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徐鳳年他鄉遇故,徐龍象學成下山(1)
徐驍一隻手掌按在地圖上,說了一句話,『我兒子在那裏,這個理由夠不夠?』
歡喜泉南北皆權貴,有勁弩甲士巡夜,南方尚好,到了泉北,幾乎三步一哨,暗樁多如牛毛,好在徐鳳年對於軍旅夜禁和城防布置並不陌生,也虧得洛陽樂意放低身架跟他鬼祟潛行。來到種家府邸牆外,徐鳳年揀選了一處燈籠稀疏的僻靜死角,正要翻越牆頭,卻被洛陽一把拉住,她起身後身體在牆頭扭曲出一個詭異身姿,徐鳳年這才知道城牆上頭有門道,依樣畫葫蘆,這才知道牆頭上拉有懸鈴的纖細銀絲。翻牆落地前餘光瞥見洛陽離牆幾尺處浮空而停,眼神戲謔,徐鳳年肚裏罵娘一句,定睛一看,換氣止住墜勢,身體如壁虎貼在牆壁滑下,這才躲過了層出不窮的玄機,不過也就她可以站在細絲上而不顫動鈴鐺分毫,徐鳳年自認尚未有這份能耐。主要是北涼王府一向外鬆內緊,即便包藏禍心,那也是喜歡關門打狗;相比之下種府就要謹小慎微太多,明擺著拒敵在先,讓人知難而退,不求如何殺人,這恐怕也是種家這條過江龍在別人地盤上刻意擺出的一種低姿態。
庭院建築隻要是出於大家手筆,內裏自有法度,就必然有法可依,氣象巍峨的北涼王府是集大成者,種府在歡喜泉算是一等一的氣派,比起占山為王的北涼府還是不值一提。徐鳳年走得十分輕鬆愜意,聽聲遇人便繞,好似自家散步,帶著白衣魔頭繞梁過棟穿廊,不過起先還能感受到洛陽的氣息,一刻鍾後就感知全無,徐鳳年也懶得杞人憂天,根據身份去揣度,不去種神通種凉兄弟那邊惹禍上身,來到貴客陸歸的清雅院子。愈是臨近幾座主要院落,戒嚴程度愈是鬆懈,這也是種家的自負。
徐鳳年如燕歸巢,掛在不映身影的簷下。屋內有明亮燈光,駕馭金縷刺穿窗紙,徐鳳年看到一名跟陸沉有六分形似的中年男子捧書夜讀,眉宇陰霾,還有一名麻衣老者相對而坐。老者相貌清臒,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最為醒目處在於嘴唇發紫,與北涼青囊大師姚簡如出一轍,分明是常年嚐土認穴導致,可見種家西行,的確是要借用陸家的堪輿術去探究秦帝陵。麻衣老人手邊有一盞精巧黃銅燈,他與陸歸都憂心忡忡,並未因有望開啟帝陵分一杯羹而欣喜。徐鳳年還算有些理解,到了秦帝陵墓這種人間千古一帝的可怕規格,機關術隻是小事,氣數沾染才是棘手的大事,陰氣過重,別說入墓之人往往暫時得寶卻暴斃,恐怕還要禍及子孫數代;那盞銅燈又稱作換氣燈,盛放童子精血,點燃以後,可趨避陰穢。
屋內老人歎氣道:“三十六盞燈,到底還是少了。占卜也顯示凶多吉少。”
陸歸一臉疲憊,語氣無奈道:“事出倉促,到哪裏去湊足大周天數的陽燈。”
老者冷笑道:“種家莽夫自恃武力,哪裏知道這裏頭的學問,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匹敵。”
陸歸輕聲道:“隔牆有耳。”
老人啞然失笑,“家主,種家兄弟這份胸襟還是有的。”
陸歸搖頭道:“小心駛得萬年船。大富貴麵前,人人小肚雞腸。”
話已至此,老人也就不再言語,十指輕柔撫摸雕刻佛像的黃銅燈。他雖出身貧寒,卻大有一技之長,自幼跟一位不顯聲名的佛門大師學習造佛,那位釋教大師去世以後才被重視,譽為敦煌佛窟重興之祖,死後被追封全山方丈,尤其擅長製作觀音立像。老人雖非僧侶,但獨具匠心,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所造佛像不拘泥於觀音,號稱萬佛在心,三十二相,相好光明,八十種好,妙狀無窮。換氣燈是他首創之物,需知《戒大教王經》有言若是佛像的量度不夠如法,佛菩薩即使被高僧開光,也不來受寓。通俗來說,市井間隻知道請佛不易,卻不清楚是到底如何一個不容易,事實上佛像法相不佳,就會真佛不來而邪魔住,因此許多所供奉的場地,非但沒有福祥庇佑,反而諸邪橫生,這才導致供佛佛不靈,發願願不應,這就是並非菩薩不顯聖而是供佛不如法的根源了。老人深諳個中三昧,所造佛像才極為靈驗,廣受王侯功臣的追捧。
尤其是這盞黃銅燈,粗看不起眼,細看眉如新月,神韻盡出,可算是麻衣老人此生最高的成就,如果不是有他有燈,陸歸恐怕不管如何精於風水,也不敢來西河州蹚渾水。
陸歸舉杯小酌一口醇酒,緩緩說道:“竹簡上記載秦帝當初發動數萬民夫截斷大江,在浮出水麵的山壁上開鑿陵墓,封死以後,再開閘放江水,民夫和近千監工將士則被禦林鐵衛全部坑殺。其造穴手法之妙,隱藏真相手段之狠,都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生為帝王當如此啊。”
陸歸繼續說道:“我們要重開秦帝陵,就不得不要和持節令赫連威武勾連,否則如何做得來斷江的浩大工程。至於種家如何說服這倔強老頭兒,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也好,少知一秘事,少惹一是非。”
掛在簷下的徐鳳年皺了皺眉頭,八百年前秦帝陵,大秦皇後的驪珠,吐珠的白衣洛陽,怎麽感覺快要串成一線了。
被鄧太阿毀去那顆驪珠的洛陽,是要壞種家的好事,還是要成就自己的好事?
為虎作倀的徐鳳年那叫一個愁啊。
麻衣老人懷揣黃銅佛燈離開別院,陸歸挑燈夜讀一套與西河州官府索要而來的舊版地理誌,盜取帝王陵墓,牽一發而動全身,要想從細微處入手,起碼得有個沒有偏差的大局觀。早已是深夜,仍有客人造訪,徐鳳年斂起氣機,沒有動靜,在那對年輕主仆敲門時,輕易辨識身份——種桂的族兄——種檀。這位種家的嫡長子身邊跟著一個中人之姿都稱不上的貼身丫鬟,身段偏豐腴,可惜容貌太過不入眼,以種家子弟的底蘊財力,找這麽個女子當婢女,事出無常,徐鳳年就上了心,多瞧幾眼,記住了諸多常人不會在意的細節,例如腰間那枚作熏衣祛穢之用的小香囊,繡有半麵琵琶妝女子花紋,讓徐鳳年記憶深刻。婢女似乎猶豫是否要跟隨主子一同進入屋子,停頓了些許。提有兩隻壺的種檀看似大大咧咧,其實心細如發,嘴上嚷嚷著“陸祠部,叨擾了,知道你是老饕,來,嚐嚐小侄覥著臉跟隔壁求來的醉蟹,酒是當地土法釀造的黃河蜜子酒,這黃蟹跟中原那邊風味不同,到了八九月,可就老得無法下嘴嘍,這會兒才是酒熏下嘴的絕佳時間。咱們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有口福了。”
說話間,種檀拉了一把婢女,也不管別號敬稱陸祠部的陸家家主是否允諾,就跟她攜手進入幽靜屋子。一壺酒一壇醉蟹,種檀進入屋子,獻寶一般火急火燎掀開了泥封油紙壺蓋,連徐鳳年都聞到了撲鼻的誘人香味,感慨這位種家嫡長子真是個會享受的主。陸歸笑著起身,跨過門檻迎接。種陸兩家是世交,他雖是長輩,隻不過陸家在南朝一直被視作依附種家大樹的枝丫,陸歸更是大將軍種神通的應聲蟲,被取笑是一名禦用文人,陸歸此時殷勤做派,底氣是大是小,可見一斑。不過種檀素來八麵玲瓏,陸歸給麵子,他也不一味端著高華門第嫡子的架子,入了書房,從婢女手上接過碗碟和醬醋,做起下人的活計。陸歸隨手推去桌上書籍,笑語打趣道:“老饕老饕,賢侄是取笑叔叔上了歲數啊。”
種檀一拍額頭,“老饕這個說法實在討打,陸叔叔是南朝首屈一指的食客,曾作《素篇》,連皇帝陛下都笑言陸祠部是我朝當之無愧的清饞,比起老饕這個名頭,清饞可要雅致很多。”
對於女帝禦賜“清饞”二字,陸歸一臉欣慰笑意,卻之不恭,並未自謙,不急於下筷,低頭彎腰聞了聞盤間醉蟹香氣,陶醉其中,又抬頭望向女子腰間,嘖嘖稱奇道:“稻穀姑娘香囊裏新換的蟻沉香,成了極好佐料,酒香蟹香沉香,三香相宜,讓陸某人大開眼界,原來稻穀姑娘才算真正清饞之士。”
女子麵無諂媚,也無嬌羞,平聲靜氣說道:“不敢當,是劉稻穀貽笑大方了。”
這位女子是種檀的軟肋,誇她比誇他要受用無數,隻不過世人溜須拍馬,要麽是稱讚劉姓婢女花容月貌,要麽是說她氣韻芙蓉,都拍不到點子上,徒惹種檀厭煩,境界遠遠不如陸歸對症下藥。不用種檀開口,陸歸就邀請女子一起品嚐異鄉風情的醉蟹。果真如種檀所說,黃河打撈起的夏蟹,滋味半點不遜中原熟於桂子秋風的湖蟹,一手酒杯一手持蟹腳,陸歸吃得慢而津津有味。劉稻穀倒酒時,有倒灑在桌麵,拿纖手緩緩抹去,種檀也不介意這類無傷大雅的細枝末節,望向陸歸笑道:“陸叔叔,小侄這趟冒昧拜訪,也有給赫連威武捎話的意思,這位持節令肯交出這壇子醉蟹,歸功於他慕名叔叔你的那一手寫完亦自不識的狂草,這不才給你帶了酒,想讓叔叔借著酒勁寫幅字,持節令說隨便寫都無妨,他還要猜猜到底是寫了啥。”
陸歸指了指種檀,調侃道:“你啊,俗人一個,哪裏比得清氣入骨的稻穀姑娘。”
種檀哈哈笑道:“不否認不否認。”
吃過蟹喝過酒,陸歸也寫了一幅字,潦草無邊,將近二十個字一氣嗬成,鋒芒畢露。種檀性子無賴,認不得一個字,但是問過了所寫內容,是“利民之功一二,遠勝道德文章八九,幾近聖人”。這句話顯然有吃人嘴短的阿諛之嫌,不過陸祠部書法功底和清貴身份到底是都擺在那裏,這幅字送出去,如他先前三香相宜所說,是陸歸、種檀、赫連威武三方盡歡,而且陸歸本是做道德文章的讀書人,以貶低自己來抬高身為武夫的西河州持節令,不惜以“幾近聖人”四字去點評,可以說讀書讀出了灼然學識。
種檀送蟹酒而來,拿字幅離去,都是拿別人人情做兩麵討喜的事情,他和女子跨過房門,走向院子。徐鳳年沒有去打量這對男女的背影,而是直直盯住窗孔內陸歸的神色變化,當看到陸祠部望向窗口,流露出一抹緊張時,徐鳳年便心知不妙,那時候婢女背對自己倒酒不慎,以手指而非袖口塗抹,徐鳳年就起了疑心,雖然不確定她如何得知自己的行蹤,但聯係陸歸的異樣,種檀十有八九要去喊人來收網,徐鳳年可沒當一隻悶壇醉蟹的興趣,春秋先發製人,刹那間氣機浩浩蕩蕩如銀河倒瀉,從上往下。不出所料,種檀隻是轉身旁觀,有個粗俗名字的婢女則出手如驚雷,纖手添得香研得墨煮得酒,一樣殺得人,輕輕一抬手,竟然隱約有宗師風度。徐鳳年北行路上孜孜不倦鑽研刀譜,加上許多生死搏殺的砥礪,刀法臻於圓潤如意,春秋折了一個角度,急落急挑,撩向劉稻穀的手臂。她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順勢五指成鉤,不退反進,也非敲指劍身或是硬扛劍鋒,而是指尖匯聚如磨刀石,發出的摩擦聲響,讓人耳膜刺疼,春秋劍一瞬顫抖起伏三十下。徐鳳年不曾想已經足夠重視這名古怪女子,卻還是小覷了她的身手,急忙抽劍而還。一陣火星四濺,徐鳳年一劍無法功成,幹脆收劍入鞘,準備近身廝殺,沒料到女子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架勢,踏出一連串賞心悅目的小碎步,小院無風袖飄搖,雙手十指令人心寒。徐鳳年練刀以來,翻閱過的刀譜劍譜可以堆出一座小山,其餘秘笈,隻能算是泛泛,如女子這般外門功夫,也認識幾門形意龍爪的手法,當下也不好追究,既然她舍不得春秋劍,徐鳳年就遂了她心願,春秋離手以氣駕馭,氣焰暴漲,小院頓時劍氣縱橫,寸寸殺機。
婢女落了下風,種檀猶有興致笑道:“你這人挺有意思,跟我一個德行,不看臉,就都是英俊瀟灑的公子哥,一看臉,喜好小白臉的婆娘們兒就都要失望。難道你是我失落多年的兄弟?這位好漢,你姓啥名甚,要不說來聽聽?等會兒不小心死了,可就不明不白,太冤枉。”
徐鳳年出客棧前換上一張麵皮,成了個麵目猙獰的虯須大漢,如同雷鳴寺裏的一尊怖畏力士,跟上一張麵皮的儒雅書生形象大相徑庭。女子雖說不占優勢,卻也不是毫無招架之力。女子打架,撓人臉麵,這姑娘還真是撓出大意味了。徐鳳年懶得戀戰,一劍扶搖式,氣勢如虹,種檀終於臉色微變,踏出一腳,地麵被他踩得一大片龜裂。徐鳳年一劍半出複還,身形扶搖而退,躍過院落牆頭,隨後幾個兔起鶻落,消失於夜幕,繼續嫻熟潛行,這也符合刺客的行事風格,一擊不成,當退則退。
種檀搖頭阻止劉稻穀的追殺,吹了一聲尖銳口哨,整座府邸頓時燈火通明,仆役點燈掛籠,士卒披甲持矛,死士擇地蟄伏,一切毫無慌亂,可見種家習慣用治軍之法治家。
種檀伸了個懶腰,笑道:“這家夥估計就是殺種桂的那個,確實厲害。你脫胎於公主墳獨有書藝的寫碑手也沒占到便宜,種桂不死才怪。”
他瞥了眼屋內,嘴角冷笑,陸歸肯定當縮頭烏龜去了,出來做官的讀書人哪有不怕死的。
劉稻穀神情凝重,咬著嘴唇,“此人實力近乎一品。”
種檀老神在在道:“天塌下來有高個扛著,你當我爹和叔叔都是擺設啊,咱們就別操這個心了,他要還敢亂竄,遲早一個死字。別說近一品,就是貨真價實的指玄,也得照死不誤。”
女子輕聲問道:“那這幅陸歸的草書?”
種檀抖了抖墨跡未幹的字畫,道:“算了,雞飛狗跳,就不給持節令大人添堵了。明天再送。”
種檀嬉皮笑臉離開院子,仍有大好心情吆喝道:“黃蟹六隻,洗淨瀝水,好鹽一斤二,尖椒一兩,下鍋入壺涼透嘍。”
劉稻穀安靜跟在身後,笑而不語。
“南朝首推名士,然後重農輕商,不過陸歸這些個文伶字臣,說到底還不是生意人,不過是販賣肚子裏的貨物,嘿,就能裝清高了?我呸。像他這樣飽讀詩書並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淵博大儒,我一個能打幾百個。”
種檀念念叨叨,百無禁忌。
婢女忍俊不禁,輕聲道:“公子別忘了自己是差點成為狀元郎的讀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