疏,除去輔道盤旋難行如蜈蚣枝節外,主要還是因為畏懼這裏的土皇帝——第五貉。這個擁有一個很古怪姓名的男子,便是提兵山的山主,私下也被稱作柔然山脈的共主,因為除去柔玄軍鎮在他直接掌控之下外,還有老槐、武川兩鎮的統兵將領出自提兵山。作為北莽王朝超一流的宗派,提兵山無疑跟廟堂結合得最為緊密,人人皆卒。當第五貉的女兒嫁與南朝最有希望成為第十三位大將軍的董卓後,提兵山就被推上了風口浪尖,帳庭那邊馬上有人跳出質疑第五貉是狼子野心,不甘臣服朝廷,所幸女帝陛下一如既往地對這位她落難時曾出手相救的江湖武夫給予信任,第五貉的獨女大婚時,還派人送上一份破格賀禮,一道聖旨將她收為義女,誥命夫人的補服品秩猶在董卓官階之上,無形中讓董胖子淪為北莽南北兩朝的笑柄,嘲諷董卓為軟飯將軍,更笑話他娶妻兩次,次次都是攀龍附鳳,稱得上是入贅兩家。
走在昏暗蔭涼蜈蚣道上,小徑外沿雖有簡陋榆木護欄,但石板沾水地滑,隻學了一些強身健體拳術的徐北枳走得戰戰兢兢,好在徐鳳年就走在他右手邊,這才心安幾分。這條山壁間的輔道寬丈餘,高一丈五,堪堪可供一驢一騾載貨緩緩通行,靠內牆根遍布青苔,壁頂不斷滴水,奔跑中的戰馬極易打滑,一塊一塊青石板鋪就的路徑有許多縫隙,也會讓馬蹄打拐,若非馬術精湛,馬匹又熟稔蜈蚣道,恐怕沒有誰敢在這裏抖摟騎術。
腰間新懸了一隻酒葫蘆的徐北枳懼高,怕分心跌倒,始終不敢說話。這趟南下他們原本按照徐北枳的布置,揀選商賈繁多易於魚目混珠的困肚鉤徑道,但是那位被侍童取了個“柿子”綽號的徐鳳年在酒肆上聽到一個傳聞,說有人要在提兵山再次尋釁大宗師第五貉,就拉著徐北枳興衝衝地趕來湊熱鬧,這讓習慣謹小慎微布局的徐北枳有些頭疼,隻是這顆柿子執意要見識見識提兵山的氣魄,徐北枳總不可能撇下他獨自走困肚鉤,加上蜈蚣道險峻坎坷,這一路上他沒少給徐鳳年擺臉色。說到底,兩個年紀都不大的豪門子弟,徐北枳遠未將他視作可以值得自己去鞠躬盡瘁的明主,而徐鳳年也不認為需要對徐北枳故作姿態。招賢若渴?我師父李義山一人便抵你幾個徐北枳了!相比起來,徐鳳年更樂意接納永子巷十局裏的那名盲棋士,或是那個相逢在江南報國寺裏那位惜書如命的寒士。不過徐鳳年不否認,徐北枳比起徐淮南這些久在廟堂沉浮的老薑塊,仍顯得有幾絲稚氣未脫,但比自己這個半吊子還是要超出一大籌。
蜈蚣道寂寥得跟黃泉路差不多,四下無人,徐鳳年也就不為難談不上有何武藝的徐北枳,親自背起行囊。但即便如此,徐北枳還是要每隔十幾裏路就要停腳休憩,約莫是有幾分感激徐鳳年每次主動停歇的照顧顏麵,徐北枳稍稍壯膽走在視野開闊的護欄邊上,望著柔然山脈南邊的千裏肥沃,終於開口問道:“世子殿下為何會習武?不怕耽誤了以後的北涼軍務嗎?藩王子孫,如果得過且過,自然少不了榮華富貴,趙家天子想來會樂見其成。可要維持世襲罔替的殊榮,總是要殫精竭慮的。靖安王趙衡便是賠上了一條命,世子趙珣更是入京。富貴險中求,何況你還會是離陽王朝僅有的異姓王,擔子之重,我想天底下也就隻有北涼王和世子殿下你們父子可以感受。我本以為你會是那個最瞧不起江湖莽夫的人,畢竟當年北涼王親自毀去了離陽江湖的大半生氣。北涼王府內藏龍臥虎,鷹犬無數,何須世子殿下親自學武練刀?誘以名利,一聲令下,總會有不計其數的高手替你賣命。”
徐北枳不喝酒時說的話,大多是這麽個強調語氣,總是帶著一股質詢味道。
徐鳳年正想著心事,幹脆就不搭理這位已是無家犬但尚未寄人籬下的徐淮南接缽人。被忽視的徐北枳也不生氣,自顧自說道:“俠以武亂禁,但兩個朝廷都史無前例對各自江湖具有統治力,北莽這邊江湖直接成了朝廷的奴仆,離陽王朝也有給朝廷望風的鷹犬,窩裏鬥得厲害。這種苟延殘喘的江湖,我實在想不通有什麽必要親自去下水。”
徐鳳年突然笑了笑,一屁股坐在腐朽不堪的護欄上,看得徐北枳一陣心驚肉跳。世子殿下望向這位喜歡高屋建瓴看待時局的高門俊彥,平淡道:“徐北枳,你親眼見過飛劍兩千嗎?親眼見過以一己之力讓海水升浮嗎?見過一縷劍氣毀城牆嗎?”
徐北枳平靜搖頭道:“不曾見過。但自古以來便是一物降一物,西蜀劍皇替天子守國門,不一樣被你徐家鐵騎碾壓得屍骨無存?成名已久的江湖人為何不願去戰陣廝殺?還不是因為怕陰溝裏翻船。再者精銳軍旅中往往都有專門針對頂尖高手的類似武騎,我猜你們離陽首輔張巨鹿這些年不遺餘力地將帝國賦稅傾斜北邊,一定會讓顧劍棠扶植起一支應付北莽江湖武力的勢力。你別看如今提兵山、棋劍樂府這些山頭十分氣焰驚人,一旦被驅策到沙場上陷陣廝殺,也經不起幾場大規模戰事揮霍。”
徐鳳年笑道:“你這是在諷諫?罵我是不務正業?”
徐北枳提起酒葫蘆喝了口酒。
徐鳳年不怒反笑,真誠歎氣道:“你的看法跟我二姐如出一轍。隻不過我這個世子,及冠以前也就隻有不務正業一件事可以放心去做,你不能奢望我韜光養晦的同時又包藏禍心,我也不怕你笑話,至今我都沒什麽嫡係可言,仔細算一算,好像就鳳字營兩三百號人還算有些交情。我倒是希望有人朝我納頭便拜,可第二次遊曆,襄樊城外蘆葦蕩一役,府上一名東越劍士死前不過是罵了我一句狗屁的世子殿下。那時候我便知道天底下沒誰是傻的。”
徐北枳抹去嘴角酒水,調侃道:“原來是不敢坐龍椅,而不是不想。”
徐鳳年無奈道:“雞同鴨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