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道德宗佛道鬥法,葫蘆口涼莽廝殺(1)
白虹停頓,現出身形,白衣僧人朗聲道:『貧僧還禮而來!』
來而不往非禮也。
天空掛黃河。
這名白衣僧人,扯來了一整條黃河。
道德宗建於黃河起始處,傳聞天門之後有一座浮山,已經超凡入聖的國師便在那裏修長生,不問世事半甲子。
麒麟真人有高徒六人,除了兩位真人分別坐鎮天門和山腳,其餘分散北莽各地,但是當一個老和尚坐在道德宗天門霧靄之外,在外布道濟世的四位神仙除了王庭那一位,竟然都回到了道德宗。
麵慈目善老和尚不言不語,在天門之外落地生根而坐。
天門是高聳雙峰對峙圍抱而成的一座天然孔洞,內裏雲霧繚繞,門外有九百九十九級玉石台階,便是拾級而上在門外近觀,也不得看清內裏玄機。
天門以外有道觀十八座,左右各九,香客絡繹不絕,終年綿延不絕的香火融入霧靄,襯托得道德宗越發人間仙境。
一條主道通往天門。
老和尚便是在第一級台階前的平地上,安詳禪定。
先是佩劍紫袍真人自天門而出,飛劍下山。
劍旋龍鳴三日不止。
唯獨不得入老僧四周三丈。
繼而有持玉如意真人自浮山山腳掠至天門外。
紫袍真人馭劍,一階一階走下。
走了三天三夜,已經走至第三百階。
再有三名仙風道骨的真人趕來。
其中兩位仙人或站立或盤膝在山腳道觀之巔。
剩餘一名國師最後嫡傳弟子掐訣走向老僧,每一步踏出都極為緩慢,但每一次踏出觸地,便是一次天動地搖。
半旬過後,老僧開始讀經。
一字一句,誦讀金剛經。
讀完一遍金剛經,自認識字不多識法亦是不多的老和尚開始講述佛法。
越來越多的人聚集在山腳,密密麻麻,不下萬人。
從老和尚坐地以後,將近一旬時光了。
飛劍已將那件清洗泛白的袈裟劃破千百次。
那名一小步一天雷的道教真人也走到了老和尚背後幾尺處。
老和尚全身金黃,盡是血液。
老和尚雙手合十,已經說完所懂全部佛法,輕聲道:“阿彌陀佛。”
許多香客都猜到那一刻會是如何畫麵,都撇過頭,不忍踮腳再看。
一條白虹當空劃過,高過天門。
身後是一條黃色瀑布!
我不入天門,我自比天要高。
白虹停頓,現出身形,白衣僧人朗聲道:“貧僧還禮而來!”
來而不往非禮也。
天空掛黃河。
這名白衣僧人,扯來了一整條黃河。
白衣僧人挾一大截黃河過天門,水淹道德宗。十八觀內外香客們都看得瞠目結舌,本來見到黃河掛天,還生怕這和尚失心瘋了將萬鈞河水傾斜在眾人頭頂,那就死得冤枉了,真正稱得上是殃及池魚。白衣僧人直上浮山而去,山腳議論紛紛,許多香客在回神後都大呼過癮,這番異象,實在是當之無愧的仙人手筆,人間能得幾回見?除了來道德宗十八觀燒香的信徒,其實還夾雜有大量人士存心坐山觀虎鬥。道觀高處建築早已給北莽權貴瓜分殆盡。一名衣著樸素的男子站在洶湧人流中,毫不起眼,他極少抬頭與人直視,也瞧不出如何氣度風範,也就個子高些,他在半旬前來到山腳,衣食住行都不出奇,一樣跟許多香客啃蔥餅果腹,清涼夜晚隨便找塊空地就躺著睡去,頂多蓋上一件長衫當被子,當他看到白衣僧人躍過天門,好像是要去尋麒麟真人的麻煩,就沒了繼續逗留的念頭,正要轉身,卻突然溫煦笑了笑,停下腳步。身邊走來一個矮小而結實的膚黑漢子,長臂如猿可及膝,耳垂異常厚實,跟菩薩塑像的耳朵差不多,常人一看,也就隻會說一聲是長了一副福氣不薄的福相。中年漢子眼神淡漠,抿緊嘴唇,跟相對年輕的素衫男子肩並肩而站。人比人氣死人,本來不出彩的後者立馬就被襯托得溫文儒雅,但聽他笑道:“料到你會趕來,隻是沒想到還能見上一麵。”
黑黝黝的漢子嗯了一聲。
長衫男子抬手放在眼簾上,望向遠方,見得道德宗兩位真人留守兩禪寺老和尚,三位陸續進入天門阻擊白衣僧人,不由感慨道:“龍樹和尚的佛陀金身,五大真人都沒能打破,這樣的金剛不壞,才是金剛體魄啊。”
中年漢子平靜道:“三教聖人跟我們不一樣,在各自境界以內達到巔峰,就無所謂什麽陸地神仙了,羨慕不來。”
三十歲上下的高大男子輕聲笑道:“我還以為你要出手撕裂那條黃河。”
漢子搖頭道:“五位真人圍毆龍樹高僧,做徒弟的李當心還禮道德宗,就算排場大一點,也不過分。目前看來,還是兩禪寺占理,道德宗不講理。我就是看個熱鬧,不湊熱鬧。”
而立之年的男子收回視線,竟是一雙無瞳孔的銀白眸子,隻聽他幸災樂禍道:“這一場大雨臨頭,道德宗成了座池塘,咱們北莽道教的麵子可算丟盡了。要是國師還不出手,還怎麽有臉滅佛?”
漢子沒身邊男人這份看人笑話的閑情逸致,言語也一如既往的素淡,從不刻意給人平地起驚雷的感覺,“那我就不知道了。”
“龍樹聖僧講解金剛經,深入淺出,你沒聽到真是可惜了。”
漢子皺眉道:“洪敬岩,龍樹和尚一輩子深讀了一本金剛經,就成就佛陀金身。你卻什麽都要抓在手裏,對你以後武道造詣並無裨益,反而有害。”
被稱作洪敬岩的銀眸男子自嘲一笑,“反正怎麽習武也打不過你,還不如多學點花哨本事,能嚇唬人也好。你看離陽王朝李淳罡的借劍,還有李當心這次當空掛江,少不得能讓江湖念叨個四五十年。”
漢子好似不諳人情世故,說道:“怎麽勸是我的事,怎麽做是你的事。”
洪敬岩啞然失笑,“你要真要誰做什麽,誰敢不做?”
性情敦厚的漢子一笑置之。
被白衣洛陽從天下第四寶座打落的洪敬岩提議道:“吃些東西?”
漢子點頭道:“這一路走得急,也沒帶銀子,以後還你。”
洪敬岩挪動腳步,哭笑不得,“竟然跟我計較這個?”
不曾想漢子直截了當說道:“你我交情沒到那個份上。”
洪敬岩爽朗大笑,不再堅持己見。
附近一座道觀有齋菜,隻是人滿為患,兩人就耐心等著,期間漢子給一毛躁香客給撞了一下,紋絲不動,倒是那個瞧著魁梧健碩的香客狼狽踉蹌,他伸手扶住,那香客來道德宗燒香求財,可不是真心向道信神仙的善人,吃癟以後本來想要發火,隻是見著這莊稼村夫身邊站著個體魄不輸自己的男子,罵了一句才離去。中年漢子置若罔聞,洪敬岩熟知這人的脾性,倒也習以為常。兩人好不容易等到一張桌子,洪敬岩要了兩大碗素麵,相對而坐,各自埋頭吃麵。洪敬岩吸盡一根勁道十足的麵條入嘴,含糊不清問道:“我們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金剛、指玄、天象三境,到底跟兩禪寺和尚的金剛不敗,麒麟真人的指玄,還有曹長卿的天象,根子上的差別在哪裏?再者武夫境界,好似鄧太阿的指玄,與我們又不太一樣。”
漢子吃完麵條,放下筷子架在碗上,搖頭道:“不擅長講道理。你要願意,打架即可。”
跟你打架?洪敬岩完全不去接這一茬,自問自答平靜道:“挾黃河水過天門,我也做得到,當然了,肯定會更吃力。但李當心得講規矩,像他不會將黃河水倒瀉眾人頭頂,不願也不敢。換成我,就要怎麽舒心怎麽來了。道人講究舉頭三尺有神明,僧人想要成佛,必定先要心中有佛。說到底,三教中人,都是借勢而成。既然跟老天爺借了東西,如同百姓借了銀子,拿人手軟,渾身不自在。那些敢大手大腳的,就成了旁門左道或是野狐禪。說到底,他們的長生和自在,在我看來都不算真自在,至於儒家舍生取義,就更是讀書人的牢籠了。說到底,唯獨武夫以力證道,才爽利。”
漢子皺眉道:“還是沒說到點子上。”
今日全無鋒芒崢嶸可言的洪敬岩輕聲笑道:“不說這個,你給句準話,什麽時候兩國再起戰事,到時候我好去你那兒落腳。”
中年漢子不置可否,洪敬岩也不覺得怠慢小覷了自己,慵懶地靠著椅背上,緩緩說道:“陛下整肅江湖多年,是時候開花結果,屆時沙場上可就要出現很多西蜀劍皇這類驚才絕豔的江湖人了。慘啊,這些人估計能十人剩一就算不錯了。真是替他們不值。”
黝黑寡言的漢子雙手十指互扣,依舊一言不發。
洪敬岩突然問道:“你說咱們兩個,偷偷摸摸去一趟離陽王朝的皇宮,摘得下趙家天子的腦袋嗎?要不就去北涼,殺徐驍?”
漢子瞥了一眼這位在棋劍樂府內一鳴驚人的男子,輕描淡寫道:“我雖不懂佛道,但也聽說過中原有句話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敢肯定當你我站在皇宮門口,武帝城王仙芝早已等候多時。至於徐驍,牽扯到涼、莽、離陽三足鼎立的大局,既然你有野心,便不是你想殺就舍得殺的,再說,你也殺不掉。”
洪敬岩一聲歎息。
中年漢子問道:“聽說你輸給她了?”
洪敬岩座下的椅子前兩腳離地,搖搖晃晃,這位曾經親眼看著魔頭洛陽長大的男子臉色平靜道:“輸了。她代價也不小,自毀一百二十六竅,絕情絕意,活死人一個。後邊又給鄧太阿劍氣擊碎驪珠,活不長久。”
漢子有些遺憾。
他站起身,徑直離開道觀。
洪敬岩沉默許久,終於長呼出一口氣,幾乎瞬間全身被冷汗浸透。
一位戴帷帽抱琵琶的女子走進道觀,安安靜靜坐在洪敬岩旁邊,纖手撩起些許帷帽,露出半張臉。
洪敬岩看了一眼,再跟道觀要了一碗素麵,說道:“他可以欠賬,你不行。”
半臉女子麵嫩聲枯老,沙啞如老嫗:“她還沒死,你欠的賬如何算?”
洪敬岩冷笑道:“你跟那個姘頭種凉也配跟我要賬?”
女子刹那之間按住一根琵琶弦。
洪敬岩伸了個懶腰,“別跟我慪氣,你還沒吃素麵就給撐著了?你看我多識相,打不過那家夥,就知道乖乖請人吃頓飯。”
洪敬岩打不過的人,屈指可數。
而那尊能讓洪敬岩如臨大敵的大菩薩,已經渡過黃河,前往極北冰原。
一起享福是難得的好事,退而求其次,能有人陪著一起吃苦,也不差,燕羊觀監院就是這麽個心態,跟姓徐的遊學士子一同風餐露宿,多了個談天說地的話伴兒,委實是此次出行的幸事。九微道人駱平央自恃會些看人相麵之術,雖說這位負笈士子麵相與氣相有些不相符,透著一股捉摸不透的古怪,隻不過再不濟也不會是個惡人,再說他和徒弟二人,也犯不著別人費盡心思來坑蒙拐騙,就算做肉包子,加在一起也不到兩百斤肉嘛。久而久之,一些小秘密就不再藏藏掖掖,徐鳳年逐漸知道這位不知名小道觀的監院在很用心地傳道授業,一路上都在教他徒弟如何煉氣,約莫是幾次住宿歇腳,都是徐鳳年掏腰包給銀子,老道人也不介意他旁觀旁聽。今日小徒弟按照師父的叮囑,在弱水河畔的背石蔭涼處盤膝而坐,雙足盤起作佛門金剛跏趺狀,放在道門裏便是如意坐,老道人從書箱裏小心翼翼撈出幾本泛黃書籍,遞給徐鳳年,撫須笑道:“實不相瞞,貧道年幼時家境殷實,也讀過許多詩書,族內有長輩好黃老,研經習道,曾跟隨那位長輩煉氣幾年,後來家道中落,不想半途而廢,就幹脆進了道觀做了迎來送往的知客道士,這些年遍覽儒釋道三教典籍經書,好不容易才挑出這三本,竊以為最不會誤人子弟,堪稱無一字妖惑之言。”
徐鳳年接過一看,是天台宗修煉止觀的《六妙門》,春秋時期散仙人物袁遠凡的《靜坐法正續編》,最後一本竟是黃教的《菩提道次第論》。三本書對常人來說有些晦澀,隻不過對三教中人而言,入手不難,隻是佛道兩教典籍浩瀚如煙,能挑出這麽三本就足以證明老道人非是那種隨便披件道袍的假道士。三書穩當妥實,講述靜坐禪定之法十分循序漸進,不像很多經書故作“白頭歸佛一生心”“我欲出離世間”之語,隻是故弄玄虛,在文字上玩花樣。當然,駱監院想要憑借這三本誰都可以買來回家照搬煉氣的書籍,修出一個長生法,肯定是癡人說夢,不過如果修法得當,勤懇不懈,可以一定程度上祛病延年。
老道人難得碰上有人願意聽他顯擺修道心得,神態十分悠然自得,指了指徒弟背脊,有心要為這個年輕人指點迷津:“徐公子你看貧道這徒兒脊梁直豎,猶如算盤子的疊豎,這可是有講究的。”
老道士賣了個關子,笑問道:“徐公子可曾見過人參?”
徐鳳年笑道:“也就僥幸見過幾次。”
老道士眯眼嘖嘖道:“那可是好東西。貧道年少跟隨長輩習道修行,見識到幾株老參,是地地道道從離陽王朝兩遼地區采摘而來,粗得跟手臂似的。嘿,說偏了,不說這個,好漢不提當年勇。總而言之,萬物生而有靈,尤其是這人參,一株人參的枝杈必然卷曲成結,為的便是培養本源,不讓精氣外泄。我輩道人靜坐吐納,也是此理。還有靜坐時,得舌頭輕微舔抵上顎,作未生長牙齒嬰兒酣睡。說來說去,這些還僅是修道打底子,其實未過門檻,想要登堂入室,難嘍。貧道遍覽群書,而且手頭一有閑錢就去破落世家子那邊采購書籍,書中自有顏如玉千鍾粟,貧道是方外之人,隻想著在紙堆裏尋長生,這麽多年下來也沒敢說自個兒真修成了什麽,道教吐納運氣,有十二重樓一說,可如今貧道也隻自覺修得五六樓,唉,故有‘修道登樓如入蜀,委實難如登天’的說法。一些燒香百姓誇我是真人是神仙,實在是汗顏。這趟麒麟真人傳言天下,道德宗要修繕《道藏》,總匯天下道書,說出來不怕徐公子笑話,貧道並非衝著水陸道場而去,隻是想著去道德宗其中任何一座道觀內幫忙打雜,不說其他,能多瞧幾眼孤本殘卷就知足,住宿夥食這些瑣事,貧道和徒兒對付著過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