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陸家女風雨人生,徐鳳年又逢洛陽(2)
城內有泉水,據說曾有女身菩薩出浴,因此數百年來每位密宗明妃都要來泉中沐浴淨身。泉畔有雷鳴寺,每逢雨季,雷鳴動天,方圓十裏可聞。歡喜泉附近府邸連綿林立,居住著一州最為拔尖的權貴人物。春秋遺民北奔後,僅是泉北住北人,泉南才逐漸交付南朝大族,界線分明。種家卻在歡喜泉北坐擁一棟豪門私宅,購置於北人一位皇室宗親之手,與持節令比鄰而居,由此可見種家底蘊。陸家雖是甲字大姓,也隻算是沾光才得下榻泉北。
陸沉才接近歡喜泉,就有一輛掛綢懸鈴的豪奢馬車迎麵而來,百枚纖薄的玉質鈴鐺,聲響悅耳自然遠超駝鈴,陸沉聞聲抬眼望去,見一位白袍綸巾麵相卻是豪邁的男子掀起簾子,朝她溫和一笑。陸沉認得他,是種家的嫡長子,單名一個檀字,而立之年,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已是十分成家立業,他官居井廊都尉,獨領三千騎兵,被種家寄予厚望,成為北莽第一位世襲的大將軍,種桂與他對比,當真是螢燭之光豈可與日月同輝。離陽王朝都尉校尉多如牛毛,不過掌兵三四百,還要百般受製於人,在北莽則要真金實銀百倍,尤其是邊防要地的軍鎮都尉,可以算是邁過了一級大台階。何況種檀還年輕,文武兼備,文采被女帝青眼相加,是北莽鳳毛麟角的進士出身,更是前途無量。種檀氣象粗獷,可是喜好文巾儒衫,也無矯揉之態,與董卓交好,當初便是他率先帶著三千井廊騎追殺越境的陳芝豹,這樣的人物,既有過硬本事,又有家世做憑仗,沒有平步青雲才算怪事。但是陸沉每次見到笑言笑語的種檀,都會渾身不舒服,打心眼裏畏懼,也說不出哪裏不喜好他的行事,隻能解釋是女子直覺。
陸沉本來就是半個名義上的種家媳婦,和種檀同車而坐,也談不上有傷風俗,再者以種陸兩家的聲望,根本不用計較那些碎嘴閑言。
車內有冰壺,在這種地方,一兩冰一兩金,小富小貴開銷不起,有一位容貌平平的侍女靜坐一旁,也不見她如何服侍種家世子,倒是種檀拿一雙銀鉗子分別夾了冰片給陸沉和侍女。陸沉搖頭婉拒,倒是侍女不懂規矩地接過,發出輕微的嘎嘣聲響,似乎察覺到有外人在,不成體統,連忙捂住嘴巴,減弱聲音。種檀身材修長,長臂如猿,彎腰掀起車窗簾子,披起鉤住,可供陸沉欣賞歡喜泉的景致。泉畔有一條寬敞的青石路徑,依偎在樹蔭中。西域風沙,日頭毒辣,風沙鼓蕩,不過若是躲去了綠蔭下,很快就可清涼下來,不似江南,悶熱起來,讓人無處可藏。
種檀望向陸沉,輕聲道:“陸姑娘,讓你受委屈了。”
陸沉低斂眉眼,默不作聲。種檀轉過頭,歎了口氣,“是種家對不住你。”
陸沉抬頭,欲言又止。種檀笑了笑,正了正身形,有些正襟危坐的意思,擺手緩緩道:“我沒有在自家人傷口抹鹽的癖好,這趟出行的細節,陸姑娘不願說,隻需要寫在紙上即可,到時候托人給我,也不用去麵對那些個嘮嘮叨叨的老家夥,不過事先說一聲,家大了,下邊的閑言閑語自然而然會少不了,陸姑娘大可以左耳進右耳出,我也會跟家裏長輩知會一聲,就當種家不曾給陸家什麽禮聘書,不會汙了陸姑娘的清白名聲。種檀可以保證,以後陸姑娘有了百年好合之喜,種家也不吝登門道賀。”
陸沉抬起頭,直視這名未來的種家家主,眼神堅毅道:“我生是種家的兒媳,死是種家的鬼,我願為種桂守寡。見到爹以後,會說服他允許辦一場冥婚。”
種檀望向窗戶,眉頭緊皺。
陸沉語氣淒清,說道:“是陸沉的命,逃不過的。”
到了種家府門,種檀先行下車,站在邊上,親自護著她走下馬車,落在門口許多一輩子都在琢磨人心的人物眼中,注定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種檀送到了儀門外,沒有跨過門檻,說是要出城去雷鳴寺燒香。跟陸沉別過以後,他返回馬車,侍女展顏一笑,絕無半分諂媚,就像見著了相識多年的朋友,種檀也習以為常。她含住一片冰,腮幫鼓鼓,柔聲含糊問道:“你這般給陸沉開脫,從旋渦裏摘開她,會不會讓種家人反感?隻是言語相激,讓她嫁入種家,迫使種桂那一房倒而不散,小心撿了芝麻丟西瓜。”
種檀盤膝而坐,神態閑適,輕聲笑道:“種桂怎麽個死法,死於誰手,我不好奇,種家的仇人,實在太多。陸沉破相受辱而還,對女子而言,已經是極限,再去撩撥她,不說她會崩潰,恐怕陸家也要惱火,而種陸兩姓聯姻,是大勢所趨。我既然生為長子,就必須要有長遠的眼光。陸沉有這份決心,敢冥婚守寡,說明她也並不是目光短淺的小女人,這樣的有趣女人,實在不應該毀在西河州。替她擋下一些風雨,於情於理於利,都是應該。”
侍女一手鉗住冰片,一手懸空托住,生怕墜落,種檀低頭咬住,大口咀嚼。她放下銀鉗,這才說道:“女子心思多反複,這份香火情,未必能讓她以後始終站在你這邊。”
種檀淡然道:“她不是安分守己的那種人,以後一定會惹是生非,我繼續護著她就是。”
她突然掩嘴笑道:“其實隻要你要了她的身子,萬事皆定。”
種檀一臉委屈道:“我怕鬼。”
她輕輕踢了種檀一腳,種檀大笑道:“你比她好看多了。”
她感歎道:“陸沉算是活下來了。”
種檀嘖嘖道:“這算不算我日行一善?等會到了雷鳴寺,也有底氣燒香了。”
種檀的溫和姿態無形中成了陸沉的一張護身符,這讓做好最壞打算的陸沉像是等著刀子抹脖,卻等來了羽毛輕拂,驚喜之餘,有些不知所措。應該是種檀有過吩咐,她被特意安置在種家別宅的臨湖小築中,坐享一份難得的蔭涼。
種神通和弟弟種凉,一位是權柄煊赫的北莽大將軍,一位是名列前茅的魔道大梟,想必都不至於跟一個陸家後輩女子計較,不過種家暫時隱忍,並不意味著陸家就可以雲淡風輕,畢竟種桂在大哥種檀麵前不值一提,與南朝大族子弟相比,仍是一流俊彥,平白無故暴斃在異鄉,陸家不主動給出解釋,說不過去。
陸歸此時就站在小築窗欄前,安靜聽著女兒講述一場慘痛經曆,從頭到尾都沒有插嘴,不曾質疑詢問,也不曾好言撫慰。陸沉神色悲慟,壓抑苦悶,盡量以平緩語氣訴悲情。陸沉自認不出紕漏——有些女子委實是天生的戲子。陸歸作為甲字陸家的家主,身材修長,當得玉樹臨風四字評價,雖已兩鬢微白,但仍是能讓女子心神搖曳的俊逸男子,尤其是嚐過情愛性事千般滋味的婦人,會尤為癡迷陸歸這類好似醇香老窖的男子。等女兒陸沉一席話說完,稍等片刻,確定沒了下文,陸歸這才悠悠轉身,隻是盯住女兒的眼睛。陸沉下意識眼神退縮了一下,再想亡羊補牢,在陸歸這種浸淫官場半輩子的人物麵前已是徒勞,何況知女莫若父,怎能隱瞞得滴水不漏?不過心中了然的陸歸戚戚然一笑,走近了陸沉,替她摘去還來不及換去的麵紗,凝視那張近乎陌生的破敗容顏,雙手輕柔按在她緊繃的肩頭上,搖頭道:“爹要是不緊著你,怎麽會隻有你這麽一個獨女,你說的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爹心知肚明,至於是否騙得了種家兄弟,聽天由命。”
陸沉眼眶泛紅,幾乎就要竹筒倒豆子道出實情,這一刹那,她有意無意攥緊拳頭,指尖刺在手心,清醒幾分,鬼使神差地咬住嘴唇,將頭枕在陸歸肩上。陸歸動作溫柔地拍著她的後背,說道:“種桂的屍體尚未尋見,不出意以外會是一座衣冠塚,你真願意陽人結冥姻?”
陸沉抽泣道:“這是不孝女兒分內事。”
陸歸黯然無語。
陸歸走後,臨泉小築複歸寂寥,陸沉坐在梳妝台前,低頭看到一柄銅鏡,被她揮袖一把丟出去,砸在牆上。
將軍白頭怕新甲,美人遲暮畏銅鏡。可她還隻是年紀輕輕的女子,未曾嫁人。
徐鳳年入武侯城以後,情理之中要擇一個居高臨下的處所觀察歡喜泉建築地理,不過久病成醫,對於刺殺潛伏一事,爛熟於心,知道許多雷池禁區。北涼王府占山為王,清涼山附近以王府為圓心,諸多將軍和權貴的府邸以官職爵位高低漸次鋪散,其中也有幾棟不低的酒樓客棧,登樓以後好作瞭望,不過這些便於觀察王府地形的珍貴製高點,無一不例外被府上密探牢牢掌控,外地新鮮麵孔初入城中,首選這幾處,登樓故作觀景眺望,十個裏有九個會被秘密格殺,剩下一個之所以活得略微長久,那也是北涼王府想要放長線釣大魚。一頭紮入這些個雷池,自以為聰明,其實根本與自殺無異。徐鳳年事後得知,他及冠之前那一小段時日,府上婢女仆役每次出行,都有死士盯梢,褚祿山親自負責每一個細節,揪出來的殺手刺客不下六十人,都被盡數絞殺,拔出蘿卜帶出泥,幾位品秩不算低的北涼官員住所都在一夜之間變成雞犬不留的無人之府。
故而徐鳳年隻是揀選了一座離歡喜泉較遠的低矮客棧入住,跟夥計看似隨口問過了武侯城內幾個遊覽景點,從夥計口中得知兩天以後是十五,雷鳴寺香火鼎盛,外鄉士族旅人和手頭寬裕的富賈,都喜歡在初一和十五這兩日去雷鳴寺供養一尊菩薩,或點燃或添油一盞長命青蓮燈。不過小小一盞燈的貢錢,最低也要百兩銀子,虔誠信佛的,出手動輒黃金幾十兩,是個無底洞,武侯城內就有豪橫高門為整族點燈三百盞,那才叫一擲千金。
大概是心底瞧不起裝束平平的徐鳳年,夥計說起這些,也是豪氣橫生,總說沒有幾百兩銀子就莫要去雷鳴寺打腫臉充胖子。徐鳳年一笑置之,也說是會掂量著燒香,順嘴誇了一番武侯城的富裕,說他這個外地人長了見識。這才讓夥計臉色好轉,當下言語腔調也熱絡幾分。徐鳳年領了銅鑰匙,不忘遞給他幾粒碎銀,請他把西瓜吊在竹籃放入後院一眼井水中。夥計道了一聲好咧,提著兩隻瓜開懷離去,對這名書生越發順眼。徐鳳年放下了書箱,摘下春秋劍,都放在桌上,出門前在窗戶和房門縫隙都粘有兩根絲線,不易察覺,推開即斷,再將劍胎圓滿的飛劍朝露釘入屋梁之上。進城後徐鳳年斂去一身十之八九的氣機,不過百步以內,仍可與朝露有所牽掛,放心下樓去吃午飯。客棧生意慘淡,也沒有幾桌食客,冷冷清清,徐鳳年要了一壺燒酒,獨飲獨酌,意態閑適,頗有幾分士子的風發意氣。
武侯城是北莽內腹,不過有容乃大,風俗開明,對待中原遺民還算厚道,比較等級嚴苛的橘子州,要寬鬆許多。商人趨利,橘子州不留爺,爺就來西河州,因此有許多生意往來,不僅茶葉瓷器,包括古玩經書在內大量流落民間的春秋遺物,也都輸往武侯城這幾座大城。徐鳳年赴北之前,對八大持節令和十二位大將軍都有了解。西河州的赫連武威,聲名相對不顯,隻知是北莽勳貴出身,年少風流多情,不過家世頹敗後,竟然不是破罐子破摔,反而浪子回頭,戎馬二十年,戰功卓著,得以光耀門庭。其妻早早病逝,他也未再娶,導致膝下無子。跟武力和暴戾並稱於世的慕容寶鼎截然不同,除了帶兵不俗以外,廟堂經緯,赫連武威隻能算是個搗糨糊的角色,女帝曆年的春搜冬狩,也罕見他的身影,因此八位持節令中使得這位封疆大吏最為與世無爭。
徐鳳年返回房間,絲線未斷。除了進食飲水,就隻是獨處,翻閱秘笈刀譜。也許絕大多數人獲得這部王仙芝武學心得,都會欣喜若狂,快速瀏覽,恨不得一夜之間躋身一品境,虧得徐鳳年熬得住,當下一招不得精髓,不翻下一頁,此時仍是停頓在青絲結這個瓶頸上,也沒有耍什麽繞道而行的小聰明。敦煌城門一戰,即將出海訪仙山的鄧太阿和天賦甲江湖的洛陽,可謂棋逢對手,打得天翻地覆,徐鳳年閉眼感觸,事後撫摸劍痕千百道,隻覺得一股神意盈滿心胸,卻摸不著頭腦,徐鳳年也不急躁,仍是告誡自己循序漸進。
第二天負笈背劍遊行武侯城,邊吃邊走,城內軍容肅整,可見端倪。李義山總說治軍功底在毫厘微末之事,在聽潮閣懸掛的北莽軍鎮布置圖上,徐鳳年明顯發現一點,涼莽接壤的西線,北莽精銳悉數趕赴南部邊境,擺出要和北涼鐵騎死磕到底的架勢。兩朝東線,雙方兵力甲士還要勝出一籌,隻不過是往北推移,軍力漸壯愈盛,北莽東線邊境上東錦、橘子二州,顯然不如有控碧軍打底子的西河州,徐鳳年對於這種孰優孰劣不好斷言的布置,也不清楚是刻意人為布局,還是隻與幾位持節令心性和能力有關的無心之舉。
正月十五,徐鳳年並未追隨大流,在清晨拂曉時前去雷鳴寺,而是在正午時分,日頭熾烈時離開客棧,不背春秋不負箱。
雷鳴寺坐落於歡喜泉南北交匯處,依山而建,主體是一棟九層重簷樓閣,樓內有比敦煌佛窟還要巨大的一尊大佛,屬於典型的西域硬山一麵坡式,香客稀疏。斂起氣機的徐鳳年一身汗水,緩緩入寺。寺內古樹參天,綠蔭深重,頓覺清涼,燒香三炷,跨過主樓門檻,九層樓閣,總計開窗八十一扇,卻不曾打開一扇,俱是緊閉。隻不過底下四樓,點燃數千盞青燈,燈火輝煌,如佛光普照,因此樓內不會給人絲毫陰沉印象。徐鳳年仰頭望去,是彌勒坐佛像,眯眼低眉而視世人,大佛之大,位居天下第三,據說當初僅是金粉便用去數百斤。佛像建於八百年前,正值佛教第三場浩劫。大佛麵相慈悲,輪廓柔和,一手放於膝上,一手作平托狀結印,翹食指,此手印不見於任何佛教典籍,曆代為僧侶疑惑,爭執不休,後世各朝,不曾對佛像本身做修改,隻是重新賦彩添金,女帝登基以後,就對坐佛袈裟賦以濃鬱彩繪。