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道德宗佛道鬥法,葫蘆口涼莽廝殺(2)
老道士的徒弟搖搖晃晃,渾然昏昧,體力不支身心疲憊,垂垂欲睡,一副無力支撐靜坐的模樣。老道士緊張萬分,跟徐鳳年小聲說道:“貧道徒兒天資不錯,比起貧道好上萬分,你瞧他這是氣海升浮的征兆,何時眼前無論開眼閉眼,都會出現或螢火或鉤鏈的景象,就證明修道小成了。貧道當年修成了耳通和眼通兩大神通後,走這一關,可是吃了莫大苦頭。起先妄用守意上丹田,一時紅光滿麵,自以為證道有成,後來才知誤入歧途,如今回頭傳授徒兒心法,就少走太多彎路。”
駱道士說得興致高昂,不曾想那徒弟差點摔倒,有氣無力道:“師父,我這是餓的。”
徒弟的拆台讓老道士顏麵盡失,氣得一記板栗砸在孩子頭上,“吃吃吃,就曉得吃。你這不上進的吃貨憨貨!”
孩子若是沒有外人在場,被師父訓斥打罵也無妨,隻是他對那個年輕士子打從見麵起就無好感,這會兒感覺丟了天大麵子,便紅了眼睛跟駱道人狠狠對視,身為小觀監院的師父哪來什麽高人氣度,怒喝一聲伸手,然後就給了徒弟手心十幾下,孩子經不住打,老人又鉚足勁了拍,小手瞬間通紅,又吃疼又委屈,號啕大哭,瞥見那怎麽看怎麽不順眼的士子似笑非笑,更覺得傷心欲絕,起身就跑去弱水邊上蹲著,撿起石子往河裏丟。
老道人眼不見為淨,對徐鳳年語重心長說道:“道門修行,即便眼現螢火鉤鏈,可要是不得正法,還是會被禪宗斥為光影門頭。這一半是因為佛家從心性入手,不注重身體錘煉,更無道教內丹一說,因此視作障道;還有一半則是的確有走火入魔之嫌疑。公子如果有心研習靜坐,不可不察。隻是貧道也是瞎子過河瞎摸索,用自己的話說便是借假修真,說出去恐怕會讓大觀裏的真人們笑話死。貧道限於資質,至今未能內聞檀香,不提那些證道飛升,便是那些小長生,也遙不可及。貧道這個徒兒,也是苦命孩子,雖說不懂事,根骨和心性其實不差,貧道就想著能讓他以後少受些罪。徐公子莫要怪他整天板著一張臭臉,孩子太小,走了千裏路,腳底板都換了好幾層老繭,自小又把燕羊觀當成了家,總是開心不起來的。”
徐鳳年微笑搖頭道:“駱監院言重了,是我沒孩子緣。誰家孩子見著我都少有好臉色。”
駱道人輕聲感慨道:“咱們人啊,就如一杯晃動濁水,靜置以後,方見杯底汙垢。有病方知身是苦,健時多向亂中忙。”
徐鳳年略作思索,點頭道:“一間空屋,看似潔淨,唯有陽光透窗,才知塵埃萬千。道門中人入一品,一入即是指玄境,這恐怕就是在這一動一靜之中的感悟。”
躋身金剛境以後,不論觀瀑觀河,依稀可見某種細如發的殘留軌跡,若是達到指玄境,是否可以產生一種預知?徐鳳年陷入沉思,秦帝陵中洛陽在銅門外抽絲剝繭,帶給他極大震撼。
駱道人咀嚼一番,然後一臉神往道:“一品境界啊,貧道可不敢想。”
三人一直沿著弱水往西北前行,每逢停留歇息也都是在滿天星光下臨水而睡,最後一次歇腳,徐鳳年第二天就要與這對師徒分離,後者趕往黃河,再沿黃河乘船逆流,去道德宗參加那場聲勢浩大的水陸道場,徐鳳年則不用拐彎,再走上半旬就可以見到此次北莽之行的最終目標人物。這一夜,夏秋兩季交會,星垂蒼穹,頭頂一條銀河璀璨,北地天低,看上去幾乎觸手可及。徐鳳年坐在弱水河邊上發呆,收斂思緒,轉頭看去,駱道人的小徒弟站在不遠處,猶豫不決,看到徐鳳年視線投來,轉身就跑,可跑出去十幾步又止住身形,掉頭往河邊不情不願走來。
小孩不喜歡徐鳳年的態度都擺在臉上,也不知道今夜為何肯主動說話,一屁股坐下後,兩兩沉默,終於還是孩子熬不住,開口問道:“姓徐的,你聽說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這個說法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孩子皺緊眉頭,正兒八經問道:“一丈總比一尺高吧?我每次問師父為何魔要比道還要高出九尺,師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總是轉移話題,你懂不懂?”
徐鳳年笑道:“我也不太懂。”
小孩子撇了撇嘴,不屑道:“你也沒的啥學問,連靜坐都不會,還得我師父教你。”
徐鳳年點頭道:“你師父本來學問就大,否則也當不上你們燕羊觀的監院,我比不過他又不丟人。”
孩子一臉驕傲道:“誰都說我師父算命準!”
徐鳳年望向細碎星光搖晃在河麵上的弱水,沒有作聲。
孩子說出真相,“師父臨睡前讓我來跟你說聲謝,我本來是不願意的,可他是我師父,總得聽他的話。”
徐鳳年自嘲道:“你倒是實誠人。”
孩子不再樂意搭理這個家夥,把腦袋擱在彎曲膝蓋上,望著弱水怔怔出神。
他轉頭慢慢說道:“那天渡河,我是真看見了穿紅袍的女水鬼,你信不信?”
徐鳳年笑道:“信。”
說話間,弱水中一抹鮮紅遊走而逝。
徐鳳年想了想,從書箱拿出一遝草鞋,有三雙,抽出兩雙給孩子,“本來隻做了一雙,後來見著你們,就又做了兩雙。你不嫌棄,就當離別之禮。”
孩子驚訝地啊了一聲,猶豫了小片刻,還是接過兩雙草鞋,這會兒是真不那麽討厭眼前遊學士子了。
孩子抱著草鞋,喂了一聲,好奇問道:“你也會編織草鞋啊,那你送誰?”
徐鳳年平靜望向水麵,輕聲道:“你有師父,我也有師父啊。”
駱道人清晨時分睜眼,沒尋見嗜睡的徒弟,奇了怪哉,這小崽子別說早起,便是起床氣也大得不行,起身後眺望過去,才發現徒兒拎了一根樹枝在水畔胡亂擺架子,胡亂?駱道人很快收回這份成見,負手走近,看到底子不薄的徒弟一枝在手,每次稍作凝氣,出手便是一氣嗬成,如提劍走龍蛇,尤其貴在有一兩分劍術大家的神似。駱道人瞪大眼睛,敢情這崽子真是天賦好到可以望水悟劍,無師自通?可駱平央才記起自己根本沒有教他劍術,不是怕教會徒弟餓死師父,而是駱道人本就對劍術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駱道人沒瞧見徐公子身影,等徒弟揮了一通,汗流浹背停下,這才見鬼一般疑惑問道:“怎的會劍術了?”
這塊小黑炭哼了一聲,拿枯枝抖了一個劍花,咧嘴笑道:“徐公子誇我根骨清奇,就教了我這一劍,我琢磨著等回到燕羊觀,青岩師兄就不是我的對手了。”
說起那個仗著年紀大氣力大更仗著師父是觀主的同門師兄,孩子尤為記仇,總想著學成了絕世武功就打得他滿地找牙。駱道人皺眉問道:“那位徐公子還懂劍術?”
孩子後知後覺,搖頭道:“應該不會吧,昨晚教我這一劍前,說是偶然間從一本缺頁古譜上看來的,我看他估計是覺得自己也學不來,幹脆教我了,以後等我練成了絕頂劍士,他也有麵子。”
孩子記起什麽,小跑到河邊,撿起兩雙草鞋,笑道:“師父,這是他送給咱們的,臨行前讓我捎話給師父,說他喜歡你的詩稿,說啥是仁人之言,還說那句‘劍移青山補太平’,頂好頂好。最後他說三十二首詩詞都背下了,回頭讀給他二姐聽。反正那家夥嘮嘮叨叨,可我就記下這麽多,嘿,後來顧著練劍,又給忘了些,反正也聽不太懂。”
老道人作勢要打,孩子哪裏會懼怕這種見識了很多年的虛張聲勢,倒提樹枝如握劍,把草鞋往師父懷裏一推,諂媚道:“我背書箱去。師父,記得啊,以後我就是一名劍客了,你就等著我以後‘劍移青山’吧!”
駱道人無奈笑道:“兔崽子,記得人家的好!”
孩子飛奔向前,笑聲清脆,“知道啦!”
駱道人低頭看著手中的草鞋,搖頭歎道:“上床時與鞋履相別,誰知合眼再無逢。”
徐鳳年獨身走在弱水岸邊,內穿青蟒袍的一襲紅袍悠哉浮遊,陰物天性喜水厭火,陰物丹嬰見水則歡喜相更歡喜,時不時頭顱浮出水麵,嘴中都嚼著一尾河魚,麵朝岸上徐鳳年,皆是滿嘴鮮血淋漓,徐鳳年也懶得理睬。那對師徒自然不會知曉擺渡過河時若非他暗中阻攔,撐羊皮筏的漢子就要被拖拽入水,給陰物當成一餐肉食。孩子將其視作水鬼,不冤枉。徐鳳年晚上手把手教孩子那一劍,是氣勢磅礴的開蜀式,不過估計以師徒二人的身份家底,孩子就算日日練劍,到花甲之年都抓不住那一劍的五分精髓。武道修習,自古都是名師難求,明師更難求,入武夫四品是一條鴻溝,二品小宗師境界是一道天塹,一品高如魏巍天門。駱道人已算是有心人,還是個道觀監院,窮其一生,孜孜不倦尋求長生術,可至今仍是連龍虎山天師府掃地道童都早已登頂的十二重樓,都未完成一半。這便是真實的江湖,有人窮到一吊錢都摸不著,有人富到一座金山都不入眼。
徐鳳年突然停下腳步,蹲在地上,把書箱裏頭的物件都搬出來曬太陽。
算是拿一個南詔去跟西蜀遺孤換來的春秋劍,劍氣之足,徐鳳年隻能發揮十之五六。
那次雨中小巷狹路相逢,差點就死在目盲女琴師的胡笳拍子。
藏有大秦古劍三柄的烏匣。
由龍壁翻入秦帝陵,那一襲白衣。
一把春雷。白狐兒臉登樓否?
一部刀譜,止步於青絲結。
身上那件後兩次遊曆都睡不卸甲的軟胄。
十二柄飛劍,朝露、金縷、太阿都劍胎臻滿。
一雙還不知道能否送出的草鞋。這份活計是跟老黃學的,記得第一次缺門牙老頭遞過來一雙草鞋,徐鳳年跳腳大罵這也算是鞋子?後來覺得草鞋總比光腳走路來得強,穿著穿著也就習慣成自然,那次剛回北涼王府,重新穿上舒適墊玉片的靴子,竟然反倒是不習慣了。
身為世襲罔替的藩王世子,可以平白無故得到多珍稀玩意,但徐鳳年不知不覺也拿命拚到了一些東西,但同時隨著時間推移,會失去很多不管如何努力都無法挽留的人、物。吃了多少苦,這個不能說,說了別人也隻當你豬油蒙心不知足,是在跟饑漢說葷菜油膩。所以遇人隻能說享了多大的福。
徐鳳年將這些家底一件一件放回書箱。
陰物丹嬰來到岸上,歪著腦袋用悲憫相望向這個家夥。
離陽王朝曾經在徐驍親曆督工下,打造了一張史無前例的巨大驛路係統網,驛站是點,驛路是線,線上輔以烽燧和軍事重鎮以及戊堡,構築成片,望讓人而生畏。如今離陽東線邊防幾乎完全照搬當初的框架,而吸納大量中原遺民的北莽,也開始不遺餘力地刻印這份事實證明無比有效的戰爭骨架,其中烽燧煙墩僅茂隆所在的龍腰州嘉魚一郡,便有大小總計百座,按照三線分布,十裏一座,連綿相望,邊烽相接,每逢戰事,狼煙依次四起。女帝曾經夜巡邊境,興之所至,登烽燧而親自燃火四炬,於是下一刻全州燈火熊熊,三條烽燧線如同三條火龍,當晚查知有一座烽燧誤時失職,連同正副燧帥三人在內的九人,全部就地斬首;十燧長斬臂;一州烽燧統領降職為一員普通烽子,下旨永不得升職。
北莽有幾線驛路僅供軍伍通行,曾有一位權勢炙手可熱的皇室宗親私營鹽鐵,在龍腰州境內與一隊南朝騎卒衝撞,盡殺之,消息不知為何泄漏,女帝手刃這位親外甥時說,私販鹽鐵可不死,縱馬驛道該死兩次。然後此人的年幼嫡子就給從家中拉出來活活吊死。這以後,此類驛路再無雜人往來。
離穀軍鎮那一線驛路早已是驚弓之鳥,那四千鐵騎一路奔襲,馬蹄所至,驛站和烽燧無一例外盡毀,誰都知道離穀六千守軍就已經是一隻甕中鱉,撤不敢撤,戰不敢戰,瓦築和君子館兩大雄鎮就是前車之鑒。瓦築擺開架勢主動出擊,離穀在茂隆之前,不得不承擔起拿命換命去消耗那支孤軍的殘酷使命,隻能祈求南朝廟堂上大將軍們可以迅速給出應對之策。兩戰過後,昔日無比倨傲的南朝都再無任何一個軍鎮可與北涼軍精銳戰力比肩的氣焰。離穀麵臨滅頂之災,人心惶惶,加上封鎮閉城,那些在城內不得出的高門大族子弟不少都是要麽抱頭痛哭,要麽今朝有酒今朝醉了,明日要死明日死。蒙在鼓裏的百姓,因為戒嚴,反而不如消息靈通的權貴豪紳們那般心死如灰。離穀不好受,茂隆也是兔死狐悲,城中許多家族趁著尚未封城,都拖家帶口往北逃,一如當年春秋士子北奔的喪家犬景象,竟然都是那北涼軍和人屠禍害的!
茂隆梯子山烽燧,建於山崗之巔,夯土結實,夾有穿鑿而過的堅硬紅柳枝巨木,燧體高大,由於此山臨近邊軍重鎮茂隆,梯子山烽燧額外多配烽子三人,一燧之內有十二人。前些年各州烽燧不管北庭南朝,隻用北人,南朝人士不得擔當烽子,隻是近兩年才得以進入烽燧,然後兩者迅速持平,為此皇帳方麵抱怨極大。梯子山烽燧十二人剛好南北對半,燧帥三人中有兩人位是南朝人,另外一名副燧帥是個粗人,哪裏鬥得過其餘兩位,被排擠得厲害,這就使得莽人烽子十分尷尬,一日不如一日,先前還敢偷偷喝幾口酒,如今一經逮住就得遭受一頓鞭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