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太平令指點江山,徐鳳年帝陵驚魂(5)
徐鳳年對皇帝都沒什麽好感,也談不上如何敬畏,畢竟直接和間接死在老爹徐驍手上的大小皇帝就不下六位,不過麵對這位大秦皇帝,徐鳳年還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觸。如今都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形容權臣權柄之煊赫,可在這位皇帝之始的君主朝廷之上,從隻言片語的曆史記載去推斷,從無權臣一說,哪怕是那位左庶長,也隻能夠在皇帝眼皮底下戰戰兢兢,鞠躬盡瘁,照樣落了一個狡兔死走狗烹的可憐下場。大秦帝國,向來是右庶長領兵,左庶長治國,右庶長死得比寫有王霸雙書的那一位還要早,還要更慘。徐鳳年歎了口氣。徐家能支撐到今天,徐驍肩上的擔子,能輕到哪裏去?北涼參差百萬戶,如今又有幾戶記得念這位人屠的情?在張巨鹿的治政大略裏,北涼最大的作用,不過是消耗北莽國力,僅此而已。逃入京城的嚴池集一家子便是明證,可無奈之處在於,北涼偏偏不能說那位嚴老夫子是白眼狼,而且朝野上下誰不說這位新成為皇親國戚的北涼名士有國士之風?
徐鳳年一聲聲歎息,回神後見到紅甲洛陽步步登上台階,走到龍椅附近,一袖將那具極有可能是大秦皇帝的屍骸給拍飛頭骨,看得徐鳳年一陣毛骨悚然,心想你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魔頭,好歹對古人也有點敬畏之心。被你“鞭屍”的那一位,可是大秦天子啊!背對徐鳳年和陰物的白衣女子眼神陰沉,盯住膝蓋上的一枚鎮國虎符,可見大秦皇帝便是死,也要在陰間手掌天下權。洛陽彎腰抓起虎符,掏出早就準備好的一縷金絲,穿孔而係,掛在腰間,隨著她做出這個動作,兩具披甲將軍屍骨動作僵硬地拔出巨劍,轉身跪拜。
八百年前的機關傀儡,與合山雷池一樣,至今仍有功用。墨家的本事,委實是鬼斧神工。
徐鳳年望向洛陽腰間懸掛的巴掌大小的虎符,有些眼紅。
洛陽居高臨下,看穿其心思,冷笑道:“隻要沾染一點紫金氣,就可以開銅門,不算稀罕。可這枚鎮國,八百年來,還真就隻有我一人可以碰而不死。你要不信,拿去試試看?”
徐鳳年擺擺手,“不用。”
洛陽低頭看了眼氣運猶存的鎮國虎符,又看了眼失去頭顱的大秦皇帝,哈哈大笑,既像高興又像悲慟,在徐鳳年眼中,怎麽有種曆經千辛萬苦後陰謀得逞的妒婦感覺?你他娘的又不是當初不得同穴而葬的大秦皇後,高興個屁?
洛陽拎住屍骨,丟下台階,在徐鳳年腳下摔成粉碎,她坐在龍椅上,深呼吸一口,雙色眼眸熠熠生輝,一手握住鎮國虎符,緩緩吐出幾個字,“八百年後的天下。”
徐鳳年看著高坐龍椅的白衣女子,比起初見洛陽入敦煌城,還要陌生。
不過反正洛陽一身迷霧,也不差這一點了,徐鳳年左右觀望,秦帝陵內寶物注定不會僅限於兩件龍甲蟒袍,加上一枚鎮國虎符和兩具不同於符甲的巫甲,相信還有一些上規模的玩意兒。不同於門外空氣稀薄,陵墓裏頭雖然陰氣森森,卻也不至於有窒息感,陰物自然而然如魚得水,大口吸氣,吐氣極少,好像一口氣入腹就能夠增長一絲功力,歡喜相越發歡喜,悲憫相更加莊嚴。而洛陽坐在龍椅上,雙手扣龍椅,閉目養神。徐鳳年穿過人俑陣形,眼前是一個龐大的車騎方陣,跨門踏入左室,一座兵庫映入眼簾,青銅器鏽跡斑斑。徐鳳年握住一柄戟頭,擦去鏽斑,凝神注視,作為北涼世子,徐鳳年的思慮遠比常人見到此景來得深遠。大秦處於句兵日盛而辟兵漸衰的轉型時期,斧鉞作為大秦之前當之無愧的邦國軍旅重器,已經開始逐漸退出曆史舞台,但是大秦將兵器成製,工藝水平高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境界。徐鳳年放下戟頭,抓起一枚箭鏃,幾乎與北涼如出一轍,箭身相對窄瘦,鏃鋒已經有穿透力極強的菱形和三棱形式。說來可笑,春秋亂戰中,如南唐諸國竟然仍使用八百年前便已淘汰的雙翼鏃,鋌部更是遠不如北涼來得長度適宜,導致中物淺薄。
徐鳳年將手上鏃鋒藏入袖,打算拿回去給師父李義山瞧一瞧,再拎起一把青銅短劍,拇指肚在鈍化的鋒刃上輕輕摩挲,出現了相對穩當的金相組織,兵書上是謂大秦冶煉,金錫合同,氣如雲煙。不得不感慨大秦的軍力之盛,徐鳳年抬頭放眼望去,有古代西蜀繪有神秘圖符的柳葉短劍,有唐越之地的靴形鉞,西南夷的丁字啄,北方草原上的整體套裝胄和砸擊兵器,種類繁多,稱得上海納百川。這的確才是一個龐大帝國才能有的氣魄。
傳來一陣沉悶撞擊地麵聲,徐鳳年轉頭看去,隻見洛陽腰間掛鎏金虎符,身後跟著兩尊巫甲傀儡,又聽她平淡說道:“那些尋常大秦名劍,放在今天已經不合時宜,不過有幾柄短劍,材質取自天外飛石,跟李淳罡的木馬牛相似,你要是不嫌累,可以順手搬走。”
徐鳳年順著洛陽手臂所指方向,果然找到了三隻大秦特有的黑漆古式劍匣,推匣觀劍,俱是劍氣凜然。撕下袍子做繩帶,徐鳳年將三劍並入一隻劍匣,綁在背上。洛陽麵帶譏笑,“右邊是寶庫,其中金沙堆積成山,你要是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不妨一試。”
徐鳳年笑道:“搬不動,也不留給北莽,出陵墓前我都要毀掉。你不會攔我吧?”
洛陽不置可否。
徐鳳年前往右手寶庫,視線所及,俱是金黃燦燦。徐鳳年轉身突然問道:“種陸兩家還進得來嗎?”
洛陽笑道:“我倒是希望他們進得來。”
徐鳳年問道:“到時候你能讓他們都出不去?”
洛陽一隻手把玩著那枚鎮國虎符,徐鳳年眼角餘光瞥見她被虎符渲染得滿手金輝,無數金絲縈繞手臂,然後滲入,消失。徐鳳年假裝沒有看到,好奇問道:“我們所見到的秦帝陵墓,就是全貌了?”
洛陽跺了跺腳,冷笑道:“底下還有三層,一層是雜亂庫藏,一層擺棺,一層是支撐整座陵墓的符陣。下一層不用看,空棺材沒看頭,最底層去了,你我都是自尋死路。”
徐鳳年哦了一聲,“那我去下一層瞧瞧,你稍等片刻。”
洛陽平靜道:“該走了。”
徐鳳年皺眉道:“你找到去路了?”
洛陽眼神冷清,“這是你的分內事。”
徐鳳年突然問道:“那頭陰物呢?可別給我們搗亂。”
洛陽沒有作答,對寶庫毫無留戀,重新來到主墓,這一次沒有坐在龍椅上,隻是凝望那些與帝王陪葬的人俑。徐鳳年坐在台階上思考退路,按理說秦帝陵絕無安排出口的可能性,銅門卸成甲後,洛陽馭回壓陣的太阿,光線炸開,雷池便已是轟然倒塌,與合山連成一片,別說徐鳳年,就算是洛陽都沒有這份開山的能耐,來時廊道的材質堅硬遠勝金石,一點點刨出個歸路,這種笨法子,徐鳳年為了活命樂意去做,女魔頭想必也會袖手旁觀,到時候能讓徐鳳年刨到黃河峭壁,也要不知到牛年馬月。徐鳳年入陵墓以後,不記得是第幾次歎息,低頭觀望身上那件青蟒袍,摘下劍匣,抽出一柄短劍劃了幾下,不見絲毫痕跡,劍鋒與青甲接觸,並無火星四濺的場景,青甲宛如知曉以柔克剛的通靈活物,下陷些許,等劍鋒退卻,才瞬間複原。
徐鳳年投去視線,觀察洛陽身後兩具類似後世符將紅甲的上古巫術傀儡,鐵衣裹有將軍骨,可惜隻能遠觀,不能近看,挺遺憾。對於未知事物,在不耽誤正事前提下,徐鳳年一向比較富有考究心態。當下正事當然是尋找重見天日的路途,不過這種事情跟開啟銅門差不多,得靠靈光一現,若是如無頭蒼蠅般飛來飛去,一輩子都出不去。徐鳳年表現得很平靜祥和,一點都不急躁,好在洛陽也不催促,像是一個遠行返鄉的遊子,一寸土一寸地看遍家鄉。至於那頭陰物,隻顧著鯨吞陵墓積攢近乎千年的濃鬱穢氣,滋養身軀,徐鳳年瞧著就瘮人,如果這時候跟它打上一場,必死無疑,不由拍了拍橫放在膝蓋上的劍匣,有些無奈。武夫境界,實打實,步步遞升,跟三教聖人不同,擠不出多少水分,一境之差,就是天壤之別,至於韓貂寺之流擅長越境殺人的怪胎,不可以常理論。徐鳳年就這樣呆呆坐在台階上,因禍得福,太阿劍在雷池中一番淬煉,劍胎初成,不過福禍相依,這柄殺傷力最為巨大的飛劍,有大齡閨女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徐鳳年懷疑洛陽駕馭太阿會比他更為嫻熟。
洛陽坐在比徐鳳年更高一級的台階上,鎏金虎符已經不複起初的光彩流溢,徐鳳年內心震撼,納氣還有吸納氣運一說?這鎮國虎符分明是大秦帝國的殘留氣數,一般煉氣士如何有膽量這麽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撐死了。
徐鳳年頭也不扭,徑直問道:“你是在拿火龍甲抗衡虎符蘊藏的氣數影響?”
洛陽雖說性格捉摸不定,不過隻要肯說,倒是少有拐彎抹角,向來有一說一,道:“你倒是沒我想象中那麽蠢。”
徐鳳年笑道:“過獎過獎。”
洛陽語氣平淡,“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為何要急於在陸地神仙境界之前,去極北冰原跟拓跋菩薩一戰?”
徐鳳年手掌貼緊劍匣。
洛陽自顧自說道:“體內那顆驪珠本就被我孕育得趨於成熟圓滿,再往下,就要成為一顆老黃珠,洪敬岩因此之故才出手,不過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我。敦煌城內,驪珠被鄧太阿擊碎,我本來就不長久的命就更短了,原本跟拓跋菩薩一戰過後,不論輸贏,我都會死。想要續命幾年,就得靠幾樣千載難逢的東西,手上鎮國虎符,是其中一種,也是最有裨益的一件。五年,我還能多活五年。五年,還是不太夠啊。”
然後洛陽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語,“每一次都是如此,少了十年。”
她不給徐鳳年深思的機會,用手指了指遠處的陰物,“名叫丹嬰,是公主墳近八代人精心飼養的傀儡,吃過許多道教真人和佛門高僧的心肝,至於江湖武夫的血肉,更是不計其數。它倒是可以活得很久,你羨慕?”
徐鳳年白眼道:“生不如死,這有什麽值得羨慕的。生死事大,可儒家也有舍生取義一說,我沒這覺悟,不過還真覺得有許多事情的的確確比死來得可怕。我師父曾經說過,修道隻修得長生,就算旁門左道。修佛隻修成佛,一樣是執念。”
洛陽破天荒點頭讚許道:“你總提及這個李義山,在我看來,比那個李淳罡要更像高人。”
徐鳳年啞然失笑,“我師父和羊皮裘老頭兒本來就不是一路人,不好對比的。你也就是沒見過李老劍神,才對他那麽大意見,真見識過了,我覺得你會跟那邋遢老頭相見恨晚。”
洛陽換了個話題,“你就不想當皇帝?”
徐鳳年搖頭道:“做不來。”
洛陽故態複萌,“確實,你沒這本事。”
徐鳳年突然會心一笑,“不說這個,想起一個朋友說過的女子劃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說出來給你聽聽。那家夥吃過很多苦頭,雖說大多是自作多情,不過說出來的道理很有意思。他說最討厭三種娘們兒。一種是蘭花婊,那是相當得空穀幽蘭。往往是大宗高門裏飄出來的仙子女俠,走路都不帶煙火氣,搞得世人都以為她們不用拉屎放屁。第二種叫作白花婊,出身小門小戶,殺手鐧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往往姿色中等,看似性情婉約,可一旦耍起心計,都能讓男人幾年幾十年回不過神。第三種稱作女壯士婊,大大咧咧,一副老娘就是出口成髒就是喜歡打人就是不喜歡身材苗條,就是喜歡跟男人做兄弟,琴棋書畫女紅胭脂都滾一邊去的豪邁氣概。”
洛陽笑道:“我算第一種?還是單獨算第四種,魔頭婊?”
徐鳳年哈哈笑道道:“言重了。”
洛陽一笑置之。
她站起身,“走了。”
徐鳳年一頭霧水。
女魔頭扯了扯嘴角,“我記起了歸路。”
徐鳳年憂喜參半,“出去了還得跟你去跟拓跋菩薩較勁?”
她冷笑道:“得了便宜還賣乖,要不是你還有些用處,早就死得不能再死。”
徐鳳年笑了笑,綁好劍匣,還有心情用北涼腔唱喏一句:“世間最遠途,是那愈行愈遠離鄉路。”
陰物丹嬰雖然戀戀不舍陵墓,不過還算知曉輕重,跟著洛陽和徐鳳年走向所謂的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