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紅袍怪一路偕行,北涼軍兵鋒北指(1)
徐鳳年一掌貼在洛陽後心偏左,一柄金縷劍,徹底穿透女子心。
白衣墜河時,轉頭眯眼笑。
黃河倒流時,水麵向後層疊褶皺,水勢格外凶悍,所有人都看在眼中,連赫連武威都不相信是徐鳳年的作為,隻當是陰物在河底為非作歹,凶相畢露。
老持節令疾奔至那座蠻腰壺口,默默站在石崖邊,眼神黯然。大水猛跌穀口,濤聲炸響,以至於一千尾隨而來的控碧軍馬蹄聲都被掩蓋。水霧打濕衣衫,沒過多久赫連武威就衣襟濕透,為首十幾騎將來到老將軍身邊,下馬後也不敢言語。赫連武威收回視線,轉頭看了一眼種神通,兩隻俱是在官場沙場熏陶幾十年的狐狸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赫連武威是氣極而笑,惱火種神通的見死不救。而種神通則是心安理得。陰物出手,毫無征兆,控碧軍要怪罪也要怪到公主墳那邊,與種家無關。公門修行,誰不是笑麵相向袖裏藏刀,不落井下石就是天大的厚道,你赫連老頭兒要是敢遷怒於種陸兩家,我兄弟二人也不是軟柿子可以任你拿捏。
赫連武威苦等不及,隻得帶領控碧軍返回。
種神通等了更久時分,遇上神出鬼沒的弟弟種凉,也一同返回。
山合攏,竟然再有機關術去開山。
走過不再凶險的廊道,龍壁翻轉,白衣紅甲洛陽,青甲徐鳳年,陰物丹嬰一起隨龍壁掠出河壁,掠入河槽。
徐鳳年一掌貼在洛陽後心偏左,一柄金縷劍,徹底穿透女子心。
白衣墜河時,轉頭眯眼笑。
暮色中,青衣青甲的年輕男子盤膝坐在形如女子蠻腰狀的崖畔上,眼底河槽激起大片紫煙,他身後站著雙麵四臂的陰物丹嬰,一人一物入陵墓前打得天昏地暗,大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勢,誰能想象這兩位滿肚子壞水的貨色在短暫的秦帝陵之行之後,幾乎沒有言語交流就形成了攻守同盟,矛頭開始一致對向魔頭洛陽。這也是形勢所迫,洛陽在常態時可以輕鬆碾壓兩位,誰要與洛陽站在一邊,除了與虎謀皮,還能有什麽好下場?
徐鳳年入陵前就想殺洛陽,當時單獨走出廊道複返還,那不是徐鳳年菩薩心腸,隻不過那時候即便洛陽死在合山之中,他也要十成十死在陵墓中,不劃算。之後他和陰物玩換臉遊戲,看似無聊,但哪怕僅是簡單的視線交換,竟有了將心比心的意味。後頭陰物吸納汙穢死氣,別看徐鳳年一副膽戰心驚的表情,心底其實樂得它吸取得一幹二淨。洛陽開山時,龍壁翻轉,才是一記堪稱徐鳳年這輩子最為精妙的一招無理手,看似無理,實則步步為營。洛陽目中無人,開山之際,她始終在拿紅甲的紅龍之氣抗拒虎符氣運的衝擊,須知紅甲到底還是認主之物,這個主子,是徐鳳年而非洛陽,洛陽可以借用,但徐鳳年執意收回,後果將會如何?在陵墓中,徐鳳年戲弄穿上火龍甲後遭受火焰灼燒的陰物丹嬰,就已經得到部分印證。當龍壁旋轉,洛陽率先衝出,那一瞬間,陰物吐出體內積蓄如洪的穢氣,牽製住洛陽身形,盡量消弭這尊大魔頭原本可以說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罡氣,徐鳳年同時以馭劍術駕馭紅甲,如同神怪小說中的仙人定身術,將洛陽牢牢釘在空中,隻是刹那,便足矣。
刹那一劍穿心,刹那手掌貼至,大黃庭傾力刹那流轉四百裏,在洛陽體內炸開,力求炸爛其心髒。
如果徐鳳年試探時,洛陽沒有堅持將他帶往極北之地對陣拓跋菩薩,又是一場九死一生的涉險,如果徐鳳年沒有步入金剛境界,如果她已經晉升陸地神仙,如果陰物丹嬰無法配合默契,如果隻是少了任何一個“如果”,那一劍就根本不會遞出。
徐鳳年有青蟒袍護身,水霧不得靠近,此時手中握有一柄沾血的飛劍金縷,神情木訥,百思不得其解,她墜河時笑什麽?笑她聰明一世近乎舉世無敵,卻在陰溝裏翻船?還是笑自己肝腸歹毒更勝婦人心?徐鳳年對著河水輕聲說道:“最遠途是離鄉路,已經說給你聽。但路再遠,我也不怕,我怕的是回不去北涼。我很怕死在北涼以外。”
背有劍匣三柄劍的徐鳳年伸了個懶腰,轉頭問道:“輪到咱們兩個拚命了?”
陰物以悲憫相麵朝徐鳳年,默不作聲,沒有任何要出手的跡象。這倒是奇了怪哉,徐鳳年問道:“我大致猜得到你第一次出手,是貪圖我積攢的大黃庭和殘留的佛陀金血,以及本身紫金氣,這會兒你我勝負三七開,你七我三,不過我逃走的機會也不小,但是以你的貪嘴,不想生吞了我嗎?萬一得逞,修為暴漲,大念頭洛陽已死,小念頭估計也很難再去禁錮你,天高地遠,你就以小長生之身逍遙天地間,換作我,早做這筆穩賺不賠的買賣了。”
陰物模仿徐鳳年坐在崖畔,雙手托腮凝望遠方,剩餘雙手十指交叉疊在腹部,悲憫如地藏菩薩憐眾生。
徐鳳年自嘲道:“反正隻要你不主動殺我,我也不會跟你過不去,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是頂好不過。”
陰物萬年不變的麵容,輕輕望向徐鳳年,做了一個伸手撈物的手勢。徐鳳年擦拭金縷飛劍上的鮮血,對於陰物略帶嘲諷的臨摹動作,沒有反應。
你為何而笑?
怔怔出神的徐鳳年和一直發呆的陰物丹嬰不約而同驀然扭頭,隻見白發老魁出現在身後,丟過一隻書箱,瞥了眼公主墳頭號陰物,麵無表情地說道:“東西給你帶來了。其他事情爺爺我也懶得問,總覺得你小子不該死在這裏。赫連老頭的本意是要是沿河向下,找你一晚不見蹤影,就由我帶著這些遺物去北涼,也算對徐驍馬馬虎虎有份交代。”
徐鳳年霍然起身,問道:“你不問大念頭去了哪裏?我這身上青甲是何物?不問丹嬰為何沒有跟我搏殺?”
老魁一臉不耐煩地嗤笑道:“哪來那麽多狗屁問題,老子撐死也就是一個身不由己的刀奴,赫連武威才是公主墳的大客卿,要問也是他火燒屁股帶騎兵去追你,老夫跟那老頭交情不俗,跟你小子關係也不錯,反正哪邊都不偏袒。等天亮以後,老夫再回城,以後你小子自求多福,甭得寸進尺想著爺爺給你當保鏢,咱們香火情還沒好到那份上。”
徐鳳年作揖道:“謝過楚爺爺。”
白發拖刀老魁流露出一抹遺憾神情,揮了揮手,“別婆婆媽媽,快滾!”
裝有三柄古劍的漆黑劍匣不大,徐鳳年將其放入書箱,跟春秋、春雷一並放好。持節令府邸確實已經不合適再去,隻要讓赫連武威知道自己沒有死在黃河中就已足夠,至於種陸兩家的截河盜墓,徐鳳年不願去插手,能否找到龍壁,是成是敗,就看種神通是否對得起姓名中的“神通”這兩個字了。秦帝陵中火龍甲和鎮國虎符已經隨洛陽流逝沉底,那黃金兵甲堆積如山,也在洛陽開山之後徹底倒塌封死,這項浩大工程,比起截河可要艱辛百倍。徐鳳年一掠躍至黃河對岸,身形在空中,曾低頭望了一眼。
老魁爽朗聲音遙遙傳來,“要是有機會,就替老夫給老黃上墳敬酒,捎一句話給那榆木疙瘩,這輩子跟他比拚,輸得最服氣。”
徐鳳年掠出幾裏路,察覺陰物一直吊尾跟隨,不由停下皺眉問道:“你要做什麽?”
紅袍丹嬰伸出猩紅舌頭舔了舔嘴角,僵硬抬手,指了指徐鳳年身上的青甲。
徐鳳年想了想,權衡利弊,這一襲蟒袍甲胄實在不宜披穿出行,幹脆卸甲褪下,丟給大紅袍陰物。與火龍甲跟陰物天生相克不同,青蟒甲有助於丹嬰的修為增長,徐鳳年雖說有些遺憾沒辦法將青甲穿回北涼,不過也勝過在北莽招搖過市。青甲實在是太紮眼醒目,不說別人,順藤摸瓜的公主墳和魔頭種凉就要頭一個拿他開刀。陰物不知如何在不脫紅袍的前提下穿上青甲,四臂搖晃,好像手舞足蹈,開心至極。徐鳳年覺得滑稽荒誕,笑過以後,就開始前奔,可一刻之後,就再度駐足轉身,殺機濃鬱道:“你真要糾纏不休?我有春秋一劍,斬殺你這等穢物十分適宜,別以為你可以穩操勝券。”
陰物紅袍旋轉,歡喜、悲憫二相不斷反複。
徐鳳年疑惑問道:“你不回公主墳,想跟著我?”
一身豔紅的陰物歪著脖子,直勾勾盯住徐鳳年。
徐鳳年繼續問道:“你是想把我當作天底下最美味的補藥食材,也不殺我,隻是慢慢進補?”
陰物悲憫相變作歡喜相,答案顯而易見。
估計世間也就隻有徐鳳年會一本正經跟朱袍丹嬰做生意了,“好處不能你一個人獨占,我帶著你那就真要不得安生了,這比起我自己穿著青甲遊曆,已經是差不多性質。”
陰物一手遮掩半張臉麵,一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姿勢。
徐鳳年氣笑道:“你真當我是神仙啊,你隨便比畫兩個手勢,我就知道你在說什麽?”
陰物每次思考,腦袋傾斜,動作都尤為呆滯,然後它指了指黃河龍壁方向,畫了一個大圓,再重複一遍掩半麵抹脖子的動作,畫了一個小圓。
徐鳳年一陣思索,半信半疑問道:“你是說洛陽是大念頭,還有個半麵小念頭,會殺我?所以你隻要被喂飽,就會護著我?”
歡喜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不消停。徐鳳年問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那你說說看大念頭和小念頭誰更厲害?”
陰物猶豫了片刻,先畫大圓再畫小圓,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徐鳳年頓時了然,才略微鬆口氣,它便畫小圓,然後指了指徐鳳年,再抹脖子。
徐鳳年倒抽一口冷氣,“我在一名種家婢女香囊上見識過猶抱琵琶半遮麵的繡花,你家那位小念頭是個半麵女子?”
陰物刻板點頭,轉為一張悲憫相。
徐鳳年轉身大手一揮,“得,咱倆大不了為各自前程,再並肩作戰一次。風緊扯呼,走一個!”
河槽那邊,白發老魁在原地站立許久,嘖嘖說道:“這都沒遭殃,你小子可以啊。老夫當年不過調笑了公主墳婆娘幾句,就給鎖住了琵琶骨,一輩子做奴,這麽看來,你小子確是有些道行。”
老魁一邊拖刀慢走一邊感慨。
當年那個潛湖初見的俊逸少年,真是長大了啊。
黃河在壺口瀑布處跌水入大槽。
一抹青絲一抹白浮出水麵。
如蓮出水。
她仍在笑。
帶上個紅袍陰物,徐鳳年即便說不上晝伏夜行,也隻得揀選那些荒僻野徑往北而去,不過這離初衷不算差得太遠,習慣了大漠粗糲風沙,這點苦頭不痛不癢。讓徐鳳年吃下一顆定心丸,打定主意帶上丹嬰的關鍵所在,是陰物竟然是一位反追蹤的大宗師,消除那些連徐鳳年都意想不到的殘留氣息極為精湛內行,有這麽一張護身符甚至有可能是救命符傍身,徐鳳年心安許多。再看它雙臉四臂,也就不那麽麵目可憎,中途偶有停留歇息,還能跟它玩一些常人看來十分幼稚的小把戲。徐鳳年行走在一望無垠的戈壁灘上,按照地理誌描繪,上古時代這裏曾是一條寬達三裏的通天河,這簡直就是讓後人瞠目結舌。徐鳳年站在一塊曝曬在毒辣日頭下的枯木上,自言自語道:“按照你我腳力,再往西北走上小半旬,就到了寶瓶州,我要見的人就在那裏,在弱水河邊隱居,我之所以拿命去拚死洛陽,是因為去晚了,一切就徒勞,那老家夥委實難伺候。不過設身處地想一想,也不好怪他,本就是享受過位極人臣滋味的大人物,憑什麽要冒著晚節不保的巨大危險,還撈不著太多實惠,去跟我一個嘴上無毛的年輕人談事情……”
說到這裏,徐鳳年下意識摸了摸下巴,嘿了一聲,罵罵咧咧:“原來已經都是胡茬子了。”
拿黃桐飛劍刮去有些紮手的硬青胡茬子,趁這個空當,徐鳳年掂量了一下目前家底:步入金剛初境毋庸置疑,十二柄飛劍,朝露、金縷、太阿三劍已成氣候,還扛了一對春雷、春秋,外加三柄小號木馬牛,就趁手兵器而言,連徐鳳年自己都覺得嚇人。這身行頭,都能讓那些一輩子也沒摸過名器的大俠女俠活活眼饞死。刀譜青絲結一式成了攔路虎,徐鳳年停滯不前,還能始終熬著耐性不去翻頁,好在有開蜀、扶搖和仙人撫頂等招式翻來覆去,越發爛熟於心熟稔於手,百般無聊,還能喊上陰物丹嬰過招熱手,一路奔一路打,極有氣勢。徐鳳年如野馬出槽奔走了將近一個月,幾次靜心冥想,都從冷汗淋漓中回神,屢屢捫心自問,黃河跌水的那一場豪賭,回頭再來一遍,哪怕依舊占盡天時地利人和,但真的還有勇氣去襲殺洛陽嗎?
“公主墳在哪裏?”
“大小念頭,分別是個啥念頭?”
“女子半臉妝,半張臉再漂亮,也跟女鬼一樣,種凉的口味可想而知……”
徐鳳年正因為明知陰物不會作答,反而更喜歡絮絮叨叨。越是臨近寶瓶州,天闊地寬,羈旅獨行人,就越發感到自己的渺小寂寥,有時不時消失於視野的陰物結伴同行,這一路走得倒也不算太乏味。
這趟北莽行,初時尾隨魚龍幫,後邊帶了個小拖油瓶陶滿武,再後來是陸沉,如今捎上陰物丹嬰,則是最輕鬆的,它本身實力不俗,而且徐鳳年不需要對它的生死負責。寶瓶州邊境有一條大河,叫作弱水,據說水弱不浮蘆毛,徐鳳年終於到達弱水畔,掬水洗臉,心曠神怡,能感受到些許陰物氣息,轉頭查看則注定無用。徐鳳年斂起氣機,沿河行走,想要過境就要過河,驀地看到一個渡口,有羊皮筏子靠近對岸,顯然弱水之弱純屬無稽之談,這讓徐鳳年大失所望。走近渡口,有一對衣著寒酸的爺孫,老人著一件破敗道袍,背繡陰陽魚,拿一截青竹竿做拐杖,跟徐鳳年一樣背著書箱;孩子曬黑的整張臉好似隻剩下一雙小眼睛,看人時滴溜溜轉,不像是個性子質樸的孩子。爺孫二人也在等筏渡河,孩子蹲在渡口邊沿,閑來無事,撅起屁股丟石子入河。徐鳳年確定老道士並無武藝在身,就安靜眺望對岸。
孩子扭頭看了眼士子模樣的徐鳳年,不敢造次,摳了摳腳上草鞋,腳拇趾早已倔強地鑽出鞋子,對老道士可憐巴巴哀求道:“師父,給我換雙鞋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